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一)(1 / 1)
下半夜的时候,多变的天,又下起了雨。夜雨不大,却也是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直到天明时,才稍微歇下。
密林里的空气湿润而新鲜,每一提鼻,就能感受一阵清冽。叶尖上,有晶莹剔透的水珠沿着叶脉在叶尖缓缓凝聚,又从鲜翠的绿色间滑落,无声地没入地下厚实的土地中。
两道人影在潮湿的树林中小心翼翼地探着步子,目光警惕地四处扫视着。越进密林深处,两人的脸色却是愈加的沉重。封从潇的神态间更多了些警惕,握剑的手也紧了紧,而柳天正除了焦灼之外,更多了几分不明所以的燥郁。
不远处,一株硕大的桉木,浓密的枝桠间掩藏着一间与树木同色的树屋,矮小的屋门内,隐隐探出一张写着半分踌躇,半分不确定的脸儿。她的眼,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林内那两条谨慎的身影,却不自觉地,咬了咬唇,搁在胸口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襟。
“你在担心什么?”低沉,却也日渐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她猝然回过头,对上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云湛如子夜般深邃的眸子。
不知为何,每每瞧见这双眼,她总能从那双看不透的眸子里获得些许勇气,些许力量,只是,她却只能自嘲似的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她的目光又幽幽地回到方才注视的焦点,那两人已经来到了离这树屋不足百步之处,只是,仍未能发现他们。她真是一个不太称职的肉票,眼看着救她的人来了,她居然不呼救,而且还能这么平静且相安无事地与挟持她的人站在一起。视线胶着在她那如同陌生人的父亲身上,突然又暗淡了下来。她要如何告诉他,有些事情,明明理智知道,已经不必抱希望,可是,却仍不死心地有着点点的希冀,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在乎?刚下过雨的林子里很凉,她娇弱的身子在晨风中略打了一个寒战,一件厚实的披风就适时地搭上了她的肩。
她怔怔地回过头,望了望肩上的披风,再望向身后的男人。云湛却已经早已移开了视线,盯视着林中的两人,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眸里除了她所熟悉的冷漠之外,还多了一抹暗冷的杀气。一只手,不自觉地探出,揪住他的衣袖,云湛却在本能地闪躲开来的同时,一个反手,紧扣住她纤巧的皓腕时,一只透着紫光的银针已经抵在她的肩井穴,那一瞬间,他的目光阴鸷而狠冽。直到,视线对上她因疼痛而微白的脸,他的神色在惊异之后,霎时松开钳制她的手。回过手,指间所夹的银针瞬时回到他腕间的皮革中,他低垂的眼被散乱的发丝略略遮掩,“以后,不要随意碰我!”对于一个时时活在暗杀与杀人中的杀手来说,能让她这么靠近他,已经是他自制的极限,如果他一个收手不及,她就会没命。而他,不想错手伤她!
柳晏笛眸底掠过一丝黯然,唇畔牵强地弯起,“因为,现在对你来说,我还是很重要的筹码,不容有失,是吗?”她问,云湛没有回答,那鬼斧神工般完美的侧颜,仍然是冰雕一般的冷漠。唇上,幽幽地苦笑,柳晏笛为自己心中的失落和揪疼感到可悲,“如果,我爹没拿‘轩辕月珏’来换我……”
“至少,他来了,不是吗?”不该的,但,见到她眼底的黯然,云湛还是不自觉地开了口,以他的方式来安慰她。
所以…..柳晏笛回望他,方才黯然的眼神有了点点的回温,至少,还是有些在乎的,不是吗?不管是那个她必须称为父亲的陌生人,还有——他?
“该死!现在已经是巳时二刻了,那个云湛连影子都不见,该不会是在耍我们吧?”柳天正不耐烦地粗声道。
封从潇带着淡淡的鄙夷扫了他一眼,说实话,他对这个声名在外,却对自己亲生女儿这般漠视的大侠非常的不满意,所以,他也没打算告诉他,云湛虽是杀手,却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所以,他确信,今日,一定能见到他。朗目一凛,他定了定神,以腹音传声道,“云湛,我们已经到了,你也别故弄玄虚了,还是出来吧!藏头露尾的,未免不像你了吧?”
话音传了老远,方圆十里之内,云湛定能听见。于是,语罢,封从潇跟柳天正都是神情专注却也戒备地注意着周遭的风吹草动。
“封大神捕,久候了!”同样以密音传来的声音忽远忽近,让人辨不明方向,也辨不清虚实,然后,就在封从潇惊觉云湛的功力似乎又精进了的同时,一道颀长萧疏的身影携着清窈柔靡的柳晏笛从不远处层叠的树峦间宛若惊鸿般飘然而至。
然后,那是封从潇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与云湛面对面而站,然而,就在这面对的一刻,一股强烈得不容忽视的气势突然像是压住了他的呼吸。云湛的那股子冷,是一种寥落难言的抚然沉郁,又是一般孤峭峭的锐。不该的,但是,心底,却又升起一股有些压抑不住的欣赏。然后,他也瞧见了那个画中走出来的人儿,柳晏笛,不若画中时桃红相映,茜裙罗扇,粉颈嫣颊的娇柔与轻软,面前的她神色有些不安,却是眉凝烟水,目横澄波,如蕴陈酒,如怅旧思。不自觉地,心跳,在这水墨画般的雅致与沉静中,漏跳了一拍,然后,封从潇更加坚定了一定要平安救出柳晏笛的决心。
“云湛,你够大胆!”明知他在场,也知道,他立志要抓到他,他还敢现身,而且,一张面孔,没有丝毫的遮掩,不愿意承认,封从潇此刻的心底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激赞的。
云湛还是冷冷的眸色,唇畔却浮起没有半丝温度的冷笑,“一无所有之人,自然无所畏惧!”
他话中的寂寞自敛和毫不惜命的态度,让柳晏笛的心又是一阵揪疼,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又刷白的几分。
然而,她的脸色看在封从潇的眼里,却成了害怕。于是,他也顾不得其他,索性挑明道,“废话少说!云湛,你还是快些放了柳姑娘才是!”
目光微微一闪,云湛瞟了一眼怀中脸色苍白的人儿,眸色几不可见地敛了敛,低道,“拿到我想要的东西,我自会放人!只是——”他抬起头,目光如锐箭一般射向另一旁,神色有些惶惶不定的柳天正,神色又是一冷,道,“柳庄主,我要的东西,可带来了?”
“柳庄主,快快用轩辕月珏把柳姑娘换回来才要紧哩!”封从潇别过头,见到柳天正神色不定地像是失了神,遂拧了拧眉,低声催促道。
柳天正讷讷地回过神,迅疾地瞥了云湛和柳晏笛一眼,然后,磨磨蹭蹭地探手进衣襟里摸索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却不敢再看柳晏笛一眼,而额上,甚至冒起涔涔的冷汗。思绪一转,他陡然忆起昨个儿深夜里,丫鬟银杏所说的话,这杀手的目标原先是他的宝贝城儿哩,不行!绝对不能让城儿再身处险境!想到这儿,他探进衣襟里,已经满是冷汗的手攥成了拳头,然后,他一咬牙,在几人惊异的目光中,他“扑通”一声跪下,在其他几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唱作俱佳地哭喊了起来,“城儿!我苦命的女儿啊!爹爹对不起你,爹爹不能也没办法用轩辕月珏来救你啊!城儿,你原谅爹吧!爹也是迫不得已啊。爹根本无从得知轩辕月珏现在何处,爹爹无能为力啊!你是爹最疼的女儿,爹爹也是没办法,没办法呀!爹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在场的其他三人都是一愣,但待回心一想,就不难猜到他在演什么把戏。云湛除了眸中一闪而逝的惊异之外,再无其他表情,但一双眸子却是定定地注视着脸色惨白的柳晏笛。
封从潇看看云湛,再看看眼神中明明写满受伤与不敢置信的柳晏笛,脸色铁青地回过头,冲还不住哭喊着的柳天正,怒道,“你在说些什么?你还不把轩辕月珏拿出来救柳姑娘?”
“我也想救啊!可是,倾城,好女儿,爹爹实在是对不住你,对不住啊——”柳天正却是铁了心,要将这出戏一唱到底了。
“你真是——”封从潇气得咬牙切齿,不再跟他罗嗦,直接伸手过去,用力抢过柳天正攥紧在手里的物件,这一看,他的脸色愈加难看,“柳天正,你——”没有轩辕月珏,他之前又没和自己商量,如今又故意让云湛以为柳晏笛是柳倾城,他这不是摆明了要置柳晏笛于死地吗?
柳晏笛再也无法忍受,失神中,双腿一软,几乎跌倒,一双手却在这时牢牢地扣住她的腰支。她怎么能相信,怎么能相信?她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她身上,也流着他的血呀?他怎么可以这般绝情?怎么可以?
“云湛,你把柳姑娘放了,我保证,今天你能安全离开!”封从潇也急了,面色有些惊惶地跟云湛谈条件。
云湛深邃的目光从柳晏笛痛不欲生的面容上稍稍移开,目光冷冽地逡巡在虚伪无情的柳天正和面色焦灼的封从潇之间,而后,冷冷哼道,“办不到!”话落的同时,他腕间的皮革里五数折齐发,封从潇急急地闪身避过,再回过头,云湛却已经携了柳晏笛奔至数丈之外了。
狠狠地一咬牙,封从潇别过头,怒目瞪视地上的柳天正,恨道,“虎毒也不食子啊!柳天正,你够狠!那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亲生女儿啊——”话落,他不再耽搁,但愿,还能追上云湛,不管怎么样,他是要救回柳晏笛的。
他身后,柳天正却怔怔地失了神,是呵,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可是,无毒不丈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