1 一~三(1 / 1)
一、
秋末冬初的天,枯黄的叶子似蝶般在空中飞舞,倏地落在地上铺了层层叠叠。
官道上寂静得只余风刮过睫毛的扑簌声。
郑惠承幼小的身躯全然裹在了精美华贵的白色貂裘里,他扯了扯宽大的绣着银边暗纹的领口,把脖子又往里缩了些。
似是要变天了呢……他叹了口气如是想道。
十岁刚过的年龄实在无法使他拥有在如此寒冷天气越过官道,翻到前面那个山头的体力。他似乎能真切感受到跟在他身后的那群人数众多的黑衣人身上的血腥气,约莫是想看看一个小孩到底能死撑多久吧。
郑惠承皱紧了眉。他已在这毫无生气的官道走了大半天了,滴水未进,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到那来人接应的地方。
他想往身后看看,也许是火光映天,也许是枯叶障目,也许……一回头便是利刃出鞘的光芒,连带着血花飞溅。他不敢想象……
父王交与自己贴身护卫的时候只交待了一句话,坚定、有力。和以往与他一齐练字亦或是下棋时嘱咐交代的语气一样,庄重,让人莫名的心安:
“往前走,别回头。前方定有希望与奇迹。”
郑惠承用力扯了下两边的嘴角,连带出一个苦笑。
他向来不喜欢白色,太过招摇,又或是他打潜意识里就不是一个像白色一样干净纯真的人。皇宫里尔虞我诈、错一步便送命的生活让他几乎丧失了童真。相反,他更喜欢玄青一类的颜色一些,幽深,又显沉稳。
他走着,走着,又想了很多很多。几乎生出了母后在他幼时,哄他入睡时讲得那些传说故事中“人死前总是本能地回忆人生中最美好的画面”时的那一种感触。
他想起了红着脸送他用竹条编的花灯的小宫女,想起了被罚禁闭时偷偷给他送鸡腿和馒头的六皇兄,想起了会弹得一手流水琴音的年轻琴师,想起了会在睡前在他额上落一个吻的母后,想起了放下帝王架子,让他骑在肩上满花园追一只蝴蝶的父王……
他的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重。渐渐地,他仿佛嗅不到身后人的气息了,看不分明前面铺满枯叶的官道了。漫天飞舞的蝶慢慢糊成一片,仿佛被揉碎成一池枯黄的没有生气的荷叶……
突然一道清冽的声音落入耳中,郑惠承一个激灵立直了背。眼中多了一抹白,很近,大概只有一步的距离。仿佛从天而降的一瓣雪莲。
来人着了一身素白夹杂着青黑色的道袍,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头发松松垮垮地挽了一个髻,其余的碎发在寒风中随着绣着白纹的玄青发带飘摇。他的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却有着志在必得的随意。他生得很秀气,眉眼间染了几分傲意,更多的却是被那戏谑的气质归于了痞气一类。
他倏地从天而降下落在郑惠承面前,痞笑着唤醒他的神智:
“嘿!想成仙不?”
二、
郑惠承打量了那小道长一番,尽力用最后的体力支撑自己的尊严。他挺直了脊背,高傲地扬起下巴环顾了四周已悄无声息围上来的一圈密密匝匝的黑衣人,个个手执有着长长剑鞘的利剑,齐刷刷单手横执在胸前。
“拜我为师,我助你成仙。”
他把脑袋转过去,努力让空洞的眼神看起来尽量不要显出渴望。他抑住心中熊熊燃起的希望与感激的烈火,用淡漠到极点的语气回答:
“好。”
语毕,只见白光一闪。那人将身子贴过来,自己便陷入了一个带着檀香的素白怀抱。
再醒来时,郑惠承没有看到那个年轻的道长。房间不大,桌边有高脚香炉,点着檀香。紫檀的书桌正上方挂了一幅水墨,画的是漫山梨花雪。桌角和窗檐都有精致的雕花,粗略看去只会觉得大气简约。
推开房门,正对一片竹林,看不到尽头。院子里有一株梨花树。左右环顾,是一小排房屋,很是齐整。只一排。右是一间卧房,左是客堂,再左,是厨房。
厨房门未关,郑惠承仰起小脸从高窗看进去,仍是素白夹杂玄青色道袍的道长,正在有条不紊地切着菜。
“惠承,进来吧。”
他未停下手中的动作,流畅地说。
郑惠承顿了一下,心中闪过一瞬的一吻,抬脚走了进去。他站在那人旁边不知所措,半响才喃喃一句:
“师父……”
那道长听了很是高兴,放下手中的活计便作势要抱他。郑惠承别扭地躲了开来,那道长也不在意,拂了手上的菜叶抱臂望向正对着门的竹林沉声:
“如此生疏可叫为师无奈啊……”
郑惠承有些急了,怕真惹恼了这救命恩人,忙开口解释,还连连摇着头:
“不是这样的,师父我只是不太适应,我……”
话是在自己身体悬空那一瞬戛然而止的,他瞪大眼睛惊悚地看着景物急速倒退,想要喊出声来却强忍着生生咽了下去。
那径自把他扛上肩的人声音里带上了初见时的玩世不恭与欣喜激动:
“惠承啊,为师看你生得与为师有缘便收了你做徒弟,为师也就收了你这一个徒弟,为师高兴得很。成仙之后许久未吃这人间食物也有些馋了,要不为师带你下山去逛集市吧!”
绕过那一排房子是一片宽阔的湖,清澈平静得像一块碧玉。
道长是蜻蜓点水般几步便过去的,留下的一串规则的涟漪让趴在他肩上的人看得惊心动魄。
不是没有见过,当初宫里自己身边的护卫哪个不是百步穿杨、十步杀一人的高手。只是把自己交给一个总计相识不过一个时辰的,有着救命之恩的神仙师父,仍是心有疑惑与芥蒂。
三、
但那道长是真真未意识到的,满心沉浸在“我有徒弟了”的人只一个劲儿带着他逛着市场买着零嘴。心情大好甚至还把商家递过来的胭脂水粉一并收入囊中。
最后喝了三两花雕便跳上跳下嚷嚷着“妞儿给爷笑一个”的仙风道骨的道长,在左手拎着零嘴和日用品,右手拎着自家小徒弟在过家后面的湖时险些一个脚软跌进去。
以至于郑惠承最终和那些东西一起呗扔回自己房间床上时,一点儿都不怀疑那道长就是个冒牌神仙。
挣扎着从一堆有用的没用的东西里爬出来,本来就愤愤地还想着怎样报复下自家师父。但转念想到那仅喝了三两花雕就男女不分、仙力不稳的笑得傻气的面孔,还是一股脑儿爬起来溜去隔壁房间。
刚开一条门缝露出脑袋,便被大力地拽进房间。那人絮絮叨叨揪着郑惠承说个没完没了。
“惠承啊为师和你说,为师好久好久没和人聊天了。为师今天高兴,为师和你说说当年为师修仙的事吧。为师当年啊,家里穷啊,吃不好睡不暖啊,每顿都只能吃烤红薯啊……”
从上山被师兄弟欺负讲到暗恋小师妹被无情拒绝,从师父仙逝讲到机缘巧合救了太上老君下界童子。
那耍着酒疯毫无形象的人,先是揪着郑惠承袖口哭得一脸鼻涕眼泪到处淌,再是讲到小师妹时乐呵得满面桃花开。脸上时阴时晴,就差唱起《竹枝词》的小调儿来。
郑惠承只默默听着,,几次想抽回已被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浸得皱皱巴巴的袖子,却都以整个身子被抱住而拖回去为告终。他扯了扯嘴角,有些当时帮母后照看十四弟时的感慨,也只得偷偷在心底道:
师父要是生在宫里,早不知死了几百几千回了。
最后讲到被天庭上共事的童子陷害而致被贬下界苦修的事时,天边已隐隐泛起了鱼肚白。那人终是说着说着累得睡去了。
郑惠承帮他宽衣时在腰间看到了一块用红绳拴着的白玉,玉质中等,内有杂色。郑惠承撇了撇嘴角:果然没说假话……
上面是字形有点儿走样的竖着的小楷,三个字:宁无枉。
约莫是出生时家里人找人刻的,图个吉利吧。也不知道保留在身边多少年了。郑惠承感叹了下。
哦,宁无枉。
静下来的时候,人总是格外脆弱。从小被灌输“外表圆滑,内心刚强”的郑惠承,生生生出些惧意。
国,灭了。
那父王母后呢?自己的王兄王妹呢?那总是板着脸的老臣们呢?还有那盲眼的少年琴师呢……
悠扬的古琴声仿佛从纤纤玉指的流转间倾泻而出,充盈在脑海挥之不去。
郑惠承听着听着便觉脑袋渐渐沉了,思路也不清晰了。陷入睡眠的人儿在失去意识前,忽从那仿佛噬魂的流水琴音里听见父王的那句:“往前走,别回头。”
脑袋越发昏沉,头胀欲裂。古琴不断地重复着一个旋律,每过一遍上一个调子,越发尖利刺耳,心也被揪得死紧。当最后那根音调最高的弦被人快速拨弹时,流水却生生汇成了瀑水,仿佛即将一泻而下。
郑惠承觉得自己似乎就要窒息的时候,眼前突现一片银白,清冽的声音响过耳畔:
“嘿!想成仙不?”
琴弦,应声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