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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骥并没有走远,背靠着那道阻隔了他沃涯的厚重炼钢门,听着门内隐约的低泣,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眼,无力地轻闭。
多年前的景象突然如倒流泉般涌现眼前。
那年的隆冬来得特别的早,而且特别的冷,盈雪山上夹带着雪花的风带着能割裂人肌肤的凛冽在山崖间肆虐。后山密室里的石床上,他那一贯威武刚烈的父亲却不知在何时已是双目浑浊,形如枯槁,一只枯柴般的手早失去幼时拥抱他们兄弟时的力道和安全,带着不能自持的颤抖,拼尽了也许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抓住他不知所措,惶然不安的目光。“骥儿——,骥儿——”父亲低嘎地唤着他的名,每唤一声,呼吸便急促上一分,仿佛这声声呼唤正毫不留情消耗着他已风烛残年的生命。
“爹!爹!我在这儿,爹!”索骥一边应着,一边紧握住父亲颤抖中带着骇人冰寒的手,陡然间,他意识到父亲就要离开了,茫茫天地,也许这世间,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骥儿,‘千叶神功’……还有‘天煞宫’,你一定要,一定要……”索青禾用力地喘气,眼里的光渐渐散乱而无力。
“爹,我知道,我知道爹!我答应你,我会练好千叶神功,我也答应你,无论多么难,无论要做出多大的牺牲,我一定,一定要壮大‘天煞宫’,将‘天煞宫’的总部建到中原去!”想见着原本早该断气了的父亲却为了索要一个承诺,硬是逼着自己又承受了多日这般的痛楚,索骥再也没法像前些日子以来以沉默来应答,他不能这么自私。就算他根本无意于江湖上的争斗,他宁愿跟自己喜欢的人草庐深山,拈花莳草,即便只是粗茶淡饭,也定能日日欢颜,可是,他怎能忍受一再让生养他,他最为崇敬的父亲失望,怎能只想着自己的逍遥,却让父亲即便到了大限将至,还要忍受这般非常人能忍受的痛苦,他怎能叫父亲死不瞑目?给出了承诺,他瞧见父亲浑浊的眼里隐隐现出几丝欣慰的光,突然间,他也释然了。之前迟迟不肯答应,是他始终不甘愿,可是如今真正做出了选择,他突然倒是觉得轻松了,也许,他不该太过抗拒,命中注定了,这就是他该走的路。轻启唇,他带着几许悲凉的笑了,“爹!你安心了!所以……你走吧!”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他宁愿父亲安详地走,剩下的所有,他来背负!
“啊!骥儿,你不要带着弟弟到处乱跑!骐儿,你别顽皮,别爬那么高,小心摔下来啊!雪樱,你别总护着孩子,这样我怎么能教好他们?雪樱——”索青禾的神情突然间恍惚起来,盯着半空中没焦距的一点,视线飘忽着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形如枯槁的面容上居然现出许多年不曾见过的带着几许无奈,却流于幸福的笑容。
索骥顺着他的视线抬起头,望着空无一物的密室顶,却悲凉地想哭,“爹——”
突然间索青禾面上的笑容在瞬间僵凝,面容顷刻间扭曲狰狞起来,“雪樱!你给我回来!你背叛我!你居然背叛我!”只一瞬,他面上又极其怪异地笑了起来,“有情不如无情!爱或不爱,终是落得肠断心碎,这是索家男人的诅咒,是诅咒……”索青禾的语调慢慢淡了下去,那一瞬间,他仿佛又清醒了,艰难偏过头,目光定定凝视着密室角落里的一具石棺,紧抓住索骥的手,霎时一松。
“爹——”索骥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他娘亲的石棺,再回过头,父亲却已经颓然垂下了手,只是那睁着的眼带着辨不明的晦暗定定望着娘亲的方向,他颤抖着手阖上父亲的双眸,隐忍多时的泪终于爆发,“爹——”
在那一声悲怆的呼唤中,密室顶上惊飞的鸟儿来不及扑腾翅膀便葬身在毫不留情的掌风下。不过只一刻钟,索骥收拾好情绪,擦干了眼泪,眸底的情绪坚硬如石,冷冽如冰,就从那一刻起,从前那个只知风华雪月,乐于澹泊江湖名利,逐爱而走的索骥就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索青禾的儿子,是‘天煞宫’的少宫主!在他决定放逐自己的同时,也一并亲手埋葬了自己。
门内的低泣窜进耳里,他陡然从回忆当中抽身而出,修长的手指轻触微湿的眼角,他才惊觉眼角竟凝着泪。略带几丝狼狈地揩去那丝冰凉,他旋过身,在初升阳光的和煦中,带着几丝沉重在光线时隐时暗的甬道里迈开了步子,阳光沐浴着他瘦削颀长的身影,那些光线在他披肩的长发当中穿梭飞舞,不知为何在那一刻,他一贯强悍的背影让人瞧着竟觉有丝悲凉的寂寥。
突然间,他的脚步一个趔趄,他紧扶住身侧的墙壁,瘦削的身子一个前倾,喉间腥甜的瞬间,一口殷红的血喷洒而出。熟悉的疼痛在小腹里翻搅,紧接着在四肢百骇间流窜,几乎让人疼得忍不住抽搐。只是,不知是他的意志过人,还是已然熟悉了这样的疼痛,他面上还是那样的云淡风轻,微白的面容没有丝毫清减他一贯的清雅。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似毫不在意地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而后,努力撑起在疼痛中微微抽搐的身子,他略显艰难地再度迈开了步子。
待到南宫紫罗回到大殿时,见到的就是索骥痛得蜷缩着身子在铺了白虎皮的座椅里瑟瑟发抖的样儿。“少主——”急唤一声,她连忙走上前。
索骥一把抓住她,紧到指节泛白,抬起的眼,在剧痛中没有丝毫的浑浊,反而经惨白的面色映衬而愈显精锐。“把药给我!”
“少主!那药不能再吃了,你的身子再经不起……”南宫紫罗促声劝道,见到他这副模样,不期然间心头绞痛,不自觉红了眼眶。
“把药给我!”许是痛到了极处,索骥似乎完全没听到她所说的话,只是拔高嗓音厉吼道,面色青白中却透着隐忍的杀气。
南宫紫罗怔住,咬牙踌躇片刻,但终究还是不忍见他疼成这样,眼里凝聚的泪却是再难堪重负,滴滴滑落,她一边无声地落泪,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只赭红的瓷瓶,倒出一粒幽黑的药丸,喂入索骥的唇中。
约莫过了一刻钟,许是药效起了作用,索骥的脸色渐渐好了起来,再运气一个周天之后,他再睁开眼,唇边又惯常地掀起那抹清雅而深意的笑,“紫罗,这次又是你帮了我!”
“少主!那药……对你的身子损害实在是太大了,你真的,不该再吃!”南宫紫罗面上忧虑,沉吟了半晌,最终还是轻声劝道。
索骥扯扯唇角,“这个我自有计较!”他抬起眼,望向南宫紫罗沐浴在日光中更显娇美的容颜,也没错认她眼里,从未变过的痴心不悔,不期然的,他的心底涌现一丝愧疚,“紫罗,你恨我么?恨我总是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南宫紫罗未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待到明白过来时,她却是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无悔的笑纹,“紫罗怎么会恨少主?紫罗说过的,不管为少主做什么事,紫罗都是甘之如饴!紫罗待少主的心还是跟当年在盈雪山上第一次见少主时一样!”
索骥敛下眉眼,“紫罗,这一生,是我亏欠你了!”情深若此,他却终不能还,还要以爱为名,逼迫着她丢弃原本的自己,变成一个全然陌生,杀人如麻的人,他还曾记得,她幼时初到盈雪山,总是跟在自己和索骐身后奔跑,羊角辫一晃一摇,连一只小雀儿也不忍伤的可爱模样,可如今……眼前这女子算是他世上顶顶对不起的人。
南宫紫罗却还是浅笑着摇头,眸里没有丝毫的埋怨,反而尽是柔光,“少主不必对紫罗感到亏欠,紫罗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只是,紫罗想问的是,为了达成目的,少主不只赔上了自己,也连带着赔上了二少主,这……值得吗?”
索骥的眼暗了暗,唇边的笑痕流泻出一丝苦涩,“我没别的选择!他是我弟弟,我曾经想要给他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一切,让他一生快乐无忧,可是,我却一手毁了他的幸福!我们原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两兄弟,可是,也许过了今日,在他心里,对我,或许也就只留下一个恨字了!”狭长的凤目里荡过丝丝苦涩与悲凉,但只一瞬间,短暂到南宫紫罗以为他方才,仿佛让她见到多年前那个温和澹泊的索骥的那一刹那的脆弱,只是幻觉。再抬眼时,索骥眼里已无丝毫的笑意,那唇边让人感觉不出丝毫温暖的笑,未能融化眼里淡薄的冰,“不说这些了!倘若不是在这么紧要的关头,在‘天煞宫’后继无人的前提下,我是断然不会走这一步的!如今,是时候该去办这件顶顶重要的事了!紫罗,你记着,这事千万不要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索骐!”语毕,他无视南宫紫罗眼里倏然而起的慌乱和绝望,只是站起身,甩袖而去。
南宫紫罗浑身一软,失神地跌坐在地上,刚停不久的泪,又决堤而下。恍惚间,索骥淡冷的嗓音却是夹带着隐隐的哀求与叹息钝响在她空茫的耳畔,“紫罗,你算是这宫中上下我最信任的人,倘若我真的不在了,求你,对索骐也跟对我一样,忠心不二,全心辅佐他壮大天煞宫,可好?”南宫紫罗心头刺痛,她无力地闭了眼,泪却从紧阖的眼中奔流而出,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生时,他总是在拒绝她,如今,他有了选择,还是拒绝让她同行么?她还能怎么回答?他一直知道的,他的要求,她从来拒绝不了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