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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重相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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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是这些年里幻想过无数次与姚姐姐的重逢,灭也不曾预料到是在这样的情境、这样的形势下。

处理完己方病患的白衣女子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倚树站得麻木的灭。轻纱在微风里恣意飞扬,更衬得姚十八婀娜。她好看的眉眼里是清清淡淡的笑,嘴里道出的话却略有些激动:“十二!”

她口中的十二抱着剑,冷冷地纠正道:“是灭。”

区区四个字的对话,裹挟过去现在的差异,不由分说地插|入她俩之间的敌对里。灭闭上眼睛回想着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拂过面颊的风凉凉的,将灭试图原谅过去的心降下温来。

从她以洗头为幌子逃离青山寨的那晚开始,姚十八就成为只存在记忆中的一个背影了。其后出现的任何人,哪怕拥有一模一样的容貌和气质,也再也不可能是云十二的姚十八了。

而眼前的那个女人呢?戴着素白的面纱,手中那柄锐利的短刀刚刚划过伤口上的腐肉,并将它们一一剜去剔掉。随着她的手起刀落,地上一息尚存的身体轻轻颤抖——那都是乾坤镖局的镖师,也是开封钱府的家丁。

这些该死的镖师,这些该死的家丁!

他们叫她夫人。或者,钱夫人。还有她那高高隆起的小腹。她很快就要有备受宠爱的小孩纸了。而她的夫君,那个可恶的钱浅,已经死了,只可惜是以烬太的生命做代价的。

灭悲痛地想哭。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终于发现,和眼前人之间的那条臭水沟,自己怎么也越不过去。无论是云十二与姚十八,还是灭和钱夫人。

六年前,云十二必须抬起头,并且还要踮起脚或者搬块砖头垫着,才能看清姚十八额前碎发末端的分叉。而六年后的现在,十八岁的灭隔着一条臭水沟,与钱夫人面对面地站着,鼻子里灌满了她头顶散发的千万缕馨香。馨香清幽而绵长,迅速地盖住了沟里的腐臭,让灭有一点喘不过气来。

“你不用茶籽洗头了?”灭突然问道。

“现在有准备好的洗发水了,不用每次又煮又烫。”

见情势有所缓和,钱夫人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抚着灭的头温言道:“十二,你这些年还好吗?”

灭眼神一寒,迅速偏头避开,但头皮依然触到零星一点指尖的温度。这温度让她想起很久以前草药的清凉。她心里一动,下意识地去看钱夫人的手指。

五个涂了蔻丹的指甲向上,无名指到底的根部,是一枚硕大的翡玉戒指。这一叠的红赤丹朱,让灭的眼睛几乎要充血。

血,鲜红的血,殷红的血,乌黑的血!

灭再也受不了这种颜色的刺激,凄厉地怪叫一声,便要转身逃到远处痛痛快快地呕吐一番。她不是第一次见到尸横遍野的景象,但没有哪次如现在一般让她恶心得要命,所以她想吐,想把整个身体都吐个干净。

方才的激战中,她被钱浅的重剑在肚子上划开了长长的一道缝,这样使劲一动,肠子便流了出来。灭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十余步,两只手胡乱地把肠子往身体里塞。而钱夫人仍然步步跟近,眼看着又要凑到她近前,试图摸她的头。

“你敢碰我!”灭凄厉地叫起来,然后以一个杀手的速度抽出了剑,直指钱夫人面门。钱夫人一愣,随即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这本是宽容练达的微笑,在灭看来,却是说不出的嘲讽。她心里的郁气无从消解,只能全数发泄在面前那可恨的人身上。

瞬息之间,一切都倒过来了。灭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拿剑逼着钱夫人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背后是一颗老树,约摸两人合抱才够得过来。钱夫人靠在树身上,依然目光盈盈地凝视着用剑指着自己的人。

“十二,你真的要对姐姐出手吗?”

灭的心被那一声叠一声的“十二”叫乱了,手上不自觉地动了动。锋利而冰冷的剑刃泛着白光。热腾腾的鲜血流下来,盖住了这样明耀的白光——她的剑嵌进了钱夫人的皮肤。

剑已出鞘,剑已入肌,回不了头吧?于是她保持这样的姿势,纹丝不动。鲜血从钱夫人白皙的脖颈流出,顺着光滑的金属表面缓缓下行,拖曳出小指粗的轨迹,最后滴落在草丛中。

血珠敲击草叶的声音似曾相识。那是哪一天啊?蜂蜜曾打在竹楼上,那么重,那么黏。

钱夫人无奈地笑笑,紧接着从发髻中变出个针线盒。盒子已经泛黄,宛如一块薄脆的蛋壳。灭看着这样年头久远又巧夺天工的物件,心里却涌起冲动想伸手去将它捏碎。

“十二,你真的要和姐姐针锋相对吗?”她又这样问了一遍。

柔柔的声音被吹入耳中,引诱般地撩拨着耳廓里的细小绒毛。灭被她三番五次的问询弄得不耐烦起来:“废话少说,看招!”这时候再提示看招已经晚了。针尖的寒光同剑锋的清辉,早就不顾困扰中的主人而率先招呼起来。

钱夫人没有进攻。她牢不可破的阵法闪耀着一种安之若素的光泽。灭久攻不入,加上腹部刀伤作痛,愈发心浮气躁,连呼吸都乱了套,就更别提手上的招呼了。而钱夫人忽然一个漂亮的扣腕,用针眼定住灭的剑尖,闲闲淡淡地说:“我们说会儿话,好吗?”

说什么呢?说的是路小可。当年多夺庄主题下字迹的时候,暖十九为了加强宣传效果,让她临了一批,随后拿出去四处张贴。而真正的那一幅却压在燕子洞里第七十五块石头底下,作为镇寨之宝。寨口榆树上悬垂的那具“尸体”只是个替死鬼。山火只吞噬了赝品,对多夺的真迹却毫无影响。

说着说着,钱夫人那怀念的眼神落到遥远遥远的以前:“所有的字,都是我十八姐姐的呢。”十八姐姐,不是小可姐姐。灭心里一抽,似乎被无形的线绳捆绑着。她看着眼前笑容恬淡的女子,又回忆着女鬼路小可的模样,心里百味杂陈。

原来,每个十八都有个十二,每个十二也都有个十八。这种十八十二的对应关系,其实是世间颠扑不破的真理。

灭几乎要动摇了,然而空气里的焦味时刻提醒着她烬太是怎么死的。她只能忍下所有的冲动,铁了心地告诉自己:我心里一直只有一个十八。十二岁那年是这样,十八岁时,也是这样。

十二十二,快点长大。这是姚姐姐说过的。但长大后的现在,面前这个女人已经不是姚姐姐了。她是仇人,是杀死烬太那一派的仇人,也是杀死灭心中姚姐姐的仇人。

没错,仇人。灭对自己告诫道:你要报仇!你要为烬太报仇!要为姚姐姐报仇!所以她狠着心,斩钉截铁地说:“这世上只能有一个十八。”

“你独一无二的十八,是云十八?”钱夫人问道,依然是温温的语气,并不着恼。

灭低下头,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回答她。手中的剑触到了某处柔软的地方,然后一路无碍地直插|进去。

灭硬了硬心,咬紧牙关一插到底,直到沾满鲜血的剑尖重新呼吸到硫磺味的空气。她怀疑这一剑插错地方了,插到自己心脏里去了,不然为什么那么疼?然而凝神看去,它的的确确嵌进了钱夫人身体,并以优美的姿态将这位美丽的女子彻底贯通。

“十二,你的眼睛又可以看了。”钱夫人突然绽放出异常绚丽的笑容,像是夜晚里倏然一现的昙花。灭隐隐然觉得有些不妙,却只能在这笑容里动弹不得。

“老钱划的口子,我也给你缝好了。”然后她安详地阖上了眼皮,戴着戒指的手搭在肚子上。一个初具雏形的婴孩从她隆起的肚皮上钻出个脑袋来,空洞的眼窝对着灭,还在淌着血。

灭抬手摸摸自己的眼眶,指尖触到了久违的两点鼓凸。她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肚子,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完好无损的衣服。她不敢相信地掀起衣服,光洁的肚皮上没有一丝伤痕,白得好像当年的团十五。

“咚——”那是钱夫人软倒在地的声音。

灭发疯似地将小指塞进耳朵,试图掏出方才那一声的声波。她不愿承认她的姚姐姐死了。她不愿承认她的噩梦成真了。

她不承认!

酝酿已久的暴雨如滚豆般地砸了下来,砸得灭的脸好痛,砸得灭的肩膀好沉。在这种压力下,她双腿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

“我所做的这些,也不过是为了找回从前的十八。可你是不是要说,那个十八从来都不存在?

“十八呀,什么时候起,你变成我不认识的十八了?

“亲爱的十八,再见。”

她就这么喋喋不休地说着,仿佛试图用这种方式唤醒那个沉睡的人。白天黑夜雨水阳光轮番从她身边经过,可面前那个躺着的人却再没有睁开眼睛,露出标志性的温婉微笑,轻柔地叫她“十二”。

哀伤过度的灭昏过去了。黑暗里,有一双手将她轻轻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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