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一五八 上弦月的忏魂曲 ①(1 / 1)
中国南部。
江浙。小城。
那是下着雨的晚秋时节。柔婉小城的木质结构在潮湿中略带腐朽气息,青石上爬满滑溜溜的青苔,蛞蝓沿着浸水的石缝缓缓爬行出粘糊糊的痕迹。
黄昏已去,夜晚未至。
深浅的灰色涂抹在青白的城池之中,如同雾霭,亦如阴影,缓慢而深刻的在狭窄的巷道中蠕动,占据视野的色彩被这些外来的颜色晕染出昏昏欲睡的错觉,仿佛带有吸力般的吞没了一切声音,只余下非人为的声音还在继续延续,直至最终也自然不自然的消失在了耳畔。
雨绵密不绝。城池中央流过桥梁与屋舍间的河水翻涌着浑浊的波浪,纹路冲刷着岸边用黄红色漆迹涂出的警戒线,在危险与不危险之间的数字被冲刷的模糊不清。
极为寂静的城,树梢的雨水落进河塘里,溅起的水花又落在了花圃边上伸出栅栏的小小花朵上。
阁楼上茶馆里紫砂壶被新茶浸润,古朴的颜色展露出温润的光泽来。
“这是雨前刚下来的新茶。”一只手端起刚刚倒进紫砂茶杯里的热茶,放在鼻下闻了闻,而后轻笑着对面前的人说道。
摆弄茶具的女子穿着色彩艳丽的红金旗袍,盘口高高系到颈部,托着修长白皙的脖颈,肩颈间延伸开极为漂亮流畅的弧度。半臂上金线穿织纹路,垂落在旁的长长鬓发弧度卷翘,伴随着每一个优雅和缓的动作微微晃荡。从半臂中伸出的手臂白皙修长如同藕节一般,纤纤五指细嫩如葱,不染杂色的指甲透着粉的玉白,沾着光珠玉般的柔亮。
水声融进窗外的落雨声,纷纷扰扰,如同清秋里被风垂落的树叶扑扑簌簌,总是不停歇的声响。似乎从秋季开始,便就有了沉默中的纷扰连绵不绝,是落叶也是尘雨。
靠着里间坐在藤编椅子上的人穿着汉服长袍,深蓝色如海水激荡岸边,玉白色浪花四溅。
“如果喜欢,一会儿让淅淅准备一份给你。”他的声音低沉而厚重,似乎带着些微鼻音一般,在这淅沥雨声之中显得格外有重量,略带寂寥的尾音荡漾开去,仿佛是远山黄昏里在雨声中幽幽敲响的古钟。
“这可真是份大礼。”现在开口的人语调中带上了愉悦。“不过,我也就不客气了。相信尊,你也不会在乎这么一点茶叶的。”
“这是自然。”
带着一份展示般的煮茶动作已经停了下来,侍茶的女子微微侧身在一旁的铜盆里无声的浸润十指净手,就连这个动作也含着格外雅致的优美。
两人静静的坐了一会儿,首先开口的那人又慢慢的出了声:“尊,我想,那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的好。”
被他唤为“尊”的,那个坐在里面的长袍男人闻言不语,良久之后也只是轻轻地从鼻息间挤出一个音节来,算是回答。
那人叹了口气,轻轻地放下了茶杯。侍茶的女子已经擦净了双手,接过尚带着热度的紫砂茶杯放在面前的托盘里,却是没有给他续茶。
“你心境太过纯善,老门主说得对,你不适合这个位置。”
长袍男人低低笑了笑,没有反驳。
那人站了起来,身影被昏暗的光线在房中拉的老长,他静静的站了一会,或许也是在看那个人,片刻后叹息着转过了身。“我该走了。”
长袍男人微微直了直腰杆,没有起身送别,只是轻声吩咐着:“淅淅,准备一份新茶,给六少带回去。”
之前侍茶的旗袍女子已经跟在了那人身后,闻言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踏着轻盈袅娜的步子走进了里间,不一会儿捧着一个漆木盒子走了出来,重新跟在了那人后面。
那人在楼梯口上停了停,没回头。
“尊,鱼儿和孩子还好吗?”
长袍男子回答的语调明显温柔了许多。“她们很好。有淅淅在,鱼儿的精神比以前好多了。”
“那就好。”那人轻声应了一句,扶着楼梯扶手走下了楼。旗袍女子淅淅捧着装着茶饼的盒子跟着走了下去。
长袍男人依然静静地坐在原地,不动,呼吸极轻,仿佛睡着了。
过了几分钟,淅淅踏着依然显得轻盈的步子幽幽的上了楼,沉默而轻慢的收拾了桌上的茶具,将它们放进柜子里,将玻璃门锁好,然后拿起帕子轻轻地擦着窗户上的水迹。被雨水弄得湿漉漉的窗户映照不出房中的影子来,只隐隐约约印下女子的一个轮廓,和她身上旗袍里的那些闪亮亮的金色线条。
下雨的午后本就昏黑,这个时候天色也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阁楼里没有点灯,多宝格上放着几颗夜明珠,此刻幽幽地亮着,微弱的荧光照不亮房间,只能隐约看到一点点白色的反光,在这样的环境里如同鬼魅。
长袍男子醒了过来,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侧头看向坐在桌子后面安安静静的人,开口的声音有些干哑。
“淅淅,什么时候了?”
“六点啦。”回应他的女子声音温婉曼妙,轻盈灵动。她似乎一直就那样坐在那里,并未睡着,清醒的等待着,因而声音里依然充满灵气,丝毫没有因为如此长时间的等待而有丝毫变化。
“这么晚了……”长袍男子低喃一声,轻呼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该回去了。晚了鱼儿要担心了。”
“我已经送信回去啦。”淅淅也站了起来,柔软的身条在黑暗中如同舒展开的早春柳枝,充满了说不上来的妩媚。“车子已经在楼下等了很久啦。”
“是吗,那是我大意了。”男子略带感慨的笑了笑。衣摆拂动间人已走到了楼梯口。“回去吧。也到了晚饭的时间啦。”
淅淅跟在他身后走下楼,黑暗里二人踏着台阶的步伐丝毫没有试探和犹豫,就那么走到了楼下。楼下也是空荡荡的,零星摆着茶桌和藤椅,空气里有淡淡的茶香味还没有散。玻璃窗户外面透进来一点灯光,是门口的灯和门口停着的轿车的灯光,除此之外这个地方一丁点光亮也没有。
淅淅在门口的角落里拿出了油纸伞,男人已经打开了门,风吹着细玉飘到脸上,车门已经被人打开,穿着黑色西服的保镖举着伞站在门口扶着车门。看到他出来,微微颔首。
“门主。”
“回去啦。”男人大步踏进车里,车门被关上。这个时候淅淅才举着伞走出了门厅,挂在前庭屋檐下的灯泡光亮照亮了她的半张脸孔,那张脸生的极美,黛眉凤眼琼鼻樱唇,一点一画都完美的不似人生更像画皮。棕红的长发在脑后挽着髻,却又留了长长的刘海和鬓发下来,严严实实的当着右边的脸。但是仅仅是露出的左半张脸孔,已经足够让人为之迷乱心动。以及那凹凸有致裹在修身柔美旗袍里的身段,如此组合更是让她的一颦一动都完美的不似真人,只怕是从哪副画中走出来的迷惑人的妖精。
淅淅举着一把红艳艳的油纸伞,竹制伞柄上镶着柔润白玉,她比玉更细致的手指握着伞,晃眼的让人不知道是去看玉还是看她的手好。灯光隔着鲜艳的红色油布透射到她面上,隐隐为那张漂亮的妖异的脸上莫名的蒙上了一层鬼气。
坐着长袍男人的车子已经开了出去,淅淅举着伞站在阁楼下面,耳边是不见消停的雨声和河道里翻滚的水声,那只勾人的凤眼幽幽眨了一下,乌墨似得眼瞳里金光翩然如萤火翻飞,转瞬即逝却又连绵不绝。
第二辆车很快开到了门口,淅淅举着伞慢慢走下台阶,伸手拉开车门,收了伞坐了进去。
黑色的轿车门闭紧,雨水冲刷贴着有色膜的车窗,引擎发出灼热的声响,在雨水中轰鸣着驶了出去,直直投进了黑暗的血盆大口中。
+++++++++++
易门。
雨还在下。
苍海尊坐着的那辆黑色轿车在门口的一株银杏树下面停下,车轮下卷着被雨水打湿的层层落叶,雨水噼噼啪啪落在树枝上,砸落的叶子又贴在轿车顶上。
黑衣保镖从副驾驶座上下来,撑开黑色的雨伞,然后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深蓝色的衣摆从落地那一刻瞬间变成了几乎无法辨认的黑蓝色,雨水溅起的痕迹很快晕染开一片。
门口的保镖大步迎了上来,有人拉开厚重的大门,簇拥着他走进宅院里。
“尊,尊。”挂在回廊屋檐下的八哥歪头跳着脚看向他,张嘴吱吱呱呱的叫他。
“你冷不冷,阿度?”苍海尊笑着把手指从鸟笼的缝隙里伸进去,轻轻摸它的头,温柔的问。
“尊,尊。”八哥只是欢快的叫着他的名字。它认识这个宅子里的所有人,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但也仅此而已。
他也没有打算让它回他一句其他的话,只是那样问了问,然后伸手将鸟笼从钩子上取了下来。“把你送回房间里去吧,阿度?”
“尊~淅淅!淅淅!”八哥阿度叫了他一声,转头看见在曲折回廊里流光闪烁的艳丽旗袍,又跳着叫起其他的名字来。
苍海尊回过头,淅淅双手拿着那把红色的油纸伞慢慢的走了过来。走廊的屋檐下面隔着几米挂着蒙着蓝色灯罩的吊灯,鬼火一般幽冷的光打在她白皙的皮肤和过于艳丽的左脸上,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美。
“阿度呀。”淅淅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微微躬下腰,后背弯折一个妩媚的弧度。她伸出修长白嫩的手指,在鸟笼的缝隙里戳着八哥的嘴尖,唇角噙着艳丽的微笑。
“阿度,你冷不冷啊?”
“淅淅,淅淅~”八哥似乎见了她很高兴,不停的在脚架上跳跃。
苍海尊低头看了他们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回房里去吧。淅淅,穿上外衣,鱼儿看见一定会唠叨的。”
淅淅直起腰来,看着眼前的男人眯着眼睛轻轻笑了笑,点了下头。然后又低下身子戳戳八哥的脑袋。
“阿度啊,一会儿见哦。”说完,在八哥“淅淅,淅淅”的叫声里,冲苍海尊微微点了点头,聘聘婷婷地擦着他的肩膀走开了。
苍海尊提着鸟笼,跟着也离开了走廊。
+++++++++
淅淅在房里找了一条羊绒披肩围在手臂上,出了门沿着小路往宅子深处走。易门的宅子像是无数个同心圆彼此环环相套,越是靠近中心,人们的地位就越是崇高。理所当然,易门门主的院子自然在宅子的最里面。
这个点其实不算晚,只是因为下雨阴暗的厉害。淅淅打着红油伞穿过内宅和外宅的门。主宅和祠堂都在内宅里,要去往主宅,必然要经过祠堂。那个地方荒废的厉害,从来没有见人进去过,包括易门的家亲也没有。那种冷落带着一种刻意而为之的痕迹,仿佛他们不是不愿意去祭拜祖先,而是在那个地方存在着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
照例路过祠堂院子外面的半月门,淅淅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才又慢悠悠的朝着主宅走过去。从屋子里透出暖暖的灯光来,她在这里看的清楚,却越发衬得旁边祠堂的院子幽暗的令人恐惧。
收伞进了门,鱼儿正半躺在榻上看电视,身旁跟了两个女佣。佣人听到动静转过头去看,只有她还对着电视笑的开心。
“看什么呐,竟然连我来了都不管了。”淅淅把伞放进玄关的伞架上,脱了鞋子踏上地毯。热气瞬间从脚心直直窜到头顶,她在外被雨水冷风冲的有点白的脸立刻带上了一抹红润。
“呵呵,好玩的。”鱼儿这才回过头看她一眼,被暖气腾地嫣红的脸蛋软绵绵的,一双黑眼睛湿漉漉的,娇小的窝在被皮草铺满的榻子上,穿着粉嫩颜色的睡衣,弯着眼眉笑眯眯的像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
淅淅走过去在她脚边坐下,突然伸出双手捏住她的脸蛋,带着寒意的手和她被烘烤的热乎乎的脸的温度截然不同,鱼儿愣了一下,然后尖叫着拍开她的手。“冰死了!”
淅淅脸上带了笑,放下手看着她。
鱼儿嗔怪着瞪她一眼鼓鼓脸,然后又主动用手握住了她的两只手。“这么冷,你又和尊出去了?”
“恩,刚回来。”淅淅呵呵笑着,也不瞒她。
鱼儿脸上的表情带了些不高兴。“这种天气……又带着你瞎跑什么。”
“怎么说他也是老大,当然忙了些。”淅淅好脾气的解释,“既然他忙,我当然要跟着去看看。”
“你可是来照顾我的!”鱼儿不悦的撅起嘴,“老跟着他干什么,他弄那些危险的事情,也要带着你?万一出事了,我儿子干妈就没了!”
淅淅哭笑不得,“万一出事了,你儿子他爹就没了!你怎么光想着儿子干妈,不想儿子他爹了?”
鱼儿松开握着她的手捧住肚子,傲娇的别过头哼了一声。“管他干嘛。”
淅淅笑眯了眼睛,看着她的样子,又温柔的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肚子。“这两天还有不舒服的感觉吗?”
“早没了。”鱼儿哼哼唧唧地说,“我这两天可能吃了。”她说着有点哀怨的伸手捧住脸,可怜兮兮的看着她,“是不是又胖了……”
淅淅抿着笑,“没有,还和以前一样。”
“骗人!”鱼儿愤愤伸手指着她,“明明脸都圆了一圈了!”
淅淅立刻做出认真地表情,“没事,你婴儿肥,不显圆。”
鱼儿立刻垮下脸,“果然还是圆了……”
淅淅讪笑:“你不是不在乎身材体重嘛……”
鱼儿瞪她一眼:“本来你在就显得我胖,现在他们看起来肯定我更胖了!”
淅淅无奈抬头看天花板:“所以就说我跟着尊,这样就不显得你太胖了嘛。”
鱼儿哼了一声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东张西望起来:“尊呢,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吗?”
淅淅眨眼:“我先回来换衣服了。”
鱼儿听完瞪住门口,杀气毕露:“竟然比你还迟的来见我?!”
话音刚落,门口立刻传来男人无奈的叹息:“你连孩子爹都不要了,还问我在哪里做什么?”
淅淅闻言笑着站了起来,看着那个从门口慢悠悠走过来的男人。他换了一身浅蓝色衣服,款式依然和之前一模一样,及腰长发绑成一束垂在身后,灯光照映的眉眼俊朗沉稳。然后故意做出一副苦哈哈的姿态走了过来。
鱼儿无辜的冲着他眨眼,声音放得极甜,倒戈的也特别干脆:“我是说着安慰淅淅的。”
淅淅转头看她一眼笑起来,苍海尊也无奈的摇了摇头,上前扶住她,低头看她的肚子。“不难受了就作乱。”说的鱼儿越发纯良无辜的睁眼看他,看的他心下一阵怜惜又无奈。
看着他们夫妻两个,淅淅自觉退了出去,走出房门前冲房里的两个女佣招了招手。
女佣跟着她走出起居室,淅淅站在客厅前的走廊里,微微斜着眼看着灯光打在角落的阴影,漫不经心的开口问起来:“今天,外宅的人有来找过夫人的吗?”
两个女佣相视一眼,看着她点头。“有,今天外宅有人来找夫人,不过夫人刚好在午睡,就没通报,然后那人就走了。”
“然后就没再来过?”淅淅抬眼看着她们。
两人一齐摇头,“没有。”
“行,我知道了。”淅淅点点头,道:“还是我之前说的,我和门主不在的时候,谁要来见夫人,你们都不准让他们进来,听到没有?”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的说:“算了,这样吧,以后,别让那些人进院子了,让他们在外面候着,不要打扰了夫人平时的活动。前面祠堂阴气太重,夫人要是要出去也让她绕着点路。”
女佣们点点头:“知道了。”
淅淅这才满意的挥手让她们离开了。
+++++++++++++++++
回到房间里,淅淅歪头看到放在桌上的电子钟。晚上九点四十五分。离内外宅之间的通道门关闭还有十五分钟。
她换掉了身上的旗袍,穿上柔软宽松的睡袍,在系紧腰带的五分钟内听到了敲门声。
淅淅站在原地看着门没有动。“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门要关了。”
敲门声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什么。
淅淅想了想,“明天十点以后来。”
门外安静了一下,然后又脚步声慢慢远去了。
她一只手扶着圆桌,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甚开心的样子。只是这个表情只持续了几秒钟,她就放松下来呼了口气转身走进了卧室钻进了被子里,安然好梦。
窗外的雨还没有停歇的意味,浓烈的潮湿的气息在空气中聚集蔓延,木质房屋散发出潮气和古老的腐朽气息,不知道的角落里或许有白蚁在细细啃食木料。
黑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