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九十)(1 / 1)
悠远但却苍茫的埙声在清晨的漠上,伴着风雪飘送。云湛逆光而站,发丝和狐裘披风都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很多年了,他早不是从前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他也以为他早将娘亲昔日所教的音韵忘了个一干二净,直到如今,他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铭刻进了骨子里,那是直到呼吸停止的前一刻,都是绝然不会忘记的。埙声渐渐缓下,他粗砺的拇指摩挲着手里的埙,幽邃的眸子望着的方向,是那在雪雾中,渐次模糊,只余隐约轮廓的盈雪山。
耳根微动,听闻身后轻巧的足音,回转过头,见到俏生生立在身后,一袭鹅黄的封离湮时,他淡漠的眸底,还是不可避免地掠过一丝惊诧。
封离湮望着他,咬着唇,沉默了片刻之后,低哑着嗓音,低唤了一声,“哥——”
云湛低垂的眼儿几不可见地微颤,似乎并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听见她叫他一声“哥”!他抬起眼,望向她,阒黑的眼底却有激切的情绪在翻涌,好一会儿后,他抑制不住地弯起嘴角,嗓音带着激动的暗哑,“怎么了吗?”
封离湮稍稍松了一口气,不愿承认,刚刚她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唤了那样的一声。只是,待到唤出口之后,才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心上,反而轻松了许多。嘴角上牵,她神色跳了起来,走至他审判,再唤一声,“哥,我想去跟爹认错,可是……你能陪我去吗?”
云湛缓缓笑了,那笑,如汤沃雪,如雪春日初融,指节分明的手携着宠爱,轻揉封离湮的发丝,“走吧!”
雪落无声,并肩凭栏的兄妹俩相视而笑的眉宇间,真正是出奇的神似,同样的俊雅,同样的清朗,同样的傲气……
“爹——”封从潇思量了一晚,还是决定要解答心底的疑惑,于是,在确定父母已经起身之后,便敲门进了厢房。
“有事问我?关于湮儿?”封鹤鸣望了望儿子,只是轻挑起了眉,轻易道出儿子心底的困惑。
“爹,不是说湮儿之前是跟沃涯一块儿出去的吗?回来却成了这个样子,这一定跟沃涯有关,我知道,要问湮儿的话,也许是残忍地揭她伤疤,可是,这个事情不能不了了之。我见过沃涯,他是个有担当的人,他跟湮儿之间一定是有误会!”封从潇忘不了雪地里妹妹毫无生气的模样,直觉的,他就是知道,他那骄傲的妹妹是被伤透了心,心字如灰,一心求死的,他断然不能坐视不理。
封鹤鸣拧眉,“这个事情我自由计较,你不准再管!”
“为什么不管?湮儿是我妹妹,她的事我怎么能不管?爹,你应该看得出来,湮儿有多在乎沃涯,如果他们之间有误会,难道就任着他们有情人咫尺天涯?当然了,如果是沃涯欺负了湮儿,咱们也不能这么轻易饶过了他!”封从潇实在想不透父亲对这事漠不关心的态度,这实在是不像一贯对湮儿疼宠,容不得她受半点委屈的父亲。
“很简单!我跟你娘原本便不愿见湮儿跟沃涯有牵扯,更是反对湮儿跟他在一块儿,如今这样,正中下怀,我为何还要自找麻烦?”封鹤鸣沉了一张脸。
“为什么?爹——”封从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愕然地反问,“沃涯我是见过的,他这个人磊落质朴,对咱们湮儿也是一片真心,应该会疼湮儿一辈子的。再说了,最重要的是,咱们湮儿喜欢他,不是吗?”爹娘一向都很开明的,为何这次会这么反常地反对湮儿跟沃涯?
“这跟沃涯的人品没有关系,而是他这个人原本这一生,就不该动情!倘若湮儿继续跟他在一起,越陷越深,最后受伤的只会是他们两个,而且比现在更伤!如果要等到日后万劫不复,我宁愿湮儿现在就斩断跟沃涯之间的牵扯,就算会花些时间来疗伤,但她还可以有新的开始,长痛不如短痛!”封鹤鸣语调也多了分激切。
“为什么?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封从潇皱起眉,爹把他越说越糊涂了。
“这个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总之,你相信爹,我这么做,全是为了湮儿好!而你这个做哥哥的,倘若当真是疼妹妹,就不要再在她面前提起沃涯,就当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封鹤鸣双掌轻击,神态绝然。
封从潇眉间疑窦重生,但父亲的态度摆明了就是不愿多说,但是他知道的,爹不会害湮儿的,只是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湮儿为情所伤?
厢房内,登时一阵沉默。
门上,响起了轻叩声。封离湮面色踌躇地站在门边,俏颜上略显不安,轻咬着唇畔逡巡着封鹤鸣的脸色。立在她身后的云湛握住她的双肩,对她轻轻笑了笑,而后,将她轻推进了屋。
封鹤鸣柔下脸色,唇上牵起笑弧,“湮儿,这是怎么了?有话要跟爹说?”湮儿可从来没这么欲言又止过。
封离湮又踌躇了片刻,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微微红润的眼,低唤了一声,“爹——”而后,她撒娇似的偎进封鹤鸣怀里,眼里的泪再忍不住,哽咽了起来,“爹爹,对不起!都是湮儿不好,都是湮儿不懂事!湮儿让爹爹伤心了!”
“傻湮儿!这世间,哪有跟自个儿孩子计较的父母?不管怎么样,湮儿永远是爹爹的宝贝!对了!湮儿,你知道吗?这次你出事,你娘可是很担心的呢,这不,一大清早就忙着去给你炖药膳了!”封鹤鸣宠爱地揉揉女儿的发丝,而后,封离湮又恢复了一贯的俏皮,父女俩便你一言我一语地絮絮叨叨起来。
这一幕温馨的画面,让云湛一阵宽慰,却又忍不住失落,黯了黯眼神,他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走开。
封从潇蹙蹙眉,也信步跟了上去。
雪,越下越大了。转眼地上的落雪只怕已经及膝了,云湛离在栏杆旁,眼,望着远处的盈雪山,目光,沉寂下来。
“很担心晏笛和伯母吧?”封从潇走至他身侧,与他一同望着落雪,轻问。
云湛轻吐一口气,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开了口,却是答非所问,“你知道吗?我原本是不打算跟湮儿相认的!”
“那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封从潇笑笑,在一年前,他做梦也没想到可以跟云湛这么站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谈天,更没想到会跟他有这么多的牵扯,爱上了同一个女子,拥有同一个妹妹。
“贪念吧!”云湛轻轻叹息,“许是晏笛带给了我太多的平静和安定,却让我更贪心了,什么都想要!我原本是怕湮儿刚刚知道自己还有个亲生的哥哥,却又马上失去了,她会承受不了!可是如今,我不怕了!你们把她教得很好,她乐观,而且快乐,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们会一直照顾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封从潇皱起眉,突然很不喜欢云湛脸上释然的微笑。
“没什么意思!你知道的,要救我娘跟晏笛,难免会冒险!还有,我不愿意告诉湮儿,我娘跟晏笛的事,你会帮我保密吧?”云湛幽邃的眸子定在封从潇脸上,索要一个答案。
封从潇望着这样的云湛,心里是有不安的,但是,他却不能不点头,因为,他们,都是要保护他们想要守护的人。湮儿是他们共同守护的,晏笛也是!所以,他没有告诉云湛的是,倘若云湛要为了晏笛拼命,他也会!因为在之前,他就决定,就算是不能拥有她,他也会用他的生命,一直,守护她!
然而,封从潇的保证,却让云湛安了心,因为他知道,封从潇是说到做到的!笑了笑,他再望向远处的盈雪山,神色难辨……
“滴答、滴答……”,如同水滴般的声响伴随着淡淡的血腥味在阴暗的斗室里响起,听来,却带着几分诡谲。
轻巧的足音敲响地板,一袭紫影轻盈地穿梭过在风中飘漾的纱帘,站定在那张铺了白虎皮的软塌前,待到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她却忍不住惊呼了起来,“少主——”
索骥飞凤般的眼轻挑,眉峰未动,只是信手将一方雪白的巾帕随意裹住腕间的刀痕,巾帕缠绕上腕间,不过刹那,雪白便浸透了腥红。他却是毫不在意,只是将矮几上的一个瓷碗递与南宫紫罗,俊雅的面容因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连唇瓣也失了色泽,但神态却还是一贯的傲然与淡定,“制瓶药丸,让索骐随身带着!”
南宫紫罗接过那盛满血的瓷碗,手,却经不住微颤,眼里盈满的泪,几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咬牙,知道他不喜欢见人哭,“二少主会怀疑的!”
“是啊!我是万般不愿告诉他!可是看来,是该找个适当的时机,让他知道了!”当然了,能让他知道的,只是一部分,倘若都让他知道了,那他这个做哥哥的,就再没机会毫无牵挂地去做一个当哥哥的,应该做的事!索骥沉吟,面上苦涩不过在眨眼间便收拾了个干净,只一刹那,他又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天煞宫”少宫主,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脆弱,只是旁人的错觉。“紫罗,捎封信给云湛吧!”
南宫紫罗应了声,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索骥站起,缓步走到窗边,信手推窗,崖上的风夹带着雪花铺面而来,他眯眼,腕上的雪,稍稍止住了。扯开那方已经被腥红沁透的巾帕,他神色未动,修长的手一扬,那方染了血的素帕随着力道飞入旺盛的炉火中,静静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