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错 钟蛊番外(1 / 1)
如今已是申时三刻,宫里陆陆续续地点起了灯火。或明或暗的,像是寂寂长夜中不经意间陨落的星光。
“娘娘。”
我百无聊赖地用精巧的铁钩慢慢地挑着灯芯,见云芝来了,顿时来了精神,坐直身子有些兴奋地问:“怎么?皇上来啦?”
云芝摇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冷了一桌的饭菜上,抿了抿唇,道:“皇上忙着看折子,娘娘先睡下吧。”
我“哦”了一声,慢慢地坐回原处,目光却不死心地向外面飘去。
夜色浓重,我没有瞧见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
“这几日...朝政繁忙。娘娘勿怪。”云芝抿着唇,像是在考虑这话究竟该不该说。见我有些失落的神色,她局促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我有些麻木地一下一下挑着灯芯,何当共剪西窗烛,我从前不懂胤朝的人为何总是这样文绉绉的,就像先皇后,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隐晦的感情。可如今我有些懂了,那个我想与他一道剪烛夜话的人,却像是早已同我隔了千里万里的山川河流。
再也回不来了。
“他是不是又去了合欢宫?”我突然问道。
云芝愣了一下,审视地打量了我一眼,见我神色平静地看着她,有些不自然地转了目光:“皇上是太累了。娘娘也不必为这个担心。”
我短促地笑了笑,搁下铁钩子,道:“我不担心。”
墙上挂着一幅百花图,那是她还活着的时候亲自画给我的。那时候皇上还在同她冷战,两人彼此对峙,不肯低头。她闲来无事,便替我画了这幅图。
她说,钟蛊,你若是能永远这样单纯,就好了。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想来,虽然声声入耳,却恍如隔世。
“她都死了十年了...”我喃喃着,微笑地看着云芝,忽然抬高了嗓音:“她已经死了十年了!可我还要陪他一辈子!他难道就要守着那座坟这样半死不活地过每个十年?!”
云芝的面色明显冷了下来,她直起身子,有些倨傲的看着我,淡淡地道:“娘娘,这十年,我们谁也没忘记过她。”
我的心重重地一颤,沉默片刻,却不得不失落地承认,云芝说的是对的。
我们每一个人,从来都没忘记过她。
“奴婢告退。”云芝微微福了福身,背影笔直地走了出去。
我突然有些羡慕起先皇后来。她的肉身虽然已经腐化,变得支离破碎,毫无生气,可她在我们每个人的记忆里,都那样鲜活的活着。
我第一次知道她的时候,是从我王兄口中。
王兄说,阿蛊,你知道么?我看见她吐血的时候,所有的理智都没有了。
我当时只是唏嘘,不只是为了她的遭遇,还因为我从没想过王兄这样的男子,竟然有一日也会为一个胤人女子牵肠挂肚。
只是很可惜,在我还没来得及见她一面的时候,她就回到大胤了。我记得那日王兄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丢了魂儿似的。我从小同王兄一起长大,还从未见过王兄这般模样。我心疼地说,王兄,还会有更好的女子。
我看不清王兄的神色,只记得他轻声说,不会有了。
不过是这样轻巧的话语,却像是破碎的棉絮,断断续续的贯穿在我的每一个梦里。
后来,戎夷想要同大胤联姻,我是自请前来。这一来,我瞧不上戎夷那些草莽之人,二来,我却也好奇着那个叫檀婳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风华绝代,竟然迷乱了我王兄的眼睛。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我还带着戎夷的脾气,风风火火,言谈间也没有胤人女子的文采,反而显得粗俗不堪。
我忘了我是怎么喜欢上皇上的,或许是因为他赐予我的种种特权,也或许,是因为他是一个太容易让人心动的男子。我即便是边疆蛮族,却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十五岁的我,早已经到了动心的年纪。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我努力了十年,直到如今,也始终无法劝说自己不爱他。
而皇后,她如传闻所言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子,一步一行之间,腰杆总是直直的,是一种很难以令人厌烦的高傲和风华。她很瘦,面色是不自然的苍白。我想,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的身体就不大好了。可惜我们谁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矛不矛盾,我爱皇上,可我也喜欢她。
我记得那日,她亲自去了城门口送王兄。
王兄的目光中满是不舍和眷恋,我瞧得分明,是以阻止了想要上前将他们分开的小蝶。我看得出来,这场皇上同王兄的战争里,王兄从一开始就没了胜算。不是因为他不够好,而是俗世漠漠,两人相遇便是缘分,此生注定,她只爱他。
犹记那日阳光晴好,我说,娘娘,我从来都是顺着自己的心的。
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怔忡,旋即微笑道,这就是本宫的心。
可她却不知道,她的戏作的太差,那样浓重的悲伤几乎要从她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可她的脸上却笑得如同五月的朝阳。
我如今才知道,爱本就是一件容易让人疲惫的事。可叹当初,我这样义无反顾地爱了。
那日,先皇后自己将自己腹中的孩子生生撞掉了,即便到了如今,偶尔有宫里的老人提起这件事也很是唏嘘。当时我不懂,她究竟为了什么才能这样狠心地将自己的孩子杀死。可如今,我却懂了,她从头到尾,那些令人钻心剜骨的痛楚,不过是为了成全如今的锦绣江山。
檀婳,我很妒忌你。可我也这样敬佩你。
我匆匆赶去了合欢宫,一进门便嗅到了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儿。
我发誓,从那往后的这么多年间,再也没有一件事能让我这样恐惧。
其余的事儿我都已经淡忘的差不多了,唯记得皇上那句,里头是朕的皇后,朕的皇子。你告诉朕那里晦气?
这几年我再也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也从没见过他同皇后在一起时的欢喜。他如同一具毫无感情的躯壳,在这个世上继续淡然地活着。
皇后死了,可我却宁肯死的是我。只要皇上肯用他的心为我陪葬。
后来,皇上同皇后大吵一架,来我的宫里时,神色也很是淡漠。我约莫知道些他的脾气,他只怕心里早已是针扎的疼,可面上却偏偏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低低地道:“皇上,以后让阿蛊陪您吧。”
他的身子冷的像是一块冰雕,一动未动。过了许久,我的脸颊都已经微微发烫了,他才轻轻地将我的手臂扯下来,淡淡地道:“阿蛊,别这样。”
我一急,忙抓紧他的手臂,道:“阿蛊的确不如皇后娘娘,可阿蛊是真心待皇上的!我必不会令皇上受此冷落...我会让皇上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我像是赌咒发誓一般,将我的好处说了个遍。
他沉默了一会儿,将我的手轻轻推开:“阿蛊,你为什么爱我?”
我怔了怔,小声道:“因为你是我的夫君。而且...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听到我的回答,他只是微微地笑了,抬起手来,举到我面前,淡声道:“可它已经脏了。”
他的手指纤长白皙,很是好看。我忙道:“我不在意。”
他轻轻摇了摇头,面上笑容未变,眸中却像浮起了一层薄雾:“阿蛊,我这双手,究竟沾了多少的鲜血你是不懂的。可我熬过来的这一路,她却始终都在。”
我微微一怔,竟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娘娘也杀了...”
他打断我,一双绝美的凤眸安静地看着我,淡淡地道:“阿蛊,你不是说过你不在意么?那好,我告诉你。我也不在意。将来若有劫数,我同她一起承受。”
这些话,我出于私心始终都没有告诉皇后娘娘。我想,她只以为皇上依赖她,对她有情。却始终都不曾想到,这种感情在日积月累的叠加中,早已经埋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她陪了他两年,却让他爱了一辈子。
我站起身来,重新到窗下的贵妃榻上蜷着。环儿上前来,怯生生地问我要不要将饭菜热一下。我想了想,有些疲惫地说:“都撤了吧。”
反正,他也不会来了。
恍惚间想起,那日皇后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我正缠着他教我下棋。
来报的小太监很是惶恐,连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他说,皇上请节哀,皇后娘娘,殁了。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着他的表情,见他神色自若,心底边略略安心,劝慰道:“皇上,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棋盘,像是在专心下这一局棋。
良久之后,他慢慢地微笑了,抬手落子,然后生生喷出一口血来,染红了棋盘的半壁江山。
我尖叫着去扶他,却听到他低低地一句,婳儿,原来这就是你的选择。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抛下所有的奏折,亲自去戎夷将皇后的棺椁日夜兼程地接回了大胤。皇后下葬的前一夜,我去御书房见他,德贵却小心翼翼地告诉我,皇上在灵堂里为皇后娘娘守灵。
我心里重重地一颤,我想,普天之下,能让他这样冷静自持的人做出这样贻笑天下人的事儿的,也就只有她一人了。
我匆匆赶到灵堂去,才发现他正望着棺椁,怔怔地出神。他的眸子里,有着死一般的沉寂。
我不知怎么的,腿便生生地迈不进去半分,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口瞧着。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伸手抚上那口漆黑的棺木,低低地道:“我终于彻底失去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深夜低低的呓语,却让我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忍不住地泪流满面。
然后,他缓缓在棺木前席地而坐,目光空洞而麻木,像是灵魂都被抽空了一般。他轻声道:“婳儿,你让我任性这一回。过了今晚,我便如你所愿,今生今世,再不会记得你半分。”
映着烛光,他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滑过一滴晶亮的水光,他忽然站起身,将棺盖推开了。我忙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他静静地看着棺中人的面容,缓缓地俯下身去,吻住她已经冰冷的唇。
许久后,他直起身,竟将身旁几件孩童的衣裳放在棺里!
他木然地微笑着,最后伸手抚着她的脸,轻声道:“婳儿,让咱们的孩子陪你一起走吧。”
他抽回手来,将棺木重重地推上了,像是生怕再多耽搁一秒,他便忍不住要将她从棺木中抱出来一般。
他默然地看着棺木,低低地说:“婳儿,下一世,我们也不要再见了。”
他的声音那样轻,却那样痛。
我背过身去,伏在沉重的大门上,捂住阵痛的心口,泪如雨下。
我从回忆中湿了眼眶,想从身旁抽出绢帕来,却无意间摸到了王兄寄来的信。
我上次写信给他,问他是否还惦记着先皇后。
他在信中说,时间已经过了太久,他已经渐渐淡忘了当初爱她的心情。他说,阿蛊,你记住,这世上的伤口,没有时间无法治愈的。若是受了伤,便任它痛,任它伤。留给时间,它总会愈合。
他说,我现在生活的很幸福。
我将信捂在胸前,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终究是已经过了十年,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可是王兄啊,你知道么?
总有一些伤口在人的心里是穷尽此生也无法愈合的,就像她之于他,是心底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忽然间记起当年皇后死后,我曾对皇上说过同王兄一样的话。我说,皇上,你会遇到更好的女子。
可他只是漠然地问道:“再好又如何?”他慢慢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淡淡地说:“它已经空了。”
我想,王兄,我们曾以为可以让我们奋不顾身的爱,在这样一个被众人以为是冷漠寡情的人面前,如此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