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一百二十四)(1 / 1)
坠去,往下坠去,云湛却忍不住微笑着闭了眼,他这一生,不得不说,真的是太累了。只是,在沉入沙中,那些沙从眼儿口鼻蜂拥而至,在沌入黑暗的前一刹,他所经历过的种种,突然像是走马灯一般,一幕幕从脑海里浮现,掠过。然后,他轻拧起眉,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会有不舍,还是会有遗憾。
对不起,对不起晏笛,我不能再守护你的幸福。我曾对你说过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今,不得不一一落空。你的未来还很长,没了我,也要勇敢的,快乐的,幸福的好好过。还有一句话,一直忘了跟你说,遇上你,一直是我最想感谢的,上苍的恩赐。
对不起,对不起湮儿,哥哥不能亲眼见你出阁,还要让你亲眼瞧着这一场或许会成为梦魇的惨剧。
对不起,对不起弄影,再不能看你找到属于你的幸福,彻底地放下对你的牵念。
对不起,对不起娘,我终究还是不孝,让你得而复失,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彻心扉,但我知道,不消多久,你一定会在我跟晏笛的孩子身上找到我的影子,慢慢将悲伤冲淡。
对不起,对不起孩子,爹……来不及等你长大,来不及为你取名,甚至……来不及等你出生。但你记着爹的嘱托,爹不在的日子,要代替爹守护你祖母,守护你姑姑,也守护你娘!千万记着了!
柳晏笛极力地往身后探出手去,手指张开,曲起,抓握,却是一掌的虚无。眼里,干涩地挤不出一丝泪,她只能亲眼看着他越来越远,直到,她被卷进另外一具怀抱里,直到已经是脚踏实地,她也是毫无所觉。
就在她被封从潇携起,纵身回到沙丘之上的同时。一道绛红的身影与他们错身而过,是花絮蝶。她急切地奔至软塌的沙边,手往崩塌的沙里探去,嘴上,一个名字带着惊慌与撕心裂肺,从苍白的唇齿间,颤抖着,破碎在风沙里,“破月——”极力探出去的手,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抓不到,空洞的眼凝视着满目的黄,找寻不到一丝属于她所熟悉的哪怕一丝色彩,哪怕一角衣襟,他最终还是连哪怕一丁点儿的机会也不肯给她。从以前到现在,他都不给她触碰的机会,哪怕是到了现在,到了此时。
“哥——”第二个奔到的是封离湮,满脸的泪痕交错,一张娇俏可人的脸蛋被风沙和泪水污了个乱七八糟。望着沙丘下,除了黄,还是黄,除了沙,还是沙的景象,她哽咽着,怎么能相信,不过是刚刚不久前,她还在庆幸着,上苍让从小便错失的幸福尽数回到了她身边,可是不过是顷刻间,她最亲的哥哥,就这么消失在她的眼前,也或许,是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个世间,这要她情何以堪?
身畔,封离湮哽咽的哭泣,似乎听不进耳里,也影响不了她分毫。花絮蝶的表情跟此时柳晏笛的表情很相似,木然但却空洞,仿佛剩下的只是躯壳,而灵魂,却整个地自躯体里,抽离了。
封从潇的心上,狠狠地抽着,虽然不愿意承认了,但是这些日子以来,他跟云湛之间,那是一种历经生死后淬炼而出的较友谊更为深沉的惺惺相惜,可是,他在一年多前,怎能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因云湛,而感到心,掏空似的疼?
“晏笛——”封从潇吞咽下喉间的苦涩,低首望着怀里的柳晏笛,她的脸色苍白,表情木然,眼神空洞,只是如同一尊泥塑娃娃般,只是怔怔地望着方才云湛跌去的方向。那样的神态让封从潇狠狠皱起了眉,另外还要分神去照看趴伏在沙丘边缘的花絮蝶和封离湮,就怕两人有个闪失。
“哥——”封离湮没有歇斯底里的大吼,只是平静得有些过头地俯视着地下翻滚流淌的黄沙,泪,止不住,流了满腮。
就是望着这样的封离湮,沃涯的心口突然抽搐般的剧疼起来,一些本以为已经沉淀得很深的疼痛,突然又在整个胸腔间窜跳起来。然后,在那漫天的风沙中,在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的疼痛中,他的眼前,那些画面却是一幕幕,重演般历历在目,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那铁索桥猝然跌落,在深谷中空寂的绝响,那临风而立,仗剑泣血的青衫绝影,还有,那朵飘忽到恍如隔世的笑容。那些疼痛仿佛与眼前封离湮的泪水重叠在一起,然后,就见着他的神情变了,眸子在定向某道正想趁着风沙,仓皇朝另外一头逃窜而去的肥厚身影,他的眼,在瞬间因恨意和杀气而火红,“慕容劲——,慕容劲——”在一字字吐着那个名字的同时,沃涯几乎咬碎了满口的牙,然后,犀利的剑光一闪,长剑出鞘,沃涯的身影卷起如漩涡般的的狂沙,一剑,直直朝着慕容劲因仓皇逃窜而无所防备的后背攻去。
然后,他们就见到慕容劲回过头,一张圆润的脸第一次染上了惊慌与畏惧,他连滚带爬地奋力朝前翻滚,似乎就是想要躲开即将而来的攻势,然后,他们突然就发现了,也许他们之前都是着了慕容劲的道儿了,他不过只是虚张声势,他的身手……或许还算不错,但绝对没有达到他们之前所设想的,深藏不露,这从他只能疲于应付沃涯的攻势便可窥见一斑。只是,现在才知道,似乎一切都已经晚了。沃涯恨红了眼,一招狠过一招,慕容劲再难招架,那一剑,终究如沃涯所愿地,洞穿了慕容劲的胸膛。那血红喷洒出来,溅在身下的黄沙下,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被层层的黄沙覆盖去了,再聊无痕迹。慕容劲抽搐了两下,一双眼不甘地用力瞠大着,瞪视着早已被漫天的黄沙遮蔽了本来模样的苍穹,不甘心呐不甘心,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能成功了,然后,他就有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享不完的逢迎朝拜,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啊,就一点点而已。然而,就是这么一点点,终是功败垂成。双目用力地再瞠大些,仿佛是在质问着上苍,然后,他再抽搐了一下,脖子一歪,再动不了了,但那双眼,却自始至终,没有闭上。
沃涯红着眼,用力抽出手中的剑,再度大量喷洒而出的鲜血朝他迎面扑来,沾染上他的面容和衣襟,他却像是毫无所觉。慕容劲已经没有反应的身子来不及朝地面栽倒,长剑再度洞穿了他的胸膛,然后,沃涯却像还是不能泄愤似的,又抽出剑,再捅进,一次又一次,那些不断溅出的血早已染红了他的双目,他还是没有停止,只是像是失了神,狰狞着面容,机械似的重复着手里长剑抽出,再捅进的动作。
“沃涯——”封从潇愕然地拧紧眉,望着眼前像是完全失常了的沃涯,不得不担忧。
“沃大哥——”封离湮缓缓自悲痛中回过神来,再瞧见沃涯骇人的情形时,她本就惨白的面容急速染上慌乱无措的极痛和极乱。求救似的眼神递向在场唯一可能制止沃涯的封从潇。
封从潇拧了拧眉,望了望怀中完全失了魂魄似的柳晏笛,再望望杀红了眼的沃涯,长叹一声,才略略松了环住柳晏笛的手,足下一点,纵身腾空至沃涯身后,刚想先点穴制住沃涯,却没料到,失常状态下的沃涯身手也是毫不含糊,在他点到他的前一刹,沃涯已经返过身,一掌急攻而至,封从潇别无选择地接下那掌,不但没有制住他,反而是硬生生退了数步,才稳住了步子。
眼见封从潇也制不住沃涯,封离湮不敢再多想,努力撑起方才软倒的身子,她咬着牙,不顾危险地想要奔上前,她想着,也许他会因为她而住手的,会的!可是,她来不及奔至,一道平空而至的身影更快地掠过他们跟前,然后,手掌极快的拂过沃涯的颈肩,于是,就见着沃涯还没有时间反击,就软倒在沙地之上,手里刚刚自慕容劲身上拔出的剑颓然落地,慕容劲已经满是血窟窿的身子也“嘭”地一声倒下,圆瞠的眼,浑身浴血的模样,是生生骇人的,只是那很快被黄沙半掩埋去的手里,却还是死死地拽紧着他费尽了心机,费尽了心力才得到的寒烟玉珏…….
很讶然地看了一眼,凭空出现的中年男子,那一袭藏青色的袍子,和那及胸的美髯在风中猎猎飞舞,回眸间,那人湛目飞扬,内敛深邃,那面容,那身影,都丝毫不因这飞沙而有丝毫的影响,仍如同身处净室般的纤尘不染。但也只是那一眼,封离湮没有多加深思心头的疑虑,不过一瞬间,她挣扎着因悲痛而有些无力的腿,苍白着脸,奔至沃涯身边,将他搂进怀里。在触摸到他鼻间虽然紊乱,但却是存在的呼吸,然后,迷离的视线再望向方才不过转瞬间,便吞噬了兄长的黄沙,她颤抖着手摩挲着他被鲜血沾染了的面容,脸埋在他颈间,泪,一滴又一滴,没入他的鬓发……
“你是什么人?”封从潇却对这个在这个节骨眼上凭空出现的神秘人士放不下心来,虽然那人是在危急关头,救了沃涯一命,没让他在神态失常下走火入魔没错,按常理来说,应是友非敌,但是多年来,身为捕快的谨慎却让他放不下心来,忍不住微微板起脸,沉下嗓音质问道。
“潇儿,不得无礼!这位是你龙伯父的挚友,也是沃涯的师父,邢夜兮前辈!”随后赶来的封鹤鸣连忙出声制止儿子的失礼。
沃涯的师父?闻言,封从潇轻挑起了眉。
只见那邢夜兮望了望在封离湮怀里,满面血污的沃涯,忍不住轻轻叹息,“月前夜观星象,只怕情势不妙,又见沃涯下山以来久未有信儿,担心出了差错,便打破誓言出山寻来,想不到,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白衣倏然飘落,轻飘飘,但也像是重重地跌落在黄沙中。
“晏笛——”封从潇猝然回头,再瞧见,似乎因为承受到了极限,晕倒在黄沙当中的柳晏笛时,惊骇地大叫一声,冲上前,慌忙将她扶起。
花絮蝶因这一声呼唤,像是从混沌中回过神来,空洞的眼儿里终于又有了光彩,努力撑着步子跑过来,再瞧见柳晏笛雪白的罗裙上,沾染的殷红的血迹时,突然转为了惊骇和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