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卷一 人间劫 第八章 其心必异之(1 / 1)
行刑之日。
这一日的阳光显得格外地灿烂,然而纪尹王越炘尹却必须要在今天被问斩。
越炘尹穿着略显宽大的囚服,看着这晴朗的天空,心中不禁苦笑,就连上天也不希望他继续存活于世上了吗?
他一步一步,被侍卫押着缓缓地向刑台走来,行动间带动手上和脚上的镣铐哗啦作响,回荡在空旷的刑场当中,显得异常突兀。
是的,尽管越炘尹谋反了,越暮珩却并未将此事公诸于众。是以今日偌大的刑场,除了越炘尹和押送越炘尹的人外,就只有越暮珩,清墨和皇太后沈染音。
皇太后乃是丞相沈行安的胞妹。不知为何,今日越暮珩下令处死纪尹王,皇太后竟也是跟着来了。
越炘尹抬头看见沈染音,蓦地微微一笑,轻轻道:“染音,今日你竟愿来见我,即便是死,我也已知足。”
熟稔的语气令人大感意外,越暮珩与清墨默默对视一眼,虽心有不解,两人却都不动声色。
沈染音听闻此话不禁凄然一笑,道:“我怎会不来。”笑容里满是沧桑和疲累。
越炘尹轻轻摇头,笑道:“染音,终我这一生,一直不曾放下过你,我甚至都没有娶妻。有时候我总是会后悔,若那时我……”
沈染音淡淡开口道:“那些事过去就是过去了,事到如今也只遗憾我第一个遇见、倾心的人不是你,能让我死心塌地的人也不是你。”
越炘尹摇头道:“染音,从一开始,其实就是你错了。”沈染音带着惊诧抬头,却看到越炘尹无奈而凄怆的笑容。
“在那一年的花灯节,拾到你簪子的人,其实是我。”越炘尹道,“只因我和大哥戴了相同的面具,你便将我与他认错。而他,虽被你认错却不曾否认,只因他想要登基还尚且需要丞相沈行安的支持。”
沈染音仿佛有些不可置信,身子一软,颓然坐倒:“你……你骗人……”
越炘尹笑了起来,:“染音,你不信是不是?可是,事实的真相就是如此。”
沈染音的眼前一片模糊,她忽然想起了几十年前的那一次花灯节,那个让她的命运从此与天家产生交集的日子,那个后来让她无数次在夜里暗暗哭泣的日子。
许多年前的花灯节也一如现在一般热闹非凡,她本就孩子心性,甩掉了家丁带着面具偷偷地跑出去,却不想头上的簪子却不慎掉落了。
她心中有些焦急,那簪子是她极为喜欢的,如今若果真弄丢了,她一定会很难过的。无奈,她只得逆着人流回去找。然而愈是找不到,她心中也愈是焦急,心里又挂念着即将开始的烟火,就不免有些微的急躁。
突然,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带着调笑道:“丫头,你可是在找这个?”
染音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簪子,她伸手一把抓过来,随口说了声谢谢便转身准备离开。却不想那人竟抓住了她的手,笑道:“丫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染音一时不禁为这有些出格的姿势感到脸红,随即用力想要挣脱那人,却不想那人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她拗不过,无奈啐道:“你这人真是……我叫沈染音,沈行安的妹妹,你快放手!”那手却蓦地一松,她旋即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那人在身后对她笑道:“沈染音是吗,我们还会再相遇的!”
沈染音蓦地回头,看见了那带着描金面具的人,面具下形状优雅的嘴角噙着一抹笑,轻佻又温暖。
她脸不禁一红,于是脚下步伐更快了一些。
高台之上,许多人站在那里准备欣赏烟火。她不经意地一回头,却蓦地看见了那描金的面具,她心中一跳,随即走了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笑着道:“没想到真的在这里又遇见你了,我们的确很有缘吧!”她笑着摘下了那人的面具,却看到了一张略带冷漠的少年的脸,和之前感受到的轻佻完全不同。
那人显然为这姿势一愣,而染音看见他这样,便以为他不记得了,于是欢快道:“你不记得我啦,我是沈染音啊,你刚才还送回了我的簪子呢。”
那人的瞳中光亮一闪,却并不说话,眼中神色难以捉摸。而染音不察,继续问道:“你的名字呢?”
那人蓦地笑了,容貌原就生的好看,气质冷凝,然而这一笑竟仿如冬日里融化的泉水,剔透干净。
“我是越炘刃。”
染音悚然一惊,太子?“你……你是……太子殿下?”
越炘刃笑道:“染音,你我之间却不必如此疏离,你叫我炘刃就好。”
沈染音的心跳得愈发的快了,她觉得好像融化在了越炘刃透澈的眸中一样,令人如此沉醉。
“染音……明明最先遇见你的是我……你却倾慕于我大哥,他告诉我,你已经是他的人了。事到如今即便我跟你解释你也不会相信,我告诉他我不会和他争夺皇位,我只想要你。可是他说他还需要沈行安的支持……是以……我就这样错过了一辈子。”越炘尹微微苦笑,道,“丫头,你难道就不曾发现两人的不同吗?可是……你必定不愿意承认对吧……丫头,我应该告诉你的……我应该告诉你的……”他这样重复着,声音渐渐低沉下来。
太后沈染音的眼中满是泪水,当她听到他叫她丫头的时候情绪更是难以自持,她声音轻如烟缕:“是你吗……原来竟然是你……”
她忽然想起越炘刃从不曾如初见那般轻佻,也从不曾如初见时那样温柔地叫她丫头,他给了她一切,却从不曾珍惜她,那么冷淡,她清楚地知道越炘刃的心都在茗妃身上,然而当她知道茗妃竟然就是凝歆公主时,她心中更是悲痛万分,也怨恨不已。
既是不曾恋慕,却为何又给我温情?只为让我送你登上那至尊之位吗?
如今她终于知道了,一开始错的就是她,她认错了,爱错了,恨错了。
沈染音猛地冲过去,不顾长长的华丽衣裙可能绊倒自己,她冲过去抱住了狼狈的越炘尹。已经身为人母的她此刻就像一个孩子一般抱着越炘尹咬唇哭泣:“对不起……炘尹……对不起……”
她知道如果当初她嫁给越炘尹她一定会比现在幸福,她知道如果她没有认错人她不会痛苦一生,她害了越炘尹一辈子,也害了自己一辈子。
然而,错了,就是错了,无法挽回。
终究是,一错误终身,误了她的,也误了他的,流走的岁月难回。
越炘尹艰难地抬手,沉重的镣铐让他的手行动迟缓,尽管手腕磨破了皮,但他还是缓缓地抱住了沈染音,抚着她有些瘦弱的背脊,笑道:“丫头,其实我们都有错,不必只责怪你自己。尽管这一生我错过了你,但至少最后这一刻,你是在我怀里的。”
他抬起满是血污的手,轻轻拭去她的眼泪,道:“今日一死,我也并不遗憾,景佑是我收养的孩子,但我却对他视如己出。丫头,我死后,你务必好好待他,就当他是我们的孩子吧。”
沈染音先是一愣,随即用力摇头:“不……”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蓦地回头看向越暮珩,脸上尽是泪痕:“皇儿,你放过他吧,好不好?母后这是第一次求你,你答应母后好吗?”
越暮珩刚想要说什么,清墨在一旁悄悄地用力拽了拽他的袖子,越暮珩对她安慰一笑,随即回头道:“母后的要求儿臣本该答应,然而他如今却是大逆不道之人,我若放了他,母后却是置我的性命于不顾了。”
沈染音咬牙摇头道:“母后会……会和他在一起,他必不会再危害到你的位置的。你就放了他吧。”
越炘尹不禁讶异道:“染音……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即便我不再是王爷?”沈染音轻轻笑了,眼中犹含着泪水,看上去却是幸福的。她柔声道:“我错了前半辈子,后半辈子,我不想再一错再错了。”
看来是圆满了,清墨想。
然而,清墨随即走出,道:“据我所知,纪尹王您的封地还有二十万兵力,您要带母后走,却不能留下后顾之忧。”
越炘尹一笑,道:“阁主不必担心,我会处理。”
随即两人相拥,久不分离。
几天之后,越炘尹携沈染音向清墨和越暮珩告别,随即离开。
清墨却是感慨:“母后因为认错了而错过对的人,我却因为认错了而遇见对的人。天意,当真弄人。”
越暮珩笑道:“这是你我之幸,母后也已经得到了幸福,不是吗?我们的以后,才更重要。”
清墨点头笑着称是。
墨恒二年,纪尹王病逝,世子越景佑承袭王位;同年,孝慧仁皇太后病逝,帝哀,风光大葬。
一个月后,新任纪尹王越景佑上京都,面见圣上。
大殿之上,越景佑低着头,这让越暮珩难以看清他的表情。越景佑很平常地说了一些父亲病逝令自己悲痛万分之类的场面话,然而越暮珩却隐隐觉得事有不对。
越暮珩于是开口道:“这一年,叔父病逝,接着朕的母后也不幸离世,朕也是伤心欲绝。纪尹王说来也是朕的嫡亲表兄,如若不介意的话表兄尽可留在京都几日,与朕一叙多年兄弟之情。”
越景佑蓦地抬头,微不可察地对越暮珩轻轻点了一下头,恭谨道:“如此,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清墨的墨昀宫中。
宫室正殿之上,除越暮珩、越景佑、清墨三人外再无他人。越暮珩沉沉开口道:“相信你亦应该知道清墨是何身份,是以你也不必顾忌,有什么话便直说罢。”
此刻,清墨却是皱眉,问道:“你知道你父亲和孝慧仁皇太后的事吗?”
越景佑深深地看她一眼,回答道:“我知道,父亲和太后在离开荀国前曾经来见过我,父亲将事情的一切原委都完整告诉了我,是以我也都是知道的,当然我也并不会怨恨什么。慕阁主大可放心。”
清墨微微点头,随即不再说话。
越暮珩问道:“方才在金殿之上,朕看得出来你好像有话要说,你想对朕说什么?”
越景佑却猛地跪下,沉声道:“此前父亲曾一时糊涂,与边疆蛮夷定下一份协议,让他们在父亲来京都的期间不许来犯。若父亲能成功登上帝位,则割让千叶城。但如今父亲已然放弃,并令他手下四将放弃兵权。然而……”
越暮珩猛然意识到这必然是事情的关键,于是追问道:“然而什么?”
越景佑一咬牙,沉声道:“然而其他三将已然照做,唯独那安过昀……他不仅不服从命令,甚至带领手下的五万将士归顺那外邦蛮夷!”
越暮珩眼瞳一缩,沉凝道:“竟然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罢了,表兄,这事委实与你无关,你不必太过自责。”说着伸手想要将越景佑扶起,然而越景佑却一侧身避过了他的搀扶。
“你起来吧,你没有做错什么。”越暮珩皱眉无奈道。然而越景佑却摇头道:“不……父亲交代过我必须要效忠圣上,同时也要安抚下民,以平息叛乱……可是景佑却没能做到!”
越暮珩和清墨对视一眼,两人不禁同时笑了。这越景佑,倒着实有些愚忠思想,然则谁又能知道这愚忠到底是否是坏事呢?
然而,那边疆蛮夷本就嗜杀成性,剽悍勇猛,如今若是再添五万兵马,那自然更是如虎添翼了。
越景佑继续自责道:“想来不日那些人便要尝试第一次进攻荀国了……这些都是臣的错!”
越暮珩安慰道:“你其实并没有错,多变的人心又如何是你能控制的呢?朕心中自有主张,你只需尽全力将边疆守住即可。”
正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慌忙跑来了,越暮珩一挑眉呵斥道:“朕说过,朕现在不见任何外人,你怎的不懂规矩?!”小太监身子一抖,迅速跪下,战战兢兢道:“奴才……奴才不是有意打扰的!只是……那沈丞相说有国事相商,让奴才务必请圣上和纪尹王移驾书房!”
清墨略略抬手对小太监示意道:“不必害怕,起来吧。你且先在外面侯着,陛下和王爷稍后便去。”
小太监站起来,感激道:“是……谢贵妃娘娘!”
当小太监小跑离开后,清墨方才转身对二人沉声道:“若我果然所料不差,沈丞相找你们必是与边疆有关,你们且速去。”
越暮珩与越景佑对视一眼,越暮珩对清墨柔声道:“那我走了,夜里我再来看你。”清墨笑着点点头,越景佑也对她恭敬一拱手,随后转身和越暮珩一同离去。
待他们都走后,清墨独自站在空旷的正殿里,抬头,眉头紧紧皱起,澄澈的眼瞳里尽是散不开的阴影。
这荀国的天,难道又要变了吗?
书房,沈行安默默立于其中,身姿硬朗。
听见越暮珩和越景佑两人的脚步声,沈行安随即回头,对两人行礼道:“圣上,王爷。”两人分别向他点头,越暮珩开口问道:“沈爱卿可是有何要事?”
沈行安皱眉,面容中满是担忧,道:“不日垣国即将派使者来到京都,臣实在忧心乱臣贼子妄图对陛下图谋不轨,于是特来询问陛下是否允诺垣国要求。”
垣国,就是纪尹王封地的边疆国。
越暮珩微微点头道:“既然他们并未宣战,此次前来京都或有什么转机,那便还是答应吧。”一顿,他又问道,“只是,他们有说谁会作为使臣来访吗?”
沈行安也沉沉道:“这也是臣所疑惑并担心的地方;他们派来的人,竟然是他们的将军云戚,以及垣国王储秦亦存。”
越暮珩不禁皱眉道:“云戚倒还说得过去,这王储秦亦存又是怎么回事?竟以一介皇子之身出使他国吗?真是闻所未闻。”
沈行安蓦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入越暮珩的眼中:“据我所得到的情报,这位王储可并非如同表面上这样简单,他此次出使我朝必有其目的。无论如何,陛下请万事小心。那么,臣告退了。”
还不等越暮珩回应,沈行安已然先行离开。
越景佑此刻喃喃道:“竟然会是秦亦存……”越暮珩回头问道:“怎么,你知道他吗?”
越景佑一叹,开口回答,声音带着些无力之感:“秦亦存,此人可谓是有惊世之才。”随后再不说话。
越暮珩眯着眼看着他,眸色深深。
回到墨昀宫,越暮珩将此事告知了清墨。清墨倒并无甚明显表示,只是温柔安抚他道不必忧心。然而暗地里却派了多名暗卫去搜集了秦亦存的信息。
当记录着秦亦存消息的扉页被清墨轻轻放置在桌案上时,她静静阖上了眼。
此人,实在是太过棘手。
秦亦存是垣国皇帝和皇后的第二个孩子,然而最初却并非王储,最初的王储乃是他的哥哥秦亦然。然而他的哥哥年幼时却因意外落水而夭折,从此秦亦存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新的王储。
想来那秦亦然之死必然与秦亦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胜者王,败者寇,此刻谁又会去去关心那失败的输家?
随后,就是秦亦存的赫赫战功,那般闪耀的才能简直让清墨感叹天纵英才。
原本垣国也不过是个穷困的小国家,然而秦亦存却在这贫穷的国家训练出了铁血的战士。他带领着这些人南征北战,每每以弱胜强。
在不断地战争和掠夺中,垣国也逐渐强大,兵马也逐渐增多,领地不断地扩张,最后竟然扩张到了荀国边界,甚至隐隐有与荀国分庭抗礼之势。
然而这人若是单单只有些将才之能倒也罢了,可他在朝廷上时其手段之圆滑心思之狠辣相比起他打仗的军事才能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般人物,就连清墨也不得不感叹,此人真是天生的帝王,天生的皇者,假以时日,说不定连荀国也不得不迫于压力对其俯首称臣,甘拜下风。
随着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一张秦亦存的画像,清墨伸手缓缓展开画轴,那人在画中的身姿逐渐显露。
霸气狂傲却自有一股历练后的沉凝,玄色的衣袍即使只是在画上看上去也仿佛会无风而动,通身都是王者的气质。
那漆黑的瞳孔就像是黑色的宝石,闪烁着权利和野心的光芒,即便在画中也仍然直直地盯着清墨。
清墨看着那双眼,久久无言,心中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