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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晏笛一身毫无坠饰的轻软素衫,宽松,未寄腰带,以致衣物穿在她纤细瘦弱的身上,除了拢起的小腹之外,有些空荡荡的,裙摆衣襟都在夜风里飞舞。面色有些无力的苍白,虽然曾努力地吃,努力地睡,但自云湛离开后,她还是瘦了整整一大圈儿,本就不丰盈的身子更加的弱不禁风,眼窝略略深陷,却更显得那眼珠黑而分明得如同晶灿的曜石,只是却更像是快要步入秋天的萤火虫,那荧光仿佛随时可能殒灭。只是,她的面色很冷静,冷静到封离湮只能借着她手里所拎的那盏灯笼,明明灭灭的光打量着她,却是连那么近的距离,也看不清她半掩在暗色中的容颜。
探进手,柳晏笛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物件,递到了封离湮跟前,“我来!是为这个!”
柳晏笛手里的物件在烛火明明灭灭闪烁的光芒中,熠熠生辉。封离湮却是在震惊地暗挑起一道眉的同时,一只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右臂,微颤的指尖几乎可以在轻轻的摩挲中勾勒出,那日执意取出那半枚镶嵌在臂间的玉佩,即便娘亲用了灵药,仍然不能完全消失的痕迹。“嫂嫂,你……”她一直以为嫂嫂这些天都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中,没想到……
“我知道你的心思,因为……你是云湛的妹妹!”紧了紧手中的的半枚玉佩,柳晏笛的轮廓半隐在明灭的灯火中,如何也看不真切。
封离湮怔了怔后,便笑了,然后,她缓缓从衣襟里掏出另外半枚,与她如影随形了十八年之久的玉佩,伸长手递出,对上柳晏笛掌中那半枚,灯火照亮之下,两枚玉佩缓缓嵌进彼此,完全……契合。
然后,那块通往密室的太湖石静谧地滑开了,封离湮和柳晏笛一前一后进了秘道,太湖石再缓缓移回原先的位置。只是,她们并没有在密室里待上许久,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她们再度出来了,太湖石在她们身后轰然阖上。两道沉寂的影子,两张沉寂的面容,也是两抹沉寂的眸光,没有人知道她们刚刚在里面,究竟看到了什么,当然,更没有人知道她们此时心底在想着什么。
抬起眼,封离湮像是想通了什么,轻吁一口气后,豁然开朗似的展眉而笑,“嫂嫂,我们回去吧!”
柳晏笛回首,望了望身后已是紧阖的太湖石,眼底沉阒得看不出半点情绪,幽寂得如同一汪古井。突然间,她轻轻启了唇,那话语轻浅得仿佛叹息,一开口,便被吹散在夜风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然后,她再转过了身,“走吧!回家!”傲龙堡的记忆就该定格在这一夜了,属于这个家的,他们会带走,一路传承下去。不属于那个家的,就尘封在这里吧!
明白柳晏笛的意思,封离湮没有半分的犹豫,点了点头。回过头,封离湮最后一次望了眼那沉寂在黑夜当中的颓败院落,断壁残垣,她知道,只怕终其一生,她也再不会踏进这里。她低下头,搂紧怀中方才从密室里抱出的灵位牌,唇瓣弯起一抹浅柔的弧度,“爹!咱们回家了!”
迈开的步子,没有留恋的回头。那一夜,柳晏笛和封离湮的到来仿佛就如同一场幻境。没有人知道她们进到那处密室里究竟看到了什么,也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了。因为就在那夜过后,在他们启程离开金陵,去往扬州的前一刻,随着一记火种,一味硝石,那间密室,那个多少人争破了头想要得到的秘密,便随着一声冲天的巨响,化为了永久的传说。是的,自始至终,也只能是传说。
借着渐浓的春意,从金陵一直南下,早那个微风徐徐,杏花飘零的夕阳西下,他们终于回到了扬州。瘦西湖畔,在夕阳余辉中,那些在柳影中,一团一簇的粉白在微风吹拂下四散飘零。马车从柳荫杏树下辘辘而过,穿梭过一条蜿蜒的柳荫花廊,不过眨眼的一瞬,那车顶,就在那片片翩跹的落花中,积了浅浅一层粉白。
封鹤鸣夫妇并未随他们一道回来扬州,而是在金陵便与他们分道扬镳,随琴晓一道去了她家的芜柳山庄做客去了。这一路上,也许真正还算闲适的,也就只剩邢夜兮一人了。其他的人,似乎都是心事郁结。就驱马行在马车近旁的封从潇抬起头,视线缓缓停驻在半掀的车帘里,柳晏笛半掩的容颜,再落在身畔只是静默地骑着马,总是半垂着眼,深思恍惚的花絮蝶身上。目光再移开,却在他所熟悉的花雨飘零中有些散乱的迷离,这景致,他曾瞧过不知多少遍,只是觉着太过柔腻的缠绵,仿佛每一次微风的轻拂,每一瓣落花的飘舞都渗透进了江南的柔腻,只是今日就这么瞧着,为何竟觉出几丝凄凉来?
柳晏笛望着那与离开之前截然不同的景致,眼里,心底,却都在一刹那间,便忆及了一个人,一件外衫的温度,还有,一个人的气息,一个人手腕的温度,和拥抱她的力气。那个冬日薄雾的清晨,用外衫和拥抱密密温暖她的人,那俪影一双。本以为已经痛到麻痹的心居然又开始在抽痛刺疼中苏醒过来。马车在柳荫花雨中辘辘而过,她在略略被什么湿润了的视线中,亲眼瞧着那相拥着从薄雾深处款款走来的一男一女,那女子的面容是她曾在镜中瞧过无数次的,那是她,是她。只是,那仰望身侧男子时,专注而热切的视线,嘴角明快而幸福的笑容,却是她已经陌生到恍如隔世了的。那个密密拥抱着她的男人,那冷硬的轮廓,那漠然的眼神,硬是在凝望着怀中的女子时,柔和了下来,那视线,那眸光,如同密密交织的一张网,将女子层层笼罩。她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见到他们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她听见那个她所不熟悉的自己,偏着首,絮絮叨叨地对着男子述说着前些日子在酒楼学厨的趣事,说着,回家给男子做玫瑰松籽石榴糕吃,男子却不发一语,只是拥着她,温柔地注视着她,静静地听她说,仿佛,那就已经是他全部的幸福所在。她瞧见他们越走越近,已经走到她半掀的车帘前,她张了张嘴,想要唤住他们,可是,她张着嘴,却是喊不出半个字。咸湿的液体涌进她半张的唇中,苦涩,还苦涩。
喊不出,叫不了,她只得张大了嘴,瞧着他们越走越近,然后,就在马车与他们错身而过,她回首望去的瞬间,那人影突然就从她眼里,消失了。再睁眼,眼前,没有冬日薄雾,有的,只是柳絮飘飞,落花翩跹。
眼,突然睁大,俄顷,那当中不知道转过了多少的神采。“停下!停下!”她突然拔尖了嗓音低吼起来,在马车里众人都还为她突如其来的出声骇住,一头雾水时。她却一咬牙,越过坐在外侧的展佩兰,便劈手去夺车夫手中的缰绳。然后,就见她半个身子横过展佩兰,勒住了马儿,然后,翻过身下了马车。来不及阻止她的众人,个个脸色震惊惨白地瞧着她不顾已然拢起的小腹,拎起裙摆,身着雪白罗裙的织影便朝着柳絮落花的深处飞奔而去……
“晏笛——”
“嫂嫂——”
被她的举动骇得险些掉了魂儿的众人这才像是反应了过来,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那一瞬间,都乱了心神,未曾想过,也许骑着马会更容易追上,他们只是一径只想追上她,就怕她回到了这处曾有过太多回忆的地方,反而会触景情伤,做出什么傻事来。
柳晏笛提着裙,在那落花飞舞中不住地朝前奔着,奔走中,有冰冷晶莹的泪滴随着她的步伐,被吹落在风中,与柳絮落花共舞。她没有伸手抹泪,也没有片刻停下脚步,只是一径地朝前跑着,奔着。然后,走离了瘦西湖,她很快穿过一丛幽绿的竹林,站到了一间雅致清幽的竹屋前。屋檐下垂挂的竹制风铃是仿制她淡月居的那只,云湛亲手所做的。它丝毫不知物是人非,还是在瘦西湖畔柔腻的风里,摇曳着,锒铛清脆。
“小姐?”早在接到封离湮在离开金陵时便派人快马送来书信,已经知晓一切,也知道柳晏笛一行人近日就要回来扬州的忠叔跟梅香却在见着骤然出现,却是面色苍白,泪流满面的柳晏笛时,都吓住了,一时间怔着,半晌无言。待到回过神来时,梅香怯怯地伸手,想要去扶住她,她却挥开了梅香的手,然后,直直地步上竹阶,轻抬起的双手,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着,她还是,推开了那道门,那道封闭了她所有快乐记忆,她刻意不想去面对一切的门,她总以为,只要她不去想,不去思考,就可以假装一切没有发生,假装她不会痛,不会殇。
可是,驻足在这间小小的,但却布置简约温馨,曾经充满了他们甜蜜回忆的屋子,她才发现,回忆,是再也关不住地,呼啸而来。这里,处处都有着他存在过的痕迹,他最爱坐在窗槛上擦拭他珍爱的长剑,窗棂上,还搁着他用来擦剑的抹布;他知道她在冬日里,总有忘记穿披风就出门的坏习惯,所以,他总是习惯的将披风挂在她出门就能轻易瞧见的地方;他知道,还在双月山庄的时候,她喜欢在下雨的天里,倚着窗,听窗外回廊里雨落铜碟的声响,所以他也在檐下,为她摆放了数十个深深浅浅的铜碟,让她即便到了这里,也能在下雨的时候,听见她喜爱的音韵;他知道,她喜欢在午后就着静谧的阳光,或是午睡,或是看书,所以,在竹帘半卷的窗下,还摆放着他细心为她准备的一只摇椅;他知道,她喜欢下棋,于是,不擅博弈的他日夜钻研,只想着,有一日,也许能跟她秉烛对弈,所以,靠窗的矮几上还摆放着他走之前来不及解开的残局。她刚为他制的新衣,他还来不及穿过一次,崭新地叠放在衣橱的上层;她在某次上街时,欣喜瞧上的一对翠盏,通透碧绿的颜色如同雨后初长的新荷,摆在竹桌上,买回后,还未注上一回新茶;靠角落的一只半敞的箱子里,散落着她之前为孩子所裁的小衣,和他在得知有了孩子,那个兴奋难眠的晚上,兴起所雕的小木马,只是,刚完工了一半…….
柳晏笛突然觉得晕眩,她闭眼,无力地跌坐在床沿,泪,从她紧阖的眼里簌簌淌下。
“一旦确定弄影无恙,我马上回家!”
“一切了结后,我马上回家!我答应你,一定陪在你身边,迎接我们的孩子出生!”
言犹在耳,可是她回来了,他们的孩子只怕也就要降世,而他呢?他呢?他又在哪里,可还记得他有过的承诺?记得回家的路?
手,颤抖地抚上床榻之上的锦被,她将自己埋入其中,试图在当中找寻到他残留的温度和气息,然后,终于在那一顷刻间,悲伤再难抑制,一声呜咽溢出嘴角,她自云湛离开后,就强自压抑的情绪和悲伤终于是崩溃了。她哭出声来,一声大过一声,渐渐再难压抑,那声声哭泣,从她紧咬的唇瓣间迸发而出,她压不住,抑不了,渐渐的,她也不再试图去压制,任由那情绪宣泄而出,然后,她开始痛哭失声,然后,她开始声嘶力竭……
在暮色四合中,随后赶到的几人,透过半敞的窗棂,凝望着那个趴伏在床被间,哭得声嘶力竭的柳晏笛,悲伤,漫天而至。
展佩兰再难忍受,在呜咽冲口而出的瞬间,她忙捂住了嘴,封离湮略略湿润的眼,望着屋里的嫂嫂,而后,伸长手臂揽住母亲,如同那日在傲龙堡里,曾对父兄的承诺,想要承担起母亲的悲伤,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沃涯不知为何,心揪得痛,默默伸出手却,握住封离湮的,湮儿的苦,他都知道。所以,未来,他们一起背负。
花絮蝶默默背转过身去,没有哭,慢慢地踱出那间竹屋,踱出那片竹林,不知道是要走去哪里,但那背影,却苍凉寂灭得让人心头刺疼。
封从潇抬起头,逼退了眼角的一丝湿意,却望着那在黑沉下来的夜色中,愈见不分明的落花柳絮里,迷离了视线。
只有一人,携着一记叹息缓缓转身,踱到了竹阶之下。身后那些人的哭泣听在耳里,忍不住心酸,他抬起头,望着不知何时布满夜空的星子,凝目一瞧,突然,震惊,布满了他的眉梢眼角。携着不敢置信的心惊,他忙掐指而算,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由了确切的肯定,他轻吁出一口气,回过头,望着身后,那些还陷在悲伤中的人,檐下,在风中轻摇晃动的灯影掩映中,那嘴角,却噙起了神秘的笑痕…….
一卜,终难成谶。
命,无题。
天涯思君,终不可忘。
共此明月,如隔参商。
昆山何阔?弱水何长?
承君此诺,但守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