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断翅蝴蝶念旧舞（1 / 1）
“殿下，燕宇公子请见。”
楚辰霄头都没抬：“他来干什么？不见。”
“他说，如果殿下不见就一直等在外面。”
“那就让他等着吧，”楚辰霄毫不犹豫道。然而在属下告退时，他还是埋在厚厚的文件中看似随意地问道，“他是独自前来的？”
“是。”
楚辰霄点点头：“半个时辰后他如果还在，告诉我。”
燕宇环胸靠着门旁柱子上，有小厮出来说他的请见被拒绝。他也毫不意外，只是淡淡笑笑，继续安静地站在宅外。
左手小臂空落落的。平日出门，他都把短刀绑在手臂上，今天这样的场合其实这些自保手段是有必要的，楚辰霄那个喜怒无常说不好一激动找人砍了自己呢。
但是，带武器进来，觉得可能有些事情当真说不清楚了，所以他没有。这做法无异于赌自己的性命。
只是这赌博的目的，他还不知道。
如今他能做的事情，便是不断地用各种代价换得道路，通往几个结局的道路。他一直认为，让自己的决定不后悔的前提，便是先把握好结果再做出选择。
阳光缓缓偏移，斜射到燕宇脚下，他双眼发直地盯着那条边缘不清的光影分界线。
那条线从脚下移到脚腕、小腿，犹自不停地继续转移阵地。
贵族居住区本就安静，太子的住处附近更是不可能有什么声音。在寂静中，身侧突然传出“吱呀”一声。
燕宇吓了一跳，转眼看去，是刚刚通知自己的小厮：“燕公子，请您进去。”
“啊？哦……”燕宇反应了一下，方才跟着那小厮从侧门进入。内里整洁而陈设十分讲究，当真不愧是楚辰霄的本营。
小厮带他走了一段，中途则换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将他引入内院。一处独立的小屋前，老人停下，伸手示意他进去。
燕宇打量了一下周围，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尤其清净而已。但他几乎可以肯定，等他进去了，就该有各路护卫兵卒布在附近随时听由调遣。
一股疲惫感席卷而上，燕宇摇摇头，进入独立的书房。
楚辰霄听到相当熟悉的脚步声，却待完成了手头的信件，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眼前的少年一如几日前，一袭白衣，眉目清淡如水墨，嘴角弯出浅浅的弧度。
“燕公子光临寒舍有何见教？”楚辰霄冷淡道。
那漂亮的弧度僵硬了一瞬间，便添上了些自讽意味：“若是连殿下这里都是‘寒舍’，那普天之下的豪宅恐怕都是笑话了。”
“可是，留不住你。”楚辰霄用谈论天气一般的平淡口气道。燕宇抿抿嘴：“还没有走到最后，哪里能说得这么肯定？”
“这种事情，没有转机可言，”楚辰霄对燕宇道，如同在规劝一个无知的孩子，“你既然已经决定了，何必还要来我这里？”
燕宇也不再否定他的话，转而问道：“三件之约，你是怎么想的？”
“再为我做一件事，我们之间便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燕宇盯着脚下的地面，“好，不愧是殿下，够绝情。”
“绝情？我可比不得你。”楚辰霄脱口而出，随即，便觉得这话说得似有几分挖苦，还暗暗蕴着一分醋意，当下看向燕宇。少年听得他这冷静表情下突然蹦出的话猛然抬起头，直视着他。他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偏过了头。
“殿下曾经说过的话，可是认真的？”燕宇的声音淡漠地传来，在楚辰霄听来似乎含了几分的讽刺。认真？认真有什么用，你又何曾在意过。
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不管殿下当时如何想，也不管接下来会如何想，燕宇只想说，我恐怕是认真了。”
待得几秒后，楚辰霄方才理解了他的这句话，而燕宇却再次开了口：“告辞。”
他看着少年决然转身欲离去，想都没想：“站住。”燕宇的脚步微微顿了顿，却没有停下。
“来人。”整齐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全副武装的护卫鱼贯而入，将燕宇与书房的门完全隔离。他站住脚，却没有回头。
“你那话是什么意思？”他用审问一般的口吻道，心下是满怀的紧张焦虑。
燕宇少许沉默：“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你当是说着好玩的吗？”
“殿下已经知道了，何必再问。”
“知道了？本宫怎会知道燕公子的心思。能说出那番话，却能安做皇兄的枕边客，此等不羁言行，要本宫怎敢随意猜度？”
燕宇慢慢转头，斜看着楚辰霄，眼中依旧黑亮清澈：“既然如此，还请太子殿下不要在意小小的燕宇，你我二人都能落个清净。请殿下准我告辞。”
楚辰霄眯起眼睛，少年却仍是吝于给他一个正眼：“不准。”
燕宇无奈：“何必呢？你的人拦不住我。”
“拦不住你？”楚辰霄想到他的绝世身手，想到他便是以这个理由令自己乃至皇兄都对他在礼遇之上更多投入，不由有些恼羞成怒，“那就试试拦不拦得住。”
“殿下请三思，”燕宇转过身，只有到这种关系他生命的时候，他才会正眼看人吧，楚辰霄冷笑地想着，“虽然我今日手无寸铁，但也并非无相抗之力。即使是在殿下的地盘，若是拼得一条命，您的属下必然不会好过。而您，必死。”
燕宇平淡地看着楚辰霄：“对于我，不过是相当于再一次殉国罢了，曾经欠你的这条命也便还了回来。而黄泉路上有太子殿下一起走，想来也是荣耀得紧。”
****
回了楚辰霆的宅子，却得知他正在正厅等着自己。在这对兄弟之间充当一个怎样矛盾的角色，他懒得细想了。
“终于回来了。”楚辰霆见他走入，微笑指指身旁的椅子。自有一旁侍候也给他送上温茶。
“您对这事儿可真上心。”燕宇随意道。
“那是必然，我可是怕你一去不回怕得很。”
“放心吧，现在还远没有到那个时候。”
“哦？那是什么时候？”
燕宇瞟了他一眼：“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了的。问你们兄弟两个吧。”
楚辰霆微笑以对：“我可是永远不会放手。”
“‘永远’这话说的可是过了，”燕宇淡淡道，“我是你的工具，你是我的后路，越界的事越少越好。”
“我们的关系为什么不能越界？”
燕宇呆了呆，随即冷笑道：“关系真的越界了，你还能高高兴兴放我去见楚辰霄不成？”
“当然能，”楚辰霆快速道，“越见他你就会对他越失望。见多了自然就老老实实跟我在一块儿了。”
燕宇初一来有些哭笑不得，但细一想，却只得认命了似的叹道：“你说的有道理。理性想来，现在的你的确比他好。”但随后道，“不过我如今所做的，就是要帮一个毁一个。若我帮了你，自然会离开，而毁了你，更不会有转圜的余地。所以，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说清楚。”
“在燕国被亡后，我本打算一生辅助楚辰霄。可你插了进来，我不得不把你算入我的人生。埋在你身边，在你有意夺取他的皇位时除掉你；抑或是，帮你除掉他。如果你无意与朝堂，也就罢了，但你不是，你想争。”
楚辰霆皱起了眉：“你就死活不肯留在宫廷？”
“是啊。本来还跟自己说可以以刺客之类的隐秘身份留在暗处，现在的话，不在你们二人中选一个我就活不下去，而真的选了，我又怎么敢留在这染血的朝堂。你们怎么是我惯常的目标可比的。”
“你想得太多了。这么心软，怎么做的刺客？”
燕宇“切”一声：“还不是你给我搞的一团糟。”
楚辰霆摸摸下巴：“这样啊，那搞的再糟一点也没关系吧。”说罢便起身向燕宇凑了过去。燕宇舒舒服服地窝在椅子里，抱着茶杯，白了楚辰霆一眼：“别以为我不敢提着你的头去找楚辰霄求复合。”
“你到底喜欢的是哪一个？”楚辰霆困惑道。
“哪一个都不喜欢。”
****
燕宇一身平常极少见的黑色劲装，手提一把长度一尺半的黑刃刀，静静地面对着面前同样一袭黑衣的老人。
“燕老弟可是刺客，面对面的情势可是不利于你的发挥啊。这回老朽恐怕还是得赢。”
“那可不然，”燕宇微微一笑，“刺客只是潜伏和逃跑需要黑暗作为掩护。而且恰恰相反，直面的搏斗才是我最拿手的。”
一旁的楚辰霆笑道：“叶老最擅长的是黑暗中的战斗，那么如此一来，小宇你倒是占了更大的优势。这次我将有幸见证第一高手被挫败的一幕了。”
一老一少静静对峙，虽然二者都是含笑而立，气氛却是紧张得很。
“小子便先出手了。”燕宇笑道。
“那是自然。”
叶老四个字都未说罢，燕宇便已离开了原本的位置，如一道黑影，在阳光下飘过，黑色刀刃划过一道阴鸷弧线，直取要害。
叶老袖中短剑滑出，一把阻拦住来势汹汹的攻击，另一把如一条灵蛇，几番扭动刺入燕宇怀中。燕宇转动刀身，短剑刺在窄窄的黑刃上，“咔”的一声。
抬腿就踢，戳在刀身上的短剑顺势滑下，燕宇早有准备，收腿、侧身，长刀一让一出击，绕过两柄短剑再次袭过。
这一次，两柄短剑同时架在刀身之上，叶老手腕一动，其一压下刀身，另一则直线伸向燕宇前胸。
右手的长刀无以解救，他只得左手按在叶老手腕上，用力一带，身子一矮，闪着寒光的短剑便从燕宇颈边溜过刺入肩膀之上的空气。来不及注意尚未消散的锐风，燕宇一个大转身，长刀划破虚空，搅乱周遭，挟带凌厉战意袭来。
叶老纵使一格一引，也免不了被刀势逼得退让两步。
而这退让使得燕宇的攻势更厉，轻盈的黑刃刀上下翻飞，一击比一击更加诡异变幻。而在一次出乎意料的大力使叶老双剑的格挡都被甩开后，黑月落在了叶老脖颈之侧。
过了几秒，叶老方才瞪着眼睛赞道：“好小子。”
“承让承让。”只是燕宇终于雪耻的扬眉吐气神态完全不似话语中那样谦虚。
“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了……”叶老摇着头，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
楚辰霆走过来，向叶老拱手道：“叶老言重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天时地利人和，即使三者齐聚都没有任何将军敢称绝对胜利，何况，叶老您这次并非在主场。”
叶老挥挥手：“你用不着安慰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哪能看不透这个。”随后笑道，“有空哄哄你的小宇吧。”
“叶老您说什么？”燕宇诧异地盯着叶老，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一步。
叶老够着楚辰霆的肩膀，拍拍，道：“人不风流枉少年，老朽平日看不惯你拈花惹草，但要能把小宇留下，老朽也可以助你一力。”
“不用您说，我也一定尽力。”楚辰霆笑得十分沉稳。
燕宇把长刀入鞘，响亮的声音清楚地表明了他的不满。看着两个互相对笑满脸奸险的家伙，燕宇扭头就走。
一个下人和燕宇擦肩而过，向他略一行礼，便走到楚辰霆身边：“殿下，太子殿下送来请柬，几月后将迎娶程将军独女芷容为正妃。”
这消息一传到楚辰霆耳中，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看先燕宇。如果燕宇突然呆立，或者急速跑走，他都会觉得有些不舒服，但也就仅此而已。但燕宇的表现，他仿若没听见似的平稳走出了这处小院。
没有任何犹豫，也想不起来和身边的叶老打招呼，他跟着追了出去。
“小宇。”他拉过燕宇的肩膀，扶着他的双肩，两人四目相对，他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宇清亮的眼睛看着他，带着略微的笑意：“怎么？你以为我会受打击？”
看着楚辰霆少有的吞吞吐吐，他又继续笑道：“我反而觉得楚辰霄这个年纪还没有妻室比较奇怪，如今要纳妃，再正常不过不是吗？再者说了，我对他可没有任何期待。”
楚辰霆一脸无奈地捏了捏燕宇的脸：“你要能说实话，我会更放心。”
“得了吧，你替我操什么心，少越界了。”
“我现在也没有妻室，你给我做王妃吧。”楚辰霆突然道。燕宇挑眉，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你得了吧，别瞎折腾了。我还以为昨天已经和你说得很明白了。”
“那只是你自己一个人说的，我可没表态，”楚辰霆有些急躁道，“他哪里比我好了，你跟着我怎么就不行了？”
燕宇哭笑不得，摇摇头，拍开他的手：“我没你想象的陷得那么深，也完全没打算再陷下去。”
****
出了楚辰霆的宅子，燕宇突然有种彷徨之感。偌大的城市，身后的豪宅能暂时收留自己，但是以后呢？
随意地走在黄昏时分的街道上，不知不觉，他停下脚步。看看身边的华美宅门，他用一个字给自己下了定义：贱！
一个小厮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来，看着盯着大门发呆的白衣少年，问道：“燕公子，您来了？我去通报。”
“等等……”燕宇犹豫一下，小厮回头诧异地看着他，他想想，才低着头道，“麻烦了，但是如果他不方便就算了。”
“好的，燕公子请稍等。”
寂静中，燕宇觉得极为焦躁不安。他几度想走开，又想反正楚辰霄也不会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间见他，干脆等他拒绝了再死心离开。
当他在门口转着不知第十几个圈的时候，门开了。
“他不愿见我就走了。”还没看见出来的人，燕宇便脱口而出。
“燕公子，请随我来。”然而并不是那个小厮的声音。燕宇转身看去，是昨天引他进入内院的老人。
燕宇口中一阵涩意：“他，他让我进去？”
“是的，”老人微微一叹，“殿下的心情不是很好，我本来很担心他，但一听说你来了，他立刻就叫你过来。”燕宇听出了老人隐藏的话，希望他能安慰到这个不轻易表露情绪的太子殿下。
只是，他有什么可心情不好的。
老人带他到一处偏僻的院子，他独自进入，却觉得这院子的布置有些眼熟。看到一处石桌石凳，他明了，和燕国皇宫内自己的院子有些微的相似感。
他这是什么意思？
走到石桌旁，一股浓烈的酒气熏得燕宇这从来不喝酒的人皱了皱眉头。
石桌旁的人端着酒杯，后知后觉地抬眼，看了一眼燕宇，眼神迷蒙地温和笑道：“你怎么来了？”
“随便走走而已，”燕宇看他又抬手将杯中酒向口中倒去，抢过了酒杯，“反倒是你，怎么回事？”
楚辰霄全无回答之意，看着握着酒杯一脸嫌弃的燕宇，用手指指杯子，笑道：“既然拿了，就喝了。”
燕宇看看楚辰霄，再看看杯子，然后看看楚辰霄，最后看看杯子，纠结许久，一闭眼，干了那一小杯酒。苦涩的液体冲进喉咙，一路烧下去，燕宇扔了酒杯，倒吸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