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起飞之前(1 / 1)
隔天,在一片黑暗中,笙寒睁开双眼,伸手拎起闹钟。
清晨四点二十五分,可以了。
好好睡了一觉,虽然心情只改善了三分,体力却恢复至满点。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先溜到隔壁踹醒永远想赖床的哥哥,然后迅速盥洗。几分钟后,笙寒双肩扛着行李,左手拎着一盒准备拿来当见面礼的凤梨酥,右手推着依然睡眼朦胧的笙远,大步走出家门,朝车库前进。
走到车前,放妥所有物品,她还正犹豫着是否该自己坐上驾驶座,忽地听见旁边有声音问:“钥匙呢?”
“你醒了!”笙寒眼睛一亮,果然,有事的时候,哥哥还是很可靠的。
她于是将车钥匙一把塞给哥哥,自己冲到车子另一侧入坐。十几分钟后,老车平稳驶上高速公路,笙远将广播调到古典音乐台,一只手不时随着鼓声打拍子,听苏格兰幻想曲的同时,也一边聆听妹妹以充满热忱的语气,描述她此趟田野调查的目的地──中洞苗寨。
中洞是贵州山上的一个巨型钟乳石洞,里头世代住有王、吴、梁、罗四姓苗族,居民在此过着类似远古人类的穴居生活,因而发展出独特的文化。当然,随着现代文明入侵,这种居住方式势必无法持续,而笙寒此行,便是希望能在族人完全撤离之前,用影像记录下这种特殊的生活型态……
“他们一开始怎么会住到洞里去?”听到一半,笙远插嘴问。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笙寒顿时无语。她眨了眨眼睛,先说“不晓得耶”,又赶紧补充解释,她读过的文献里没记载答案,但少数民族的历史几乎都靠口耳相传,文字记录保留得极少,即使有,也都接近毁坏状态,因此人类学者每次出田野,都像在跟时间赛跑,有着沉重的焦虑感。
笙远对人类学毫无兴趣,当然也不焦虑。他听着听着,冷不防又打岔问:“妳说他们住的山有三个洞,下洞是遗址,中洞现在住人,那上洞呢?”
“那个洞没有路,要攀崖才爬得上去,也没什么记录……”笙寒讲到一半,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眼睛一亮说:“也许是墓地,苗族有悬棺葬的习俗。”
“悬棺?”笙远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等听完妹妹讲解“悬棺葬”这种“将棺柩放到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的丧葬仪式之后,他的眼睛就不仅亮,还贼亮贼亮。
“妳会想办法爬上这个洞吧?”
“会,还会写下笔记──人类学笔记,不是盗墓笔记,不要乱期待!”
随着这一句,车子拐了个弯,驶入停车场,话题亦随之中断。等走到机场出境大厅时,笙远的注意力已转向自己咕咕叫的胃肠,他指着商店区问妹妹,早餐想在哪里解决?
“我想先办登机。”笙寒指着另一个方向。
两人都有理,于是兵分两路,他往便利商店,她朝柜台前进。
人不多,迅速办好登机证后,笙寒走到一旁。此时,朝阳渐起,户外透出一丝丝金色光芒,她无意识地瞥一眼亮处,随即跨一大步,迅速朝斜后方的落地玻璃窗而去。
§
没过多久,笙远在大厅的另一端,找到了正对着落地窗按快门的妹妹。
她的神情严肃而专注,似乎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正在眼前发生,因此,笙远也跟着朝镜头的方向张望。
今天是个大晴天,窗外万里无云,适合远行。窗边站了一长排旅客,玩手机看报纸喝咖啡,个个都一副昏昏欲睡模样,只有名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最具活力,她脱了鞋坐地上,靠在一个紫色登机箱旁,正专心抠脚丫。
这有什么好拍的?笙远耸耸肩,收回视线,笙寒正好也拍完了,于是哥哥将手上的饭团豆浆递给妹妹,顺手接过相机。
他先随意翻了翻,忽然间,目光定格在其中一张。
屏幕框里的景象跟眼前的机场,虽然由同样的元素构成,却彷佛是两个世界。手上方寸之间,旅客背光站在高窗前,晨曦清澈璀璨,将每个人的轮廓映得纤毫毕现,面目却全都模糊不清,衬着微蓝而半透明的晴空,像是贴在玻璃上的一串剪影。
剪影远方,有架飞机在天上,雪白机翼在阳光下闪烁不已,直指天际。画面明暗对比强烈,线条简单流畅,等待起飞的心情不言可喻。
看着看着,笙远也学起笙寒刚才拍照的姿势,半蹲下去,想亲眼目睹这幅景致。但是他蹲到膝盖都快碰地了,窗边的旅客依旧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影像比照片清楚得多,却全无那种孤寂中蓄势待发的美感。
“所以只要太阳射进来的角度改变一点点,画面就会完全改观。”笙远起身,转头问笙寒:“一开始妳怎么看到的?”
“我没看到。”笙寒摇头,指指相机说:“它看到了。”
非常没有科学精神的说法,笙远鄙视地瞧了她一眼,没追究下去,转而聊起昨天那张头像的典故。笙寒边啃饭团边听。
这平淡无奇的一刻,不知为何,一直留在她心里。多年后,有一次,笙寒又跟笙远并肩踏入机场,兄妹两人站在几乎同样的地方,吃着口味相差无几的早餐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小插曲,是日后所有事件的起点。
不过此时此刻,痛彻心扉的悔与不悔,都尚未出现。
接近登机时间,兄妹隔着安检门挥手道别。十分钟后,一在机场里、一在机场外,两人有默契似地同时抽出手机查简讯,也在同时,看到小屏幕上传来了新讯息。
对笙远而言,消息颇有趣──好久不见的高中学弟问他要不要出来聚聚?想起学弟当年骇进指考中心的事迹,笙远吹了声口哨回:“要,你金盆洗手了没?”
几分钟后,学弟回他:“没。不过为保证质感与内涵,坚持限量接单,亲记得先预约唷!”
笙远大笑,边抬腿跨进车门边回:“那个亲是怎么回事?”
学弟:“很显然,韩也青同学最近花太多钱跟太多时间上淘宝。”
另一边,笙寒接到的消息不有趣,却颇令人安心──她的指导教授魏馥如通知她,一切顺利,照原定计划,大家贵阳机场见。
看到“大家”两字,笙寒这才想起来,那个跟她约好了在登机口碰头的外校学长,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她排在等待登机的队伍里,以目光搜索附近的旅客半晌,最后发简讯给教授:“老师,李志翔还没到。”
过了半分钟,教授回:“不管他,妳先登机。”
也只能这样了。笙寒于是收起手机,走进飞机。
为了拍起飞,她特意挑了靠窗的位子,一坐好就迫不及待地拿出相机,将镜头对准窗外,就在她专心调整光圈时,碰碰碰,一串脚步夹杂喘气声后,有人坐进了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