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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纭纱?”封从潇有些迟疑地唤着这久违的名儿,眼前这陌生却又有着久远到已经有些模糊了的熟悉的女子,真是商纭纱么?那一瞬间,望着那荆钗布裙,素面朝天,面上甚至漾着笑容的的女子,封从潇真的,不确定。
听到呼唤,原本半蹲着身子,笑盈盈不知对着身边几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在说些什么的女子轻轻抬起头,仰首的刹那,那眸子当真是璀璨耀眼如晶石,漾着笑意的芙蓉面,艳丽无双。在瞧见站在面前的故人时,商纭纱除了眼里略显一抹惊诧后,便是加大了唇上的笑意,落落大方地向他打招呼,“从潇,好久不见!”
“你的脸……”封从潇望着那张虽然还能隐约看到浅浅的伤痕,但已经恢复了从前□□成的容貌,再掩不住满目的震惊。不止是因为那曾经半毁的容颜奇迹似的好转了过来,更是因为毁容前骄矜,毁容后冷漠的商纭纱方才居然在笑,而且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能让人感觉到温暖和快乐的笑。
商纭纱浅浅一笑,在他震惊的视线中抚上曾经半毁的脸颊,眼神略略荡过一抹深幽,然后,却是云淡风轻地耸肩轻笑,“这说来就话长了!忙吗?不忙的话,进去喝杯茶,再聊?”说着,她扬手指了指身后。
封从潇的视线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眼里,却再度被震惊所盛满,“善堂?”目光再回到商纭纱脸上令人眩目的笑容,怎么也没办法将这个名叫善堂的地方,跟从前那个刀挥杀人间,眼也未曾眨过的商纭纱联系起来。
“多多……多多……”这时,怀里的小娃儿却是发起言来,一双晶灿的眼里光芒灵动,一双白胖的小手探了出去,却不是朝着钻在商纭纱裙下的雪貂,而是商纭纱旁边一个瘦小的少年。
封从潇瞧那少年虽然年纪小小,身材也许是因为生活不好而还未抽长,有些面黄肌瘦,但一双眼睛却仿佛蕴藏着极其坚毅和隐晦的倔强与孤傲,就是那双眼睛,说不清楚当中有什么神秘的力量,竟让闯荡江湖多年的封从潇也有一刹那地怔住,在愣愣转过头的瞬间,他隐约知道,这个如今看来瘦弱的男孩子,日后,定非池中物。只是,望着怀里不过丁点儿大的小娃儿,他一挑眉,神色间却多了几分兴味,“小响儿,想要跟小哥哥玩儿?”
小娃儿只是兴奋地用力扭动着小小的身子,一张粉雕玉琢脸蛋上的笑容好不可爱。可是,莫名其妙被青睐的小男孩,却显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一脸别扭地扭过了头,瘦弱矮小的身子盈满了冷漠。
商纭纱自然是注意到了身畔孩子不寻常的反应,低下头,她温柔地注视着那个男孩子,轻轻抚过他的衣领,男孩子先是别扭地避开她的碰触,而后,在她始终柔和地注视中,才稍稍软化下来,虽然还是僵硬着脸色,但却没再排斥她的碰触。商纭纱安抚好了男孩子,抬起头,再注视到封从潇怀里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儿时,目光却在封从潇弯腰,将那只曾经属于封离湮的雪貂捧进小娃儿的怀里,小娃儿紧抱着那只雪貂,刚开始长牙的嘴里,口水连连时,霎时,有了一瞬间的迷蒙,“这孩子……是我们二少主……”
封从潇望了望怀中的娃儿,才知道商纭纱是会错意了,“不是!这是……晏笛和云湛的孩子!”
“是了!这怎么可能?这孩子已经一两岁的样子了,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孩子?”商纭纱先是略略苦涩地牵了牵嘴角,而后,就全然释怀地淡笑了开来。那些曾经历经沧桑的影子在她眉宇间,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沉淀成爽朗的洒脱。
望着这样的商纭纱,封从潇沉寂着眸子,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故人已逝,如今的商纭纱算是真正脱胎换骨了,他相信,不管是关于他,还是关于盈雪山的记忆,她都已经走出来了。可是,刚刚那一瞬间的苦涩,可是还期待在哪怕一丁点儿的可能中,在旁人身上寻找,她那天般信仰的人的影子?
细长的水流伴随着袅袅的白烟,缓缓注入不算精致的白瓷杯里,浅褐的茶水衬着白色的茶碗,算不上醒目,也算不上好看,何况,捧着那茶碗的手,不是白嫩细腻,吹弹可破,甚至有着无数的茧和伤口,粗燥不似女子的手。但就是这样一双手,在白烟蒸腾中,却让封从潇心头微疼,他突然想起从前那个柔弱堪怜,却又倔强得让人心疼的商纭纱,谁能知道,如今这样云淡风轻的微笑是她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换得的?
商纭纱抬起眼,吩咐对他流露出太多情绪的眼神视而不见,她只是浅浅笑着递出手中的茶碗,“喝碗茶,虽然不是龙井,也不是碧螺春,只是普通的花茶,还希望能入你的口!”
封从潇接过茶碗,轻呷了一口,眉峰,却因她的话而攒起,“在你眼里,我是个养尊处优的人么?”
商纭纱浅浅勾唇,没有回应他这个问题,抬起的眼,越过他的肩膀望向在善堂门边嬉闹玩耍的孩子们。那个满脸别扭始终不愿搭理身边小小人儿,却又不忍将她推开的男孩儿。“如果永远跟孩子一样单纯快乐,该有多好?”
封从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再望向她时,眼里,却多了分缅怀,“可是,你不一样!我记得,你刚到雾月谷的时候,不过也才五六岁,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总是不太爱笑,记忆当中,你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他不知道父母因事故或者病痛相继去世,然后,茫茫尘世间,只剩自己一个人,再找不到一个跟自己相关的亲人,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年少的时候,他也不懂,只是觉得商纭纱太骄傲,也太倔强,直到经历了太多事情的现在,他才慢慢地明白了。那种痛,是没办法轻易抹去的,就连如今偶尔忆及云湛,他的胸口也会钝痛,何况,是当时不过才五六岁,就已经父母双失的纭纱?他怎么能奢望一个小女孩经历过那些痛后,还能像一般孩子那般恣意地笑着,快乐着?
“正因为我不曾拥有过,我才想要给予这些也跟我一样,只剩一个人的孩子!”商纭纱嘴角还是云淡风轻地上掀,望着那些孩子的眼,却多了分婉约的柔和。
眼前的商纭纱是封从潇从未见过的,陌生,但却熟悉,仿佛,在他眼里,心底,纭纱原本就该是这样的,予人以如沐春风般的柔和与温暖,而不是从前浑身是刺,一经靠近,就毫不留情地扎伤别人,也刺痛自己。“这就是你开了这家善堂的原因?”
“两年前,我亲手杀了靳风驰,然后,我回到了盈雪山!”商纭纱略略沉默了一瞬,然后,却是答非所问。封从潇紧了紧眉梢,倒也只是静默着,没有打断她,因为他知道,她告诉他定有她的理由,“虽然早在之前,我就听说了那场在盈雪山上燃了三天三夜,燃尽一切,烧红了天的大火,我早就有了准备,我再看到的盈雪山,绝不再是我印象当中的模样!可是,我做不到平静地去接受,因为你没办法想象一个被你当成唯一依托的地方,一夕之间被毁灭了,你会是什么样的感受?那一瞬间,我彷徨无依,过往的那些年,盈雪山,天煞宫,还有少主,就是我生存下去的依托,可是,他们都不在了。我没办法不崩溃,我在盈雪山上两天两夜,始终不愿离去,只是不停地找着,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找到的,究竟是什么。直到,一个人出现在那里,才唤醒了我!”
“一个人?什么人?”封从潇心跳鼓乐,一个能让倔强如商纭纱也为之信服的人,难道是……可是,这怎么可能?
不难猜到封从潇是想到了什么,商纭纱弯弯嘴角,笑了,却是给了与封从潇所想,绝不相同的答案,“不过是一个盈雪山下,庄屯里再普通不过的老大爷!”
“一个老大爷?”封从潇眉间的困惑更深了,越来越想不通这当中的周折。
“他说,他曾经为我们少主所救,一直心怀感恩。听人说,盈雪山上祝融之灾,当时,远在伊吾的女儿家,也赶了回来看个究竟!”
“索骥……也会救人?”封从潇问得极为隐晦,那个除了弟弟和爱人,只爱自己,无情到冷血的男人也会救人,而且是跟他毫无瓜葛的人?
商纭纱并未多有反应,还是笑着,“我虽然没见过,可是紫罗说过的,从前的她,拂地不伤蝼蚁,只因少主一句话,万物皆有灵!这些都说不清楚了,那老大爷只说,他们一家是从瓜州迁徙而来,途中遭遇了洗劫。少主救过他们一家人死于马贼手中,还让他女儿免于被糟蹋,少主还给了他们一笔银两,让他们重新生活,他们一家就在盈雪山下安家落户,他们一家都是感恩戴德。只是,从那以后,他们就再没见过少主,只是,时不时,会有不明人士送些银两到他们家里。可是,就在大火发生的半年多前,少主却再度出现在他家里,却说是,有事相托!”
“那件事……跟你之所以开了这家善堂,有关系吗?”封从潇隐约猜到了,原来,商纭纱并不是答非所问,而正是在给他答案。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商纭纱的表情因为陷入回忆而略略有些黯淡的神伤,“我家少主托付给了他一件东西,交给他指定的人,而我这个因面容半毁,最容易被确认的,就是其中之一!”
“那东西……是留给你的么?”封从潇说不出心头的感觉,索骥……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商纭纱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道,“那是个不算小的箱子,打开之后,里面的东西,却是分成了四份,不只我,还有易玄,紫罗,甚至……靳风驰!只是当时他并没料到,紫罗和易玄甚至等不及他就先去了,没料到靳风驰会背叛,葬身我剑下,他苦心留下的东西,到最后,能见到的,只有我一个人!”眼角的余光瞧见封从潇在瞬间震惊的面容,她再度笑了,“跟你想的一样,早在一切发生之前,他,就已经给紫罗,易玄,靳风驰,还有我,安排好了后路……”
封从潇怔住,突然间,神思有些恍惚了,索骥……这个男人……
商纭纱的眼神柔和,但却又豁达得释然,“我没有打开他们三个的东西,只开了署名我的那一份。一瓶冰肌玉露,一叠足以让我丰衣足食一辈子的银票,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何如当初!何如当初!何如当初!我日日夜夜吟念了也许千万遍不止,因为那是少主最后留给我的东西,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活回当初。可是,日日夜夜,我想了一遍又一遍,我的最初,究竟是什么?直到某一天,我突然间明白了,我想做一些事情,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活着,并且,要努力地活得好!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不辜负少主的期望,也对得起自己来这人世间这一遭。”
“所以,你才开了这间善堂?”封从潇有些无力,怎么能?怎么能把纭纱口中的,跟他认知当中,那个除了对自己在乎的人,对任何人都冷血无情的索骥联系起来?
“或者准确的说,是少主的几个字让我突然茅塞顿开了,我终于明白,什么才是我最该去追寻的!其实,我才知道,少主其实很了解我,他一直比我清楚我要的是什么,之所以从不逼我,哪怕是让我恢复容貌都好,他也希望是由我自己想通!我想活得好,也是因为我知道,这样的话,如果少主地下有知,他至少会好过一些,少内疚一些!”
“内疚?”这又是从何说起,短短的几柱香时间内,封从潇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心头的震撼。
“是的!内疚!其实,我一直知道,少主一直认为不管是千夜螟蛉,还是冰魄雪莲都是他们索家的私事,将我们一一牵扯进来,他是不愿意的。后来,紫罗和易玄又相继出了事……总之,不管怎么说,我做到了!”商纭纱顿住话尾,深吸一口气,略略平复了一下情绪,淡淡笑开。
“纭纱……”静默地打量了商纭纱片刻,封从潇轻声呼唤着她,“你真的不一样了!你的身上有了,不管是从前倔强的你,还是后来冷漠的你,都从未有过的洒脱和豁达!”还有,纭纱,你这样,快乐吗?是快乐的吧!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你能这般毫无负担地笑着,我突然有些明白你把索骥当成神,甚至是天般信仰的原因,是因为他总能在每次绝望过后,给你带来新的天地和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么?
“是吗?”商纭纱淡淡反问,笑着仰起头,闭上眼,任由风和煦地吹过耳畔,她的眉宇舒展而澹泊,也许,这才是商纭纱的最初和本该的模样。
“纱姨……纱姨……”突然,和煦的风被哭嚷和慌乱所扰乱,封从潇和商纭纱转过头去,瞧见几跟边哭边跑回来的孩子。
封从潇第一眼便发现原本在门边玩耍的云响瑟和那个男孩子居然都不见了,而剩下的这几个都是一脸慌乱的眼泪鼻水,他突然间着急了,趋身便直走向前去找寻响儿的踪迹。“响儿呢?”
“她……的雪貂又跑了,她去追,外面人好多,一下子……一下子就不见了!”小孩子显然是被吓坏了,也说不太清楚,但光这样,就已经够让两个大人心惊了,就见封从潇脸色大变,拔腿便冲出善堂,三两下,便没入了人群当中,嘴里还焦急地唤着,“响儿,响儿,你在哪里?应舅舅一声!”
“咦?陌儿呢?”商纭纱收回望着封从潇的视线,注意到方才被小响儿紧缠着的男孩儿没有回来,眉峰微颦。
“追…..追着去了!”孩子当中有人抽噎地答着。
陌儿虽然孤僻了些,但却是聪明懂事,有他跟着,应该会好些才是!虽然这么想,但想起方才那白白软软,可爱入心的小响儿,商纭纱也无法避免地着急了,急急交代了孩子们一番,她便跟着出了门,找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