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文试(1 / 1)
刚入城,凌御风等人便被门口的城卫拦住了。
这是外人入城必经的一关,也是城主夫人在几年前设下的规矩。
传闻这位水夫人爱好诗词歌赋,喜欢结交文人雅士,所以她将水楼城分为东、西二区。东区什么人都可以进,而西区则专门接待有学问的雅人。入城前,每个人都要过吟诗作对这一关,来决定是否可以进西区。
之前每次来水楼城,凌御风都会放弃这一关,直接进入东区,因为他对舞文弄墨既不在行,也没兴趣。
不过这回不同,随行的有词间派的满庭芳和满江红姐弟,还有一个看起来也很知书达理的何疏烟。有他们在,能去东区转一转,见识一下雅人之地,也未尝不可。而且,凌御风此行的目的是找到叶清影,并调查冒充冷月杀一事,必须取得在全城的通行证才行。
众人被请到一处凉亭坐下,片刻后,一位三十几岁的男子带着四个漂亮姑娘来到了他们身边。
这男子面目儒雅,手执一支巨大的判官笔,似文人,又似高手。
身后的四个姑娘手托方盘,上面分别盛着文房四宝。
莫孤鸿见了这阵势,就大皱眉头,他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掉书袋。
但满氏姐弟和何疏烟却兴奋得很,这一路总是让凌御风和任平生照顾,总算有他们的用武之地了。
手执判官笔的男子躬身道:“在下少叔文武,大家叫我少叔先生就好。我是西区通行的判官,会点诗词歌赋和拳脚功夫,等一下会在各位面前卖弄一番,还请不要笑话。后面这四位是我的徒弟,笔仙、墨痕、纸娟和砚香。”
众人一听便知,这只不过是笔墨纸砚凑成的假名。
“到水楼城西区,不问出身于来历,只问学问,所以各位只需告诉我尊姓,让我方便称呼即可。”
言下之意,这位少叔先生对这些人是谁并不感兴趣。
众人依次说了姓氏,少叔文武见莫孤鸿一直盯着自己的判官笔,笑道:“这位莫先生,请不要紧张,在下这只判官笔只是一个摆设而已。我既是判官,不拿一只判官笔做做样子,那怎么成,哈哈哈……”
少叔文武没来由地自己笑了起来,众人都觉很奇怪。
莫孤鸿第一次被称作“莫先生”,浑身的不自在,又被看穿了用意,一脸尴尬,低声“哼”了一下,更在意他那只判官笔了。
少叔文武接着道:“我给各位出三道题,在座的所有人,只要有一人答对,即算过关。三道题都答对了,便可获得西区的通行证。一旦打错了,只能马上退出。规则很简单,题目的难度则由简变难。第一题最简单,对诗即可,都是古人的名句。砚香、墨痕给我磨墨,笔仙、纸娟快快备纸。”
只见砚香手持砚台,放在墨痕的眼前停留片刻,忽然墨痕眼圈一湿,两滴泪水滴进了砚台。随后,墨痕拿起一只墨条,在砚上垂直打圈儿磨了起来。墨痕的动作虽轻而慢,但毕竟一直在动,可持砚的砚香却手臂平稳,丝毫不动,没有一定的内力修为是做不到的。待到砚中墨汁色泽饱满黑亮,墨痕方停了下来。
纸娟从盘中拿出一卷宣纸,横向一甩,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被笔仙接住另一端。宣纸悬空平铺,色泽白净柔和,显然是久藏的上等纸。
一切准备就绪,笔仙道了一声“先生请”,将一支笔掷向少叔文武。
众人瞧这笔来势笔直劲狠,要有不凡的功夫才能接的到。
正期待少叔文武露一手武艺,却没想到他看似不慌不忙地接笔,却猛然让笔尾正正地击中了额头。
“哎哟……”
少叔文武吃痛,大叫了一声,赶忙接住掉落的毛笔,额头顿时起了一个红肿大包,模样甚是滑稽。
少叔文武干咳了一声,摸着额头道:“众位有所不知,这是我发明的特殊接笔方式,不仅风雅有趣,还能练得铁头功。”
众人大奇,满庭芳和何疏烟两位姑娘忍不住笑了出来。众人均想,这明明是闹笑话,跟“有趣”差得远,和“风雅”就更没关系了。瞧他头上肿起的大包,显然他也没有练成铁头功。
笔墨纸砚四位姑娘却面无表情,似乎对这种场景习以为常。
少叔文武左手执笔,在砚中饱蘸了一下,道:“南唐文人以龙尾砚盛廷圭墨,用诸葛笔书澄心纸,宋以后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取而代之,却不及我这四宝。用笔仙头发制成的仙笔,墨痕泪水混制而成的泪墨,纸娟柔肌洗晒出的生宣,砚香体香熏制而成的香砚……我写诗一首,请各位补全那空缺的一句即可。”
他左脚迈开,双腿半蹲,居然摆出了站马步桩的姿势。手在纸上悬了片刻,忽然手一抖,饱蘸的墨汁竟滴在了纸上。
满江红有练过书法,知道这是用笔的大忌,这人看起来是行家,为何会如此粗心。
哪知少叔文武并不在意,就着那滴墨水书写开来,一点变成了一竖,瞬间写出了一个“卢”字。
少叔文武似乎对这个字非常满意,端详了片刻后,开始奋笔疾书,笔势向左排山倒海而去,转眼间诗成一首:
卢橘为秦树,蒲萄出汉宫。
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
君王多乐事,还与万方同。
第三句空缺了下来,看来是给众人出的题目。
满氏姐弟一看便知,这是李白《宫中行乐词八首》中的第三首,空缺那句是“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满庭芳刚想开口诵出,忽然发现第一句中“蒲萄出汉宫”的“宫”字上面居然缺了一点。
笔墨纸砚四位姑娘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频频向少叔文武使眼色。
少叔文武这才瞧见,又干咳了一声,忽然左手挥笔一甩,原本被他写干的笔毫竟甩出了一滴墨汁。墨滴顺笔而出,正中宣纸,众人一看,刚好滴在“宫”字的那一点上。
如果说少叔文武刚才一直在闹笑话的话,这一招足以挽回他的面子。他的腕力和准头让凌御风和任平生等高手都大为惊叹。
看完少叔文武卖弄书法,众人都向满氏姐弟看去,大家都知道,也只有他们能填的出来了。满庭芳笑着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弟弟,示意他上前填写。
满江红只好红着脸,上前对少叔文武道:“请少叔先生借笔一用。”
哪知少叔文武退后了一部,摆手道:“用笔仙头发制成的毛笔,我怎能借给别人用。你随便找个什么写上去就好了,也不要比我写的好看。”
满江红听了,十分为难,随身并没有携带有软毛之物,这叫他用什么写好。
满庭芳解围道:“没关系,你就用手指蘸墨写好了。常有人咬破手指写血书,今日用手指蘸墨也未尝不可。”
满江红听了姐姐的话,也没有犹豫,走到砚香面前,恭恭敬敬地将右手食指在墨汁里蘸了一圈,在纸上笔画了起来。
“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十个大字力透纸背,神采飞扬,实乃不凡之笔。尽管用手指写出的字不如毛笔那番顺畅,其功力却将少叔文武的字比了下去。这满江红平日寡言木讷、容易脸红,却有一番真才实学的内秀,让众人刮目相看。
少叔文武虽心里赞叹,嘴上却说:“马马虎虎,没写得歪歪扭扭,也没错字,算你们过了第一关。”
众人没想到这第一关这么轻松就过了。
凌御风低声问满庭芳:“这首诗有什么名堂吗?”
满庭芳思索了片刻,道:“这首五律是李白奉唐玄宗之命所做的宫廷行乐诗之一,行文丽而不腻、工而疏宕,的确是上乘之作,却不是他的得意之作,我没看出什么名堂。硬说有什么特别,‘水龙吟’这一词牌名便出自‘笛奏龙吟水’这句……”
少叔文武听了满庭芳的话,问道:“姑娘文识广博,对‘水龙吟’这一词曲有何见解?”
满庭芳谦道:“只是恰好知道这首诗,谈不上广博。我虽涉猎过一些词曲,却对‘水龙吟’无特别见解。可能是其曲调气势雄浑,无一首不抒写激奋情思,而我是个气淡情柔的人,既无激愤之事,也无妇人愁思,这类词曲并不适合我。”
满庭芳虽说对“水龙吟”并无特别见解,但她几句话便将这类词曲的特点概括出来,并表示出了不甚喜欢之意,柔中带刚。
少叔文武微微一笑,点头道:“姑娘诚恳独到,好见解,这第二关也算你们过了。”
众人更是惊诧,没想到第二关要比第一关还简单,满庭芳只是随便回答了几句,便算过关了。
“这第三题,我给大家出两个词牌,请各位在一盏茶的时间作出两首词来。我觉得和我心意,就算过关,不和我心意,就算别人看了觉得再好也没有用。”
满庭芳心想,作词倒非难事,词间派的弟子经常有赋词比赛,一盏茶的时间也算够用了。不过要和少叔文武的心意,这倒难办。此人颇为怪异,他的兴趣喜好又怎能在一时半刻了解呢?
哪知满江红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请先生出题。”
“好,那就先做一首‘南乡子’,再来一首‘何满子’吧,主题就定为‘情伤’。”
满庭芳一听,心下微惊,与满江红对视了一眼。这“南乡子”正是她师伯的名号,而“何满子”则是她的一个师叔,只不过在她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这个人,只是听师父说,何满子师叔早年因故离开了词间派。
词间派虽经常吟诗赋词,却从不以师门长辈的名号自创吟作,因此,满庭芳和满江红都不曾做过任何一首“南乡子”与“何满子”。而且二人年龄尚小,未曾经历过情/事,又何来情伤?
满庭芳正心下为难,忽然想起南乡子师伯自作的一首《南乡子》。如今师伯已去世,这样当众念出她当年所作词文,虽觉不妥,却很想不出更好的应对选择了。当即吟道:
琼月满屋庭,争座毛毡逗雀鸣。忽见客来园内坐,倏宁,对酒言欢各诉情。
痛饮忘归行,花下缠绵孕妒情。姐妹春心皆竞宠,消停,祸水东流载客赢。
此词是师伯做过的唯一一首《南乡子》,和她其余词作想比,并非上乘,而且词中透露着一股缠绵的醋意与失落。
这首词师伯从未示人,满庭芳还是从她的遗物中发现的。
少叔文武一边听,一边将这首词写在纸上。
等满庭芳吟罢,对词沉思了片刻,皱眉道:“满姑娘刚刚说自己是个气淡情柔,这怨妇般的情愁却是从何而来?”
“怨妇般的情愁?”
“很明显,这首词讲述了一园子的姐妹为了与客人争宠,各诉情肠,争相吃醋,最后却被一个‘祸水’得逞的故事。想来不是满姑娘这样的人能够写得出来的吧,不知这是何人之作?”
满庭芳淡然一笑,道:“虽不是亲身经历,但这也是常有之事……最近听了这样一个故事,借此机会有感而发而已。”
少叔文武摇头道:“若非亲身经历,是写不出这样的句子的。不过……情感真挚,平仄韵律都属上乘,算你过关了。另一首《何满子》呢?希望能给我些惊喜。”
满庭芳心下犯难,自那个叫何满子的师叔离开词间派,“何满子”便在门中成为禁忌,无人敢作此词曲。如今要在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里做出一首符合平仄韵律的情伤之词,谈何容易。满庭芳看向满江红,只见他憋红了脸,显然也想不出。
这时,何疏烟忽然开口了:“我这倒有一首《何满子》,班门弄斧,还请满家姐姐弟弟不要见怪。”
满庭芳大喜,“何姑娘不妨吟来听听?”
只听何疏烟吟道:
忧望城郊殊路,凄凉扰我冰心。
自古多情伤别怨,秃山冷水登临。
远目龙吟欢好,夜阑滴泪难禁。
十月含艰有果,痴情长盼归心。
试问缠绵安在否,故人却语恋辛。
苦叹旧欢如梦,怀中有女欢音。
何疏烟吟罢,一脸悲伤。
少叔文武听了,竟痛哭流涕了起来,将宣纸也给弄湿了。
“太感人,太凄凉!这苦苦等候负心汉的女子,怀中抱着为他生的女儿,独自哀叹。有妻如此,为什么那个男人还会跟别的女子在一起呢?可恨,可恨!”
满庭芳道:“何姑娘,这首词是你所作?”
何疏烟摇头道:“是从一幅画中看来的。”
何疏烟没有多说,满庭芳也就没有多问。
大家都在等待少叔文武哭完,宣布结果。
少叔文武抽抽搭搭了好半天,叹道:“词虽非好词,但感人至深,打动我心,算你们过关。”
满庭芳和何疏烟相互一视,面露喜色。
其余几人什么都没做,听两位姑娘和满江红念几句不明所以的诗文,就算过关,自是喜出望外。
少叔文武从袖中掏出七块木牌,分给他们七人。木牌上面均写着“西楼”二字,而另一面则是一个小篆体的“水”字。
“你们拿着这块木牌,便可进入水楼西区,木牌上都是有编号的,请各位收好,离开水楼城时再还回来。当然,大家若是在城中乐不思蜀,不愿出去了,我们更是欢迎。不过在水楼城中花销不菲,大家还是悠着点……对了,如果能过得赌、酒、色三关,不仅在水楼城的吃住全部免费,还有机会受到城主和夫人的接见。我少叔文武就陪大家到这里了,各位请吧。”
笔仙和墨痕将一行人带到左边的城门,命令守卫放下吊桥,给众人放行。
“过了吊桥直走,就可进入西城。如果想去东城,到了路面上向右拐,你们会看到一座水桥。桥上有人守卫,向右走可以直接通行,如果想从东城回西城,就需要出示门牌。这样的水桥在城中到处都有,大家可以随时往返。”笔仙向大家解释道。
少叔文武在后面目送他们进了城。
“先生,刚刚为什么给他们出这样几道题?之前有位公子带着两个姑娘来时,就已经出过了,你不是从来都不出同样的题目吗?”墨香问道。
少叔文武微微一笑,道:“我在这不仅为西城把关,更为夫人把关。刚才的满姑娘与何姑娘虽然给出了我想要的答案,但文采却不及之前来的那位高公子,看来词间派的人作词水准也不过如此。若不是他们有来头,想在我这里要门牌,还没那么容易。”
纸娟“哼”了一声,道:“前些日子还不是被一个姓叶的小丫头放倒,让她抢去了一个门牌。”
少叔文武嘴角尴尬一挑,“那个……是因为我见那叶姑娘长得漂亮,自愿给她的。”
说着,摸了摸额头,自言自语:“看来这个铁头功还应该好好练练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