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四章(1 / 1)
逃出皇宫,曼图尔用他最快、最不惊动所有人的速度离开了现在在他眼中宛如地狱一般的家,当他走到街道,他却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他想起父亲的交代,想起妹妹满怀怨恨地死去,再次难忍地落下眼泪。
他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无能,恨最后还只能逃跑的自己……
蹒跚地走在青石街道上,靴子声在石地上磨出了声响,和平常干练稳重的脚步不同,他觉得自己是一只战败的弱犬,垂着尾巴,无处可去。
走着走着,等他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走到了托奇的住所。他在七岁时托奇就成为了他的老师,教导他政治,教导他作人处事的道理。
到最后,他能倚靠的或许只剩下这位老师了。
想到这里,曼图尔强忍着哽咽。
到最后,他还是享受着父亲的关爱还有慈爱的安排。作为一个即将成为王的人,克鲁斯的导师是身为军事家的将军,以及贤名远播的学者,因为他要成为国王,他必须明白开拓疆土的勇气和决心,也必须明白守成之不易;作为王,克鲁斯必须慈爱,必须明白人民的痛苦。
而他注定是个辅王,那么他就必须收敛他的光芒,是以父亲让以庶务见长的托奇成为他的老师,托奇最为有名的是他的远见、他的隐忍,还有他处理事务的细致。
这些是一个辅佐国王的亲王所必备的,必须看见国王没看见的、必须忍让。
让看守的侍卫进入通报,曼图尔捏着鼻子打了个喷嚏,冬天的皇都冷得让人牙关颤抖,方才失魂落魄的没有感觉,现在清醒过来,捕捉到一丝曙光后一切的感官都回到身上,他冷得发抖。
得知二王子来访,老托奇连忙出来迎接,因为夜色已晚,他又不可能让二王子在外枯等,他还穿着睡衣,披着厚重的披风就迎了出来。「殿下。」行了个礼,老托奇将曼图尔迎入会客厅,暖炉已经烧了起来,侍女快手快脚地送上了点心和酒。
「如此深夜,殿下怎么来了呢?」让侍女服侍自己脱去厚氅,换上居家的外套,老托奇问道。扭开了红酒塞,在高脚杯内倒了少许。
拿起酒杯,摇晃数圈,曼图尔沉默着,他完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老托奇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不然他也不会从一介平民做到一代权臣。他知道曼图尔一定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而能让他游移不决的大多都和大王子克鲁斯有关。「和大王子有了争执吗?」他先丢出引导的问题,好能引出曼图尔更多的话来。
「算是吧。」曼图尔重重叹了口气。「你知道艾丝的死了对吧?」
「是的。」老托奇点点头。「是在丧事上有不同的意见吗?」
曼图尔摇头。「是艾丝的死因……」抿紧嘴,曼图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外人倾诉这些痛苦。「艾丝说,她是被克鲁斯杀死的,甚至被施予了不完整的复活术。」
老托奇抿了口红酒,不作声。这些事情他在老合作伙伴提斯那里已经先知道了,但他可不能被二王子发现。
「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我知道这是事实……」大口地吞咽下红酒,曼图尔拿过了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真正让我痛苦的是、的是……」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喉头的热度像是提供了他心脏跳动的热能,他低声咆哮:「是他把父亲也变成那样的怪物啊!」
老托奇震惊地张大着嘴,就算他是个思绪敏捷的人,这时候也不禁陷入空白的呆滞。
「我亲眼看到的,就在刚刚!难怪他一直不让父亲见人,哪怕是我也不愿意!」痛苦地嘶吼着,曼图尔的声调带着哭声和极端的愤怒。「我恨他!那是我们的父亲,是爱他疼他的爸爸!他这个丧心病狂,连狗都不如的畜生!」说到后面口齿模糊成一片,曼图尔悲恸地喝下所有的酒。「我该怎么办?托奇,你说我该怎么办?」
听着曼图尔无助的问题,老托奇才找回自己的思绪,他深吸了口气。「镇定,殿下,现在才更要镇定。」
曼图尔不停摇着头,他放下酒杯,将头埋进放在膝盖膝盖上的手掌内。
「陛下有没有做什么交代?」老托奇问。「陛下的状况还好吗?」
「和艾丝一样,可以说话,有思绪,但他全身的机能似乎都败坏光了……我是说生气那些,就是、就是一个活死人……」活死人在舌尖碾动着,曼图尔完全不想说出这个字眼。
老托奇沉默着,他不想在这时候逼迫曼图尔,他知道对方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倒了杯酒,递过去。「喝一点吧,能放松你的心情。」不再说敬词,他此时表现得像是一个宽厚的长辈。
接过酒杯,曼图尔喝了一口,他长舒一口气,眼眶泛红。「父亲要我快逃。」
老托奇安静地听着。
「他、他要我召开银杏会议。」
老托奇瞇起眼。
「但、但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想把父亲带出来,他对我说,他只想尊严地死去。」
「殿下,要达成陛下的心愿只有召开银杏会议。」老托奇慎重地说道。「陛下到现在心里挂念的还是国家啊,如果您真的希望他能安祥地死去,就必须承担起这个重担。」
「我不能、我不能……」那是他的亲哥哥,哪怕克鲁斯再疯狂,他也没有想处死他的想法啊!
自古以来召开银杏会议的次数不过五次,而每次会议的结果,被议论的王,无一不是上了处刑台,不是断头就是绞刑,这是以性命向人民谢罪。
银杏会议是开国之初由国王定下的,独立于国政之外的设置。是为了避免重蹈前国覆辙的一个秘密会议,当臣子、贵族质疑国王的人格、品行之时,将由手持开国君王所赐下的金制银杏叶的贵族长老们召开会议,与手握大权的权臣以及教廷教宗一同商讨对策。
或劝谏,或阻止,更严重点便是请国王退位,这是一个非常神圣且严肃的会议,除非碰上举国皆无力挽回的事件,否则是不轻易召开的。
但每次召开这样的会议,都是事态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那时的国王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了,这是曼图尔不想见到的状况,说他优柔寡断也好,说他没有担当也好,他没有办法啊!
他怎么能发起这样一个亲手扼死自己哥哥的会议!
「殿下,您的仁慈,对您死去的父亲和妹妹是最大的残忍!他们得不到他们该有的公正,得不到真正的尊严!他们是被践踏而死!难道您顾虑着大王子,却忘了疼爱您的国王陛下?就忘了无辜可怜的艾丝翠德公主?您的仁慈将会造成全国最大的不幸!」
曼图尔痛苦地低下头颅,老托奇很想摇晃他的肩膀,让他清醒一点别再沉溺于那些在此时不该被顾虑的忧愁了。
「国家的覆灭,就是由此开始。」老托奇严肃地说。「若您决意不召开会议,那么当克鲁斯殿下的暴行遍行全国,您就是纵容的帮凶!当人民因不公义而起身抵抗,那您就是亡国的元凶之一!您要背负这样的罪恶吗?您要使国王陛下一生的苦心都毁在你的妇人之仁吗!」
一句一句的逼问像是刀子不停戳进曼图尔的心,他仰起头,叹了声。「我明白、我明白了……我将召开银杏会议。」他顿了顿。「你去邀请人吧,记得,别让哥哥知道了。」
看着曼图尔,老托奇心中何尝不复杂,眼前的青年是他一手带大的,他的每个烦恼他都知道,也知道他每个缺点,但他得承认曼图尔是个好孩子,温柔体贴,然而反过来说就是优柔寡断。
他曾对曼图尔说过:『作为亲王,殿下已经足够了。』
换言之就是作为一个真正的王者,他远远不够。
可以的话,他真想把这兄妹三人全部混在一起搅一搅,看能不能让三人的个性更加平均一点。
老托奇嘲讽地想着。
但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老托奇拍拍曼图尔的肩膀。「殿下,现在您的处境非常艰难,首先大王子必定已经知道您探望过国王了,一定不会放您干休,现在您必须躲起来。」
「我知道……」
「我想大王子很清楚您会藏到我的家中,我必须将您转移到一个完全安全的地点,银杏会议的事情请交付给我,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曼图尔点点头。
老托奇起身,喊过下人,连夜将曼图尔送到他一处无人得知的小别墅。这间别墅是挂在提斯名下的私产,但实际上是他出钱购买的。
送走了曼图尔,老托奇依旧待在会客室内,他轻啜着红酒,他的长子,也就是托奇将来的接班人敲响了会客厅的木门,而后走了进来。
「父亲。」
「唉,来坐吧。」唤过侍女,再拿了干净的杯子,父子两互斟对饮着。「让人烦恼的困局。」
「父亲何必烦恼,之前不是已经和提斯叔叔有过共识了?」
老托奇皱着眉,摇头。「的确有反克鲁斯的想法,但绝对不是由托奇家动手,或许是提斯,也或许是皇都中其它忍受不了克鲁斯暴虐的贵族,我们家只是臣,甚至连分国家资源一杯羹的权利都没有,我们不该涉入废立的漩涡里,那对我们非常不利。」一旦失败,其它贵族还有爵位可以做抵押品,托奇家大概只有全家老小的性命能让皇族出气。
「如今不是水到渠成了?银杏会议是国王陛下亲下的口喻,二王子是顺理成章的接班人。」
老提斯抿了口酒。「他的个性太软了,作为一个小地方的亲王没有问题,要治理整个国家,他太软弱,我担心他会成为贵族这群饿狼口中的绵羊,予取予求,届时国家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托奇长子笑了。「父亲太多虑啦,不是还有我们这群人吗?勋贵与大臣之间的政治拉锯会平衡起这个国家的,如果贵族咄咄逼人,我们这些臣子便会团结在王的身边。」
老托奇笑了笑,看了儿子一眼,有些欣慰,又有些无奈。「你小时候就不该把你放在提斯家寄养,看看你都被养成什么样子了!」
「这才是政治嘛。」年近三十五岁的男人低声笑着。「政治的角力意味着权力的推移以及利益的把持,贵族想咬下更大一块肉,也得要我们这些人同意才行,二王子也不是傻蛋,他只是容易犹豫,容易感情用事,但无论怎么说,他都是个男人,有自尊心的尊贵男人,当他觉醒,那些妄动的贵族就别想好过啦!」
老托奇满意地点头,他举起酒杯,和儿子碰杯,杯身在壁炉的火光中闪耀着琥珀般的光芒,沉而响的敲击声在小会客厅内回荡着。
※※※
明亮的大厅,装饰着宴会的华美窗帘、明亮有着优雅花纹的魔法灯高低错落着,将这个最少可容纳百人的大厅照得通明。
男男女女身穿华服低声说笑着,或碰杯,或耳鬓厮磨,彷佛说着什么甜蜜的悄悄话。
看着这一切,从南方赶来的老提斯微笑着。
这些人都是手持金制银杏片的古老家族家主、位高权重的大臣,还有广受爱戴的教廷人士,这些,都是为了银杏会议聚集于此。
为了瞒过大王子的耳目,他们或者乔装、或者改变身份,在这时候有种各显神通的滑稽感,也只有这时候才会让人意会过来这些常被讥为吸血虫的大贵族都是深怀绝技的能人。
啊看那位步伐轻盈,一头乌丝亮丽的女性,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谁能想到她已经是三个曾曾孙的六十七岁老奶奶?还有角落那个装疯卖傻的憨大个,那是曾经在国王陛下年轻时亲指的大将军,在早年差点就可以夺走邻国十分之一领土的了不起将领。
当然这些功勋可能得归功于家学渊源,他们在开国之初至今都是担当军职。
今日是提斯和托奇的老盟友,加布列家族举办的宴会,这个家族以荒诞不经出名,举办宴会像是吃早餐一样正常,他们交游于各家族,和每个家族都有点关系。
所以曾被讥为贵族中的□□:谁都好。
但这无损加布列和其它家族的交好。
今天只不过是加布列众多众多晚宴的其中一个。
一名女士优雅地走了过来,笑容得体。「噢老提斯,我太久太久没看见你啦!为什么都不到北方来呢?你损失许多品尝美味的机会。」
老提斯笑了笑,面带戏谑地说着:「等哪天国王陛下愿意让伯爵以上的爵士离开属地,我一定常常到皇都来品尝美食。」
「那可真可惜。」
「或许尊贵美丽的亚莉嘉能到南方来接受我的招待?」
被称为亚莉嘉的女人白了他一眼。「你的夫人还好吗?」
「尚可。」
「你可真是个无趣的男人。」
「我倒认为对伴侣忠贞是必须的美德。」
亚莉嘉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别谈那些了,今年的皇都风雪特别寒冷呢。」
「南方也不好过。」
「我明白。」亚莉嘉说道。「老天爷像是要把每一分每一毫都榨干一般折磨着人民,听说好些地方都被雪给埋了。」
「所以我们只好自立自强了。」
亚莉嘉笑了笑,和老提斯碰杯。「希望一切顺利。」
「是的。」
贵族们说着让人一头雾水的闲话,舞会就是这样,不懂门道的人永远别想弄清楚在宴会当中贵族们交换了什么情报、达成什么共识。
而这场宴会,二王子并没有出席,是否拥立他是另外一回事,这是利益集团的会议,虽然他已经是大家心里默定的王了,但也更因如此,才不能让他知道会议是以什么方式展开。
要是将来他无法成为让大家满意的主人,那贵族、大臣,还有教廷还得用这方式处理掉他,那当然不能让他预知了。
舞会进行到大半夜,许多人都醉醺醺的──装的。加布列派遣下人一一安排他们离去,而在他们离开时,纷纷将或绿,或黑的徽章交给门房。
绿色代表赞成,黑色代表否决。
老提斯和老托奇留了下来,在小会客厅喝茶,加布列带着不太乐观的表情进来。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我们的计划不太顺利。」老托奇说着。
加布列叹了声。「的确是,太多人都还在观望,他们只给出了银托,没有给出代表意见的徽章。」
「毕竟克鲁斯现在只害死了父亲和妹妹,兽人贵族眼中不算是件要紧事情,在不损及利益的情况下,他们不想贸然投下意见是很正常的。」仰靠在柔软的沙发内,老提斯说道。
「接下来可能得需要一点契机。」加布列给三人倒了些牛奶。「老家伙们,相信我,喝点牛奶,如果你们不想晚上失眠的话,我们都老啦!」
老托奇瞥了他一眼。「我可不是没断奶的孩子。」
「噢得了,你只是害怕奶骚味,我给你加点蜂蜜?」
「……」老托奇觉得他这辈子都没办法理解加布列的脑神经,也只有这么粗线条的家伙才能扮演好加布列家主的身份,因为必须要超厚的脸皮和超健忘的脑袋才能完美扮演尖酸刻薄的众贵族的好朋友。
「你那位小女婿怎么样了?」老托奇转头问提斯。「药方真的是他弄出来的?」
加布列也将注意力放了过来。「皇都内的贵族对你那位小女婿好奇死了,你没收到询问信?有的甚至说想从你手上抢人,我是说家里有三个女孩儿的那位,他的次女恰巧和小索莫纳斯同龄。」
「别趁机打小报告。」老提斯哼哼。「那小子的来历你们都知道,何必多问。」
「你没好好问问他到底怎么活回来的?」加布列像是个充满八卦因子的少女,凑在老提斯身旁,一脸兴奋。「天大的奇迹!你说是吧托奇?」
老托奇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
「我已经有了他复活的秘方和魔法阵。」老提斯说道。
加布列显得有些意外。「他对提斯家如此忠诚?」
忠诚?
老提斯心里冷笑着,想起这个寒假索莫纳斯一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再次出现,又神神秘秘,哪怕是夏恩娜撒娇、耍赖,那个臭小鬼就像咬紧的蚌壳一样,一点讯息也不透露。
这让提斯家有点紧张,安特瑞斯是个能兴风作浪的人,而且每次都是非常惊人的作为,如交出药方,如为了研究药方捕捉大王子一系的教师当实验品,这些事情让大王子震怒异常,提斯在这之间成了受气包,还必须不停替安特瑞斯开脱。
没有一定实力和勇气,提斯恐怕当不起这样一个大麻烦的盟友,所以这次安特瑞斯闭口不言寒假去哪、做了什么让提斯很紧张,他们不希望自己落于下风被动的位置,这意味着他们可能会被忽然来的问题打得措手不及。
可恶的是这几个小鬼还有奥布斯特那个庞大的邪恶机器做后盾,兰.奥布斯特这位少爷似乎觉得和他们混在一起很有趣,这又助长了安特瑞斯疯狂的焰火。
「他能有这么单纯?」老提斯讽刺地冷笑着。「即使他交出了完整的魔法仪式纪录,也不可能再有人复制他的成功,那个魔法能够成功单纯是神迹。如今来看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了,以黑魔法角度来说,那已经是精准到人类无法处理的计算题。」
加布列唔了声。「难怪他这么大方。」
「别提那个让人头疼的臭小子,来谈谈接下来该怎么做吧。」老提斯略显疲惫地说道。
在陈设朴素的郊外别墅当中,曼图尔坐在客厅内,面前厚重的雕花木桌摆着一大瓶的威士忌,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胡渣也围绕着嘴边长了一圈。
距离逃离皇宫已经将近半个月,其间老托奇曾经捎来两次消息,但对于银杏会议还有克鲁斯的事情闭口不谈,只告诉他皇都内的大小事以及艾丝翠德的丧事。
他满心焦急,一想到父亲就难过得无法成眠,几乎想冲回皇宫去再看看父亲,但不行,他知道这个冲动会让他沦落得和艾丝一样的下场。
曼图尔自斟自饮藉酒消愁,就在此时,一阵冷风从后背吹了过来,他看见壁炉的火光晃动着,惊诧地回过头,他很确定屋内窗户是密闭的,那哪里来的风?
在柔和而略显昏暗的魔法灯及壁炉火光照映下,他看见一名约十五六岁样貌的少年站在窗台边,即便是不够明亮的灯光,曼图尔依然能清晰看见少年苍白的脸色,还有异样殷红的嘴唇。
「你是谁?为什么闯入宅子!」曼图尔喝问着,但因为酒气,他的语气少了大部分的威严,多了几分慵懒。
少年优雅地行了个礼。「请容许我介绍自己,人类的王子殿下。」
曼图尔瞇起眼,从少年的话语确定了对方是夜族,这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但从夜族少年的举止看来对方并没有恶意,这让微醺的曼图尔放下一大半的心。
夜族少年见曼图尔放下大部分的戒心,没有要喊人的样子才含笑继续说道:「敝人是兰.奥布斯特,相信殿下一定听说过奥布斯特这个家族。」
曼图尔顿时紧张起来,他当然听过奥布斯特,夜族中的无冕王者,是足以左右整个夜族动向的庞大家族。「奥布斯特在深夜来访,不知道有什么指教?」他让自己显得不卑不亢,昂着头颅,摆出了皇室的姿态来。
「殿下不请我喝杯茶?」兰似笑非笑地问着。「我要谈论的问题可不是让我在窗台边站个十秒钟就能谈完的。」
曼图尔显出一丝犹豫。
兰摊手,显示自己的无害。「我如果要对殿下不利大可不必知会您,而且奥布斯特也没有这么做的理由。」说着,他手优雅地伸往沙发处,做出请的姿势。「现在能否让我们坐下喝杯酒,好好谈谈?」
曼图尔点了下头,率先走往了沙发,他从杯架上取下另外一只干净的杯子,而后递给了兰。
「非常感谢。」说道,兰替自己夹了些冰块,倒了半杯的威士忌,他轻轻摇晃着,冰块的碰撞声清脆怡人。「首先,我代表奥布斯特前来向殿下表现善意。」
「什么善意?」
「我们不是心知肚明吗?」兰挑眉。「奥布斯特家族掌握了许多的消息,包含三公主的真正死因,包含大王子对兽人所作下的恶行,这些奥布斯特都密切观察着,当然,还有那足以让光明神气得吐血的复活研究。」
听着夜族少年半含着嘲讽的话语,曼图尔沉默着,他啜饮了口酒,任苦涩和厚酒独有的气味弥漫在鼻腔,刺激着他的神经。
「我得知了银杏会议的事情。」
曼图尔快速地转过头看向兰。注视着对方在火光中变成红褐色一般的红色眼睛。「你怎么知道的?」声音干涩,曼图尔觉得自己不是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而是六七十岁,年老乏力的老头。他的心绪告诉他别听,别去管那些烦人的事情,但他的理智却让他坚定地注视着夜族少年。
「我有我的盟友。」
曼图尔瞇起眼。
「别误会,奥布斯特和人类贵族的交集一向很少。」兰抿了口酒,觉得自己还是不喜欢这种气味浓烈的酒类。「你知道安特瑞斯这个人吗?」
「研究出治疗兽人药方的天才少年?」
兰笑了笑。「可以这么说,他是提斯家大小姐的未婚夫,我和他感情不错,能搞出那个药方,奥布斯特也是出了力的。」
曼图尔一时抓不准兰想要表达什么,他保守地道谢。「我代替兽人民众感谢奥布斯特的善心。」
「他转告我皇都正在进行银杏会议,如果奥布斯特想进行投资,最好把握好这个机会。」
曼图尔皱起眉头。
「而且非常凑巧的,我掌握了一个有利于殿下的消息。」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曼图尔忍不住地反问。「你和托奇一样,认为我的哥哥无法担当大位,但实际上以王来说,他比我适合多了!我不想被投资,我也对那个位置没有任何兴趣!」
注意到曼图尔的情绪已经到达临界点,兰有点不耐烦,但他仍完美地克制了脾气。「那么殿下认为什么是王?有担当、有抱负是王?那么您没有抱负吗?您不想在您的统治下让人民过得很好吗?」
曼图尔没有答话。
「很显然在您的大哥被野心冲昏头,在您妹妹无辜死去后,您只能担负起这个责任了。」兰漫不经心地说,他又抿了口酒。「如果您看了我要呈现给您看的东西还是认为克鲁斯是个王者,那么奥布斯特也无话可说了。」
曼图尔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夜族少年。
「这是我的下属从一个冒险团那里『捡』来的。」说完,兰拍了拍手,一名男性夜族扛着一个非常大的麻布袋出现在窗台,他的足音甚至引不起一点点的雪声。
男性夜族先是向自己的主人躬身行礼,之后才是曼图尔。
无视这个礼节,曼图尔目光注视向□□布袋,男夜族进入屋内,将麻布解开,在火光照耀下,曼图尔目瞪口呆地瞪着眼前瑟瑟发抖的『男人。』
说是人……曼图尔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看见的生物,这看起来更像是兽人,背生翼,手指弯曲节屈成爪,脸上也生着细密的灰鳞,与其说这是兽人,不如说这是魔兽人。
但索菲斯大陆上从来没有这种物种!
「这是怎么回事?」曼图尔惊讶地问道。
「这个人自称杰克,他是北郡弗洛人,如殿下所知,那是个偏僻得连地图都得拿放大镜去找的地方,有一阵子在他们那一带流行起一份奇怪的工作,雇主供给大量的金币,带走了村落里的年轻力壮的男人女人,原本村民以为这是个好工作,雇主大方,工作内容也只要协助研究即可。」
听到研究一词,曼图尔的心缩了一下,浓浓的不安占据了胸怀。
「杰克,接下来的由你来说吧。」兰慵懒地命令道。
被称为杰克的人颤巍巍地对曼图尔伏身叩拜。「我、我是杰克,王子殿下您好。」他的动作使得隐藏在手背和手肘的奇怪尖刺刺破了肌肤,流出了大量的鲜血,杰克也因疼痛而抽搐着。
「这是怎么回事!快替他包扎!」曼图尔喊着。
杰克摇头。「殿下,请您听我说,只要能把话带到,我死了也没有关系!」眼眶泛红,杰克继续说道:「我是个铁匠,生活不算好,忽然小镇上来了一些军官,说要征召人到皇都工作,一个月愿意给五金币,镇上好多人都和我一起去了,但我们根本没有到皇都去……」男人眼神空洞,像是根本不愿意回忆这件事一般。
「我们被送到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没有人烟,只有很高大的建筑,灰白色的,我们被送进去,然后那些人将奇怪的东西注射到我们体内,还让我们喝很多奇怪的药水,一开始有人想逃,但被杀了。」男人深吸了口气。「大概过了半年,我们的身体开始产生这样的变化……开始、越来越不像人。」说着,他难忍苦痛地哽咽着。「我的妻子、孩子经受不起那些药剂都暴毙死了,变成不是人类的怪物死了……很多人受不了这种转变,死了,我亲眼看到,一个女孩子,身体像被埋了炸药一样自己炸开,血肉喷在我的脸上……」他痛苦地呜咽着,将脸埋在双手当中。「太可怕了、那太可怕了……」杰克伏地痛哭。
曼图尔呆怔地看着那卑微的男人。
「说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吧。」一旁的兰依然傲慢的态度。
「是、是的。」杰克抹去眼泪和鼻涕,带着浓浓鼻音说道:「我们不是逃出来的……里面有些人,偷运了几个比较……完整,漂亮的实验品出去,把他们当成奇珍异品拍卖。一开始只有一两个活人,之后又将一些漂亮的尸体也送出去,交由一个冒险团帮忙进行拍卖,我们也是……我们的转变不是最完美的,可是我们是最健康的,本来他们想把我们毒哑,然后送去拍卖,本来有十二个人的,实验室内的人太贪心了,他们没想到我们十二个会联合起来反抗,我们成功地逃了,可是只有我们三个……其它伙伴都死了。」
兰听杰克说到这里,补充地说着:「杰克的另外两名同伴在逃亡的过程中伤重而死,我的属下到达时杰克也几乎死去,但非常幸运经过急救后他活过来了。」
曼图尔看着杰克,心里弥漫着一股深沉幽暗的悲伤,那份悲伤底下是他无法直视的讽刺。这是何等丑陋的人性、何等卑劣的国家!
国家以利用的心态牺牲了这些人,而实验室内的人为了钱财,完全不在乎地背叛了国家、背叛了人性。无论是在上者,或者下面的执行者,都恶心得让人想吐。
像是一群互相榨取着养分的蛆虫。
跌坐在沙发上,曼图尔看着哭得几乎要抽搐的杰克,闭了闭眼。「非常感谢奥布斯特的见义勇为。」他重新睁开眼。「谢谢你带来这项重要的消息。」
「那么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克鲁斯此等蔑视生命、无视人民尊严的暴君,不该继续接受人民的信任,他不配享有皇族的荣耀与尊贵。」
兰手置胸前行了个礼。「谨遵您的命令,王国未来的王。」
「我要推翻他!」曼图尔颤抖地说,但不是害怕、也不是喜悦,而是愤怒,无法自抑的愤怒。
这个丑陋而逐渐衰败的国家,这个被榨干养分的国家,必须要摘除所有的害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