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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伤口的威尔并没有接受劝告回去休息,而是在爱琳娜博士的陪同下乘机直奔杜文的家。
劳伦斯伯克利实验室对他们的雇员向来待遇优厚,作为其中的一位顶级研究员,杜文所住的地方更是环境优越。他的房子是一幢座落在小湖边上的三层小别墅。
爱琳娜介绍,今年三十二岁的杜文一心扑在研究上,并没有结婚,他大部分时间呆在实验室里,甚至常常几周都不回来一次。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身体似乎不太好,他的兄弟从中国来看望他,他弟弟呆在美国这段时间,杜文的作息时间倒象是个正常人了,工作时间结束,立刻赶回家中和他弟弟相聚。
“看得出,他们兄弟感情很好。最近两周是他露出笑容最多的一段时间。”威尔敏锐地注意到爱琳娜语气中的酸涩,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象是要找出她隐藏在背后的东西。可爱琳娜硕大的黑边眼镜后面,一张面孔平整得象涂了水泥的墙面,除了镜片冰冷的反光,再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威尔在先期抵达的特工引导下走进杜文的家。这里至少已被搜查过三遍,为了不破坏现场,特工们极小心地将一切保持原样。
房间很整洁,窗明几亮。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外面秀丽的风景一览无遗。阳光、草地、花木、湖泊和灯盏,静谧而美好。
一楼是客厅,厨房和一间客房。二楼是卧室、书房和另一间客房。三楼堆了一些杂物,大部分是专业书籍,已经翻得很旧,做满了笔记,看样子是他学生时代留下的东西。
威尔注意到一楼的那间客房被改装成为一间训练房。里面安装着相当豪华的一套健身器械,房间的角落里还悬挂着一个巨大的沙袋,而所有这些,全都是崭新的。看出了他的疑惑,爱琳娜解释道:“凯文自己从不运动,这些是为他弟弟准备的,杜墨抵达前两周,他特意找人咨询、订购了这些东西,请了专人来他家里安装。”
威尔问道:“杜文,是个怎样的人?”
爱琳娜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才华横溢...”
威尔打断她:“我想听的不是这些,我是指他的性格,作为他的主管,与他共事了这么多年,你对他这个人总该有些了解。我想知道的是,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性格孤僻,冷漠自私?古板怪异?思想偏激?我需要弄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干。”
他在这里的工作、生活样样一流,完全是一位成功的精英典范,作为一个人,一个科研工作者,他还有什么需求得不到满足?难道是想念唯一的弟弟?威尔想不明白。可即使是因为思念至亲,以他的能力和地位,只要他提出申请,美国政府并不会阻止他在世上这最后一个亲人拿到绿卡,和他在美国团聚。
他到底为什么放弃这一切,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非要重新投奔那片早已被他厌弃,被他所憎恶的土地?
除非是他性格有缺陷,难于与人相处,受到一起工作的同事们排挤......可他已经在这里生活工作了八年,一直平安无事!
而爱琳娜听到他的问话之后很明显地呆愣了一下,似乎没能反应过来威尔所说那些话的涵义。可她毕竟是位具有超高智商的女士,甫一发怔,立刻意识到威尔这一问题所蕴含的深层次含义,她竟然愤怒了,挥动着双手大声反驳:“不对,你说的不对!他怎么可能是那种人,你怎么能那样想他!”
威尔无动于衷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惊诧于她异乎寻常的反应,看来自己刚刚的感觉并未出错,这位爱琳娜博士,对她的属下大有好感。
而爱琳娜却被他的表情刺激到了,再一次大声强调:“威尔先生,您不该那样想他!凯文,他是个温和、善良而风趣的人,虽然相对来说,他显得有些沉默,但那是因为羞涩或者是因为他常常会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说到这儿,她看了威尔一眼,眼睛里有一种身为科研工作者的骄傲:“您应该知道,这是他们这类人的通病,即使是休息时间,脑子里也装满了他们的实验。”
“可他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甚至都不曾和女人有过约会,这正常吗?”威尔转身盯着爱琳娜的眼睛,咄咄逼人:“他长得不错,人又这么好,聪明、温柔又风趣,怎么会没有女人愿意和他约会?”
在威尔暗褐色眼睛的逼视下,爱琳娜不安地走了两步,避开了对方的视线,稍有些不自然地低声说道:“这件事我知道,不能不说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文曾经有过一个爱人,他在中国的时候,曾经深爱过一个人,可是她死了,他的感情耗尽,他说他再也无力爱上别人。”
“他一直象个苦行僧一样地生活,似乎在惩罚自己没能保护好她。以他的薪水,足以供他过更舒适的生活,可他每天几乎都只吃些牛奶面包,连身上的衣服都只有那么几身,除了工作,他没有任何别的爱好,除了实验室的同事,他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大概就只有他的弟弟,每个月都会给他寄来封信,那是他最高兴的日子,往往一连几天嘴角都带着笑意。”
威尔停在餐厅的墙边,那面墙上,挂着几张被仔细镶制的照片,有两张全家合影,还有几张年轻的杜文与一个姑娘的合影,而吸引住他目光的,是杜墨身着军装的照片。似乎是十八岁刚入伍时照的,尚有些青涩的面容肃穆而刚毅,端正的,紧紧压住额际的军帽,紧裹住身体的制式军装,系得严丝缝合的领扣,让他严肃的面容更显出一种禁欲的气质,英气逼人。威尔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呯”地一声击中了他的心脏,并且呼啸着穿透过去,在那个位置留下巨大的空洞,需要用什么来弥补。
爱琳娜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诉说,她的声音仿佛来自空旷的原野,飘飘渺渺地钻进他的耳朵:“他待人真诚,宽厚而温和,就象传说中那些真正的骑士,实验室里的每个人都喜欢他,他从不给人带来麻烦,也从不吝于帮助他人。他只是不爱参加聚会,宁愿一个人呆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可所有人并不会因为这而疏远他,反而人们都很敬佩他的科学精神。”
“那么杜墨呢?”一直盯着杜墨那张照片的威尔忽然问道:“你见过他吧,他是个怎样的人?”
爱琳娜停顿了一下,眨眨眼,把思路从杜文的身上拉回来,想了想才说道:“那是个危险的家伙,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撇了撇嘴,“他们都被他羞涩的外表所迷惑,可他骗不了我。”她挑高了眉毛,“相信我,我有女人的直觉。”
威尔忍不住笑了,“好吧,直觉女士,那么您能告诉我,他有什么值得怀疑的表现吗?”
爱琳娜耸耸肩,遗憾地说道:“没有,一点也没有,不然,我们的安保人员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他来的时候,一件T恤,一条牛仔裤,简单得就象个刚走出高中校门的小朋友。”
“他很冷漠?”盯着照片上严肃的杜墨,威尔问道。
“不,象他哥哥一样,他很和善,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和他哥哥一样轻柔和缓。”
“那你为什么说他很危险?”
爱琳娜瞪大了眼:“你没看到他的长相?和他哥哥相比,他高大又健壮,走起路来,轻盈得好象猫一样,他那头短发,还有他那双眼睛,又黑又亮,总让我联想到记录片中的猎豹,盯紧猎物时,就是那副眼光!”
似乎是为她所说的“危险”加上注解,紧接着她又补充了句:“我是说他象李小龙,那种徒手能打倒一大片的家伙。”
威尔令人将墙上的照片收起,转身走向楼上。
尽管有很宽大的客房,但似乎那兄弟两个却住在一起,并未分房。
卧室里,杜文的东西大部分未动,衣物并不多,看起来都是已经穿了几年的东西,洗得干干净净,码放得整整齐齐。杜墨的东西却很多,全是新的,从外衣到内裤,质量上乘,应有尽有。
爱琳娜在一旁愤愤不平地说道:“这些都是凯文为他弟弟准备的,没想到却死在了他最爱的弟弟手里!”
在她的心里,已经认定杜文出逃是受了杜墨的胁迫,偏见使她已经选择性地无视了销毁实验资料、隐瞒实验进展这些事,完全是杜文独立操作并完成的这一事实。而威尔,则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无论这个杜墨有多可疑,显尔易见,杜文才是这桩窃密出逃案件的主谋。
杜文书房中的计算机早已被拆走送回安全局进行技术分析,满墙满桌的专业书籍,各种资料,那些专业术语和符号,有如外星文字,让他望而却步,最终引起威尔兴趣的是几张未完成的草图,寥寥几笔勾勒出窗外的景致,用笔精确细腻,线条流畅,轻重虚实转换自然,有一种随心所欲的轻灵。
威尔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感叹:“他还真是多才多艺,画儿也画得这么好。” 那么专注于实验的人,还能有多少时间练习他的美术技法?难道他真是上天的宠儿,想干什么都能干到最好?
爱琳娜撇了一眼,“那不是凯文画的,那是他弟弟的作品,凯文的字写得很漂亮,可却没见他画过画儿。”
威儿有意无意地松了口气,做为一个学业优异的天之骄子,在杜文这种碾压一切学霸的世界级顶尖科研人员面前,很有种极少出现的智不如人的压抑,幸好,那个人还有力不能及的地方,不然,让我等凡人可怎么生存!
打亮着那幅画稿,他想象着,杜墨,那个英俊的青年,把他的一双长腿伸展开来,搭在椅上,慵懒地靠坐在窗边,手拿着铅笔,随意地在白纸上涂抹,阳光穿透玻璃洒落在他的身上,抚摸亲吻他的发梢眼角,安静而美好。
摸了摸脖子上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似乎又回到阴森的地下监室里,那个钢铁般的怀抱,同样是那个青年,冷厉、凶暴,一身凛然的气息,摄人心魄。
同样一个人,黑与白两种气质如此矛盾又和谐地集中在一起,就象沾染了黑暗气息的堕天使,强大而又迷人,危险却又魅惑,直令人稍一碰触便会心跳加剧。
威尔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不再继续联想下去。他已经不再年轻,不应该如此感情丰富,他的感情世界一向稳定,他有个女儿,有个不定期约会的女友,甚至还有个一直迷恋他的男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威尔惊疑不定地想,一定是因为我第一次接触到这种类型的中国人,李小龙式的魅力难以抵抗,这是已经被世界人民证实的一件事,自己完全不必过于在意。
在杜文家中并未找到丝毫有关实验的数据,一无所获之后,威尔回到了安全局。
他一回来,安妮跟上来汇报进展:“杜文兄弟出逃时的随身物品已经检验清点完毕,没有任何可疑的物品。杜文身上的项链是个U盘,大卫已经大致检查过,尚没有发现任何与实验相关的资料。”
“这是杜文最新的验尸报告,他们发现杜文已经是癌症晚期,癌细胞扩散全身,如果他不死,也最多只有不到半个月的生命。”
威尔猛然站住,一把抓住那张报告快速浏览,终于忍不住怒道:“这么重大的病情,那些人为什么没有发现,他去医院时,负责保护他的那些特工们都在干什么?”
安妮丝毫不受他的怒火所干扰地解释:“据推测,他患病很可能是在两个月前,病因应该是受到大剂量的辐射所致。很显然,他是在实验时出了意外,而他自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如果他有心隐瞒,以那些对他毫无防备的特工们,很难发现他的异样。”
这就对了,威尔想,杜文他自知将死,所以想办法把弟弟弄来美国见上一面,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销毁了实验资料准备潜逃回去,也许,他是希望能死在中国,也许是希望能够被葬在他父母,甚至是他那位死去的恋人身边。
那么,这种情况下,杜墨的作用就尤为重要。首先,他的学生身份已经被证实是假的,能为他如此大费周章地制造这一身份的必定不是杜文兄弟的私人关系。中国人隐瞒了杜墨作为现役军人的身份将他送来美国,他哥哥的身边,为他提供潜逃工具,安排路线及接应人员,所图谋的,绝对不只是为了满足一个科研工作者叶落归根的最后祈愿,目标所指,当然是杜文所负责的研究项目。
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渠道得知了杜文所负责的项目情报,很明显的事实是他们抓住了他急于见到弟弟的心理,不管是利诱还是威逼,他们提供帮助的条件必然是要求杜文将掌握的资料交给他们,所以尽管杜文将实验室的资料毁得干干净净,但他必定还有备份,用以和中国人作交易。
以杜文对中国政府的憎恶,他绝对不会轻易将资料交出去,这份资料,现在就只能是在杜墨的手里,那么,杜墨,他把资料藏到了哪里?
“从那辆车上有什么收获?”
“没有。”安妮遗憾地说:“我们的技术人员将那辆车拆成了一块块零件,但什么可疑的东西也没找到。”
“从抓捕他们的地方回溯一路上的监控录像,重点是他们行进路线上那些各大银行。看能不能找出些什么。”威尔断然下令。失踪的那二十几个小时,足够他们把东西藏得谁也找不到。
随后他转向大卫,他手下最顶尖的电脑高手。
“有什么发现吗?”
大卫头也不抬地说:“什么也没有,我敢打赌那个杜文在计算机领域造诣深厚,他的硬盘干净得象刚出生的婴儿,要知道,大多数计算机专业人士都难以做到这一点。”
一块磁盘,只要使用,就会留下印迹,即便是格式化删除也能用技术手段找回一些曾经写在上面的信息。这是连身为计算机行业的人都常常忽视的事。而杜文,作为一个原子物理学家,把他曾经使用过的计算机硬盘处理得如此干净彻底,多多少少让大卫吃了一惊。
“你现在在干什么?”威尔凑了过去,对大卫电脑屏幕上那些东西大感兴趣。
“我在分析他U盘上这些文件,表面上看都是些照片,但我要把他们解码还原,想看看他有没有在这些图象里藏些什么东西。”
“把他那些东西传给我一份。”威尔说道。
“好的,头儿,事实上我们已经拷贝了几十份,其中一份已经放在了您的桌子上。”
威尔不再言语,走向他自己的办公室,推动房门的前一瞬,他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问跟在身边的安妮:“杜墨,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安妮耸肩:“昨晚,杰斐逊警长连夜对他进行了讯问,没能得到任何口供,他准备今天晚些时候继续讯问。”
推开门,威尔顿住了脚步,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还是拿着手里的验尸报告转身离开。安妮莫名其妙地盯着上司的背影,他这是去准备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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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去了审讯室,独自一人乘电梯下楼时,他攥着手里的报告对自己的行为疑惑不解,事情并没有太大进展,他本没理由再来见这个犯人,可是,却难以控制去见他一面的冲动,为什么?所幸的是,身为主管,他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无人干预。
再次见到杜墨,他依旧被反铐在审讯室中间的刑椅上,垂着头一动不动,看上去唯一与上一次见面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身上没有任何衣物。
可是待他抬起头,威尔还是吃了一惊:不过一天未见,那张本应英俊迷人的脸已经面目全非了,青紫得吓人的脸,肿得难以辨认的眼睛,让人难以确认他的神智是否清醒。
威尔走过去探试他的额头,他却一歪头避开他的手,把脸偏过一旁,并不出声,却以这小小的动作表达了他的反抗。
威尔皱皱眉,走出讯问室,了解到人犯已经两天两夜没有进食之后,端了个托盘重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审讯室的警卫。
警卫打开杜墨的手铐,帮他摆正双手,威尔将托盘放在他的椅子上,上面是一块面包,一杯牛奶。
杜墨抬起他的手臂,放到托盘上,颤抖着抓起面包,送进嘴里,开始咀嚼。
这一切他做得极其缓慢而又艰难,完全没有饿了两天的人该有的急迫,更没有因做这些动作时引起身体的痛苦而呻.吟。
威尔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心里涌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他一直以为怜惜这个词,是被用于温婉多情的女人,可没想到,此时此刻的他,竟然如此透彻地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他极明确地意识到,对于面前这个人的感情,不是怜悯,是怜惜。
这是一头猎豹,纵然身陷囚笼,百般困苦,他依旧不是一只只配被人珍爱的宠物,他是具备攻击性和杀伤力的强悍生命,你可以怜惜他,却没有资格对他表示怜悯。
那是一种源于对强悍生命的敬畏,并不因身份、地位甚或种族的不同而有任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