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1 / 1）
马赛领着哈特曼走上阶梯，到了二层的走廊，熟门熟路地推开一扇门。他绕过房间正中的大床，皮鞋敲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卧室里回响。哈特曼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朝四周张望了一番，还是跟了上去。马赛直奔凉台，刚拉开窗帘，月华就潮水一样从落地长窗涨进来，浸没了满屋。他推开通往凉台的门，走出去倚靠在了护栏上。哈特曼刚拨开夜风吹起的窗纱，跨出门，就望着夜空怔住了。夜幕下的柏林郊区，一轮满月在空中幽幽地散发着光亮，隐约传来楼下的乐声，却有一种静谧的美。
哈特曼缓缓深吸一口气，享受着其中夜晚独有的味道，走到背对着他的马赛身旁。
“漂亮吧。”马赛说。他喝了一口杯中的鸡尾酒，目不转睛地盯着幽光笼罩的圆月。
“漂亮。”哈尔曼点头。
马赛一只手放在护栏上，一下下轻声敲击着，似乎是在合着楼下几不可闻的音乐节拍。黑胶唱片中刻录的大提琴声婉转悠扬，饱满华美的音符勾人心弦，在月色的衬托下，似是将时间与空间融为一体，剩下的唯有永恒。
“……就好像天地间只剩我们两人一样。”马赛说，笑着转头看向哈特曼。哈特曼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回望马赛；习惯性地挑眉，浅榛色的眼珠略有着一点绿色在眼底，睁大的眼睛让本就长相清秀的他看起来更加年轻。马赛毫不客气地直直盯住哈特曼的眼睛，像是在钻研什么谜题，过了几秒才问：
“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哈特曼回答。
“你看起来最多十七岁。”马赛不知为何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弯起嘴角。
哈特曼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咽下后顿了顿，慢悠悠地说：“我知道你也不过二十二岁。”
“还没到，”马赛纠正道，“我才二十一。”
哈特曼像是觉得马赛争辩的样子很好笑似的，看着他不住地笑了起来。他一手横搭在胸前的护栏上，另一只手拿着酒杯，忽然一仰头将杯中物尽数灌了下去，接着抬手把玻璃酒杯远远扔出。遥不可辩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落地碎裂的声响。
马赛立刻也随着笑了起来：“我真的没有到二十二岁。我的生日在十二月，不信你可以看我的驾驶本。”说完如法炮制，一口喝下杯中剩余的残酒，将高脚杯丢了出去。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他好像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不可遏制地狂笑起来。
哈特曼先是一手撑着额头，斜过头看着马赛，却笑得肩膀抖个不停，最后干脆趴在栏杆上埋头笑了起来。马赛几次想要停下来，一试着开口说话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马赛才渐渐止住了笑，双肘撑在护栏，安静地看着身旁的哈特曼。肩背抽动的频率也慢慢降低，最后终于抬起了头，长出一口气，转头看到凝视着他的马赛，唇边又冒出了笑意，恨不得再一次埋下头去。
“够了。”马赛轻踢了哈特曼小腿一脚，“我很好笑吗？”
“没有。”哈特曼强忍着笑回答。
马赛单手托腮，歪着头看哈特曼，另一只手又开始在护栏上轻轻打节拍。
“耶里希。”马赛问，“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还不是和大家都一样，”哈特曼没所谓道，“觉得战斗机飞行员很帅呗。”
“红男爵冯利希托芬？”马赛笑。
“当然了。”哈特曼转过身来，背靠着栏杆，抬头看月亮。
“我比较喜欢库尔特·沃夫上尉呢。”马赛说，“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
哈特曼扭头看向马赛，有些惊奇地问：“是那个右手被击穿还能单手操纵飞机回去顺利降落，后来二十二岁时以身殉国的？”
“嗯。”马赛说，“而且他的最后一战是自愿向敌军一整个编制进攻，不是先被对方袭击的。这我记得很清楚。”
“可你不想像红男爵一样？”
“当然想。怎么会不想。”马赛回答。
哈特曼露出似乎是费解的表情。
“我对指挥作战没什么兴趣。”马赛倚在护栏上，低着头，俯视两层楼下的地面，“多小规模的编制都不是我的强项。要不是击落敌方需要人证，我都不知道我要僚机做什么用。”
哈特曼定定地看着马赛，仿佛陷入了沉思。
“我不是个好长机驾驶员。一想到编制里的其他人是用性命来相信我，遵从我调遣，我就没办法下达命令。他们的命太贵，太沉重，我担负不起。”
马赛闭上了眼睛。他做了个深呼吸，才又睁开眼，继续说道：
“去年的八月二十四日，不列颠战役，是我第一次真正进行一对一的空战。我的对手很强，很有经验；我和他缠斗了四分钟，直到我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向上攀升，靠着高度上的优势，再俯冲开火；我击中了敌机的引擎。那架飞机从空中下坠，落入了英吉利海峡。上方随即出现了更多敌机，所以我以一个极陡的角度向下俯冲，在距离海面几米的位置拉起机头，紧贴着水面飞过，躲过了敌军的机枪扫射。没有人追踪我，我就那样回到了吕伐登。
“但是回到军营，我却彻夜辗转难眠。我提笔给我的母亲写信：‘今天我击落了我的第一个敌手。但是我并不感到喜悦。我一次一次地回想那架战斗机坠入海峡，消失在我视野中的场景；我无法不去想一个母亲该有多么伤心，当她接到年轻儿子的死讯。而我，是我杀了她的儿子。’
“我希望那个飞行员活了下去。可是就连我在第二教学中队最亲密的战友，也劝我说：‘约赫，这是打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都觉得我疯了。我知道我不得不竭尽全力击落我见到的每一个敌人，甚至杀了他们。但是这不能阻止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难受。”
哈特曼想要说点什么，一开口，却又无话可说。他动了动嘴角，还是没发出声音。良久，他伸出手，盖上了马赛还握在护栏上，却早已停止打节拍的手。
马赛深吸一口气，转头朝哈特曼勾了勾嘴角，又长长出气。他扬起手，见哈特曼立刻把手拿开，反而伸手握住了哈特曼正往回缩的手。哈特曼没有动，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马赛握紧的左手，便又抬眼看向马赛的眼睛。马赛浅棕色的眼睛也正直勾勾地盯着哈特曼。
“要是没有打仗，”他问，“耶里希，你想要做什么？”
“开飞机。”哈特曼不假思索地答。
马赛微微点了点头，露出由衷的笑容：“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