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自由（3）（1 / 1）
学校体育部在公告栏里挂出了“交谊舞培训班”的通知，星期二、四、六傍晚六点到七点半，课程里面有在方洁心目中唯一称得上“翩翩起舞”的华尔兹。她知道自己一点儿也不擅长那些传统的舞蹈，比如民族舞啦、爵士舞啦，因为总是跳不出那种很艺术的美感，但是她特别喜欢华尔兹，就冲着这，她就心痒的想去学。
她问了很多人，从宿舍女生到实验室的同学，大家都对跳交谊舞不太感兴趣，一时间找不到舞伴，这让她很是挫败，哪怕是找个女舞伴也好啊。她去缠曹振宇，大师兄笑呵呵的说：“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本科的时候头脑发热还选修了这门课，结果就是学不会，觉得忒没意思了，还搞得我差点没拿到学分。所以这个忙我想帮，也帮不上呀。”
不管了，方洁决定先报名，到时候再到班里现找舞伴；要真的实在找不着，就在边上看看也是好的，反正上课又不要钱。
上课的地方其实是P大原来露天游泳池的更衣室。游泳池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再使用，更衣室里面大大小小的柜子都被搬走了，非常的宽敞，只是沿着四面的墙壁摆着一圈长椅。方洁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冷眼旁观来参加交谊舞学习的同学，要不就是成双成对的来、要不来一大群人相互抱团、要不就是来人压根都不认识。教室的中间和那一头人声鼎沸，而她这边却越发冷清，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孤独，不知道该走还是留。
方洁郁郁的看着地面上的花纹，脑袋里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有脚步声向她靠近她也没有理会。一双鞋走进了她的视线，站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方洁抬起头来，异常惊喜的问着来人：“你咋个来了？”
她扯着卫萧涵的衣服左顾右盼了一番：“你一个人哇？”
卫萧涵笑呵呵的坐在方洁的身边：“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多乖女娃儿瓜兮兮的坐在角落里，就跟遭霜打了一样。咋回事哦，遇到啥子打击了，这么蔫儿吧唧嘞？”
“我看到你了，马上就振奋了三。好久都没看到你了，你娃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来学跳舞啊？有没有舞伴？”
“有，”卫萧涵正经的说。
他看着方洁迅速收敛了笑容，落寞又爬上了她的脸，忍不住又笑着说：“就是你三。你咋个这么不经逗，豁你一哈脸都变了。”
“哼，你太烦了，故意来取笑别个。我开始还真的以为最后肯定找不到人跟我跳舞，还在想要不要走了。你咋个来了喃？”
“你可以来我就不可以来嗦，你来干啥我就来干啥三。我刚才进来的时候还在跟上帝祈祷，不要给我配个长得歪瓜裂枣的舞伴，看来上帝在打瞌睡，简直没听见我的心声。”
方洁作势给了卫萧涵胳膊两拳，两个人笑成了一团。
上课的老师是负责本校体育课的一名四十多岁的男老师，在方洁印象中好像是教篮球的。老师对交谊舞的介绍方洁只清楚的记得一句，“交谊舞男生是关键，男生步子走对了、手上对舞伴的带领到位了，女生完全不用记步子，自然就会了。只要带得好，就算是女生是新手，也完全不会发生脚踩脚的事情”。不过，话虽这么说，面对一群新人，老师依旧按照男生步伐和女生步伐分别教授，而卫萧涵和方洁也不敢怠慢，认认真真的揣摩和尝试起脚上的动作来。
第一节课教的是中三的基础，也就是华尔兹的基本步法——从小就知道的蹦-恰-恰、蹦-恰-恰。别人尚在123、123数着步伐、有些紧张生硬的前前后后时，卫萧涵和方洁两个人已经熟练放松的前进后退，只是不会转圈了。方洁瞟到旁边的一对，男生的动作真是太机械了，跟着节奏似乎刻意的一顿一顿，满脸都是汗。她不由得感叹：真是学什么都有天赋这个东西在中间作怪啊！她其他的舞跳得不咋样，之前还担心交谊舞也会没感觉，然而至少从目前看来，她适应的还是很快的。
半小时后，老师打开了音乐，本来方洁是很期待跟着音乐来一段的，把对音乐的理解通过舞姿表现出来，肯定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结果一听到录音机里响起《野花》的旋律，没把她怄的晕过去，这歌真是太土了…卫萧涵在一边看着她大失所望的样子忍不住发笑，他伸出手来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方洁也只好乖乖的把着他的手、扶着他的肩膀练习起来。
老师看着跳舞的学生们大声喊：“注意节奏，身体不要太僵硬，注意踏在鼓点上”。
方洁笑嘻嘻的对卫萧涵说：“肯定不是在说我们。我敢说，这里头要是我们两个都踩不对鼓点了，就没得人踩的对了。”
卫萧涵笑着看着她：“你晓不晓得‘厚脸皮’三个字咋个写？”
方洁斜睨了他一眼。这人一边说话，一边手上带着力量让她从前进变成了后退。方洁轻哼了一声只看着他笑，笑容中依旧是那副得意忘形、烂泥扶不上墙般垮兮兮的样子。
基本步伐学了一节半课，老师又放起音乐让同学们在场地上自己练习，他在旁边走来走去的观察学生对舞蹈的掌握情况。一曲终了，方洁正在跟卫萧涵说笑，听见老师招呼各位同学：“我还没发现这有一对跳的很好的。你们两个，到中间来。”
方洁左顾右盼很好奇跳得好的那一对是谁，只看见老师朝着她跟卫萧涵的方向一边招手一边又喊：“就是你们两个，别看人家了，过来。”
方洁惊讶的看着卫萧涵，眼睛里充满了一点点求证、一点点欣喜，而他只是看着她笑着点点头，拍拍她的肩膀，带着她从屋子的一角走到了老师跟前。
按照老师的要求，两个人安静的在同学面前展示了“中三”的基本舞步，没有音乐、没有人数拍子，屋子里只闻得鞋子与地面碰擦发出的声音。卫萧涵沉得住气，虽然只是简单的步伐，却带出了各种层次的花样，他甚至带着方洁做了小范围的转圈——这个，老师还没有教。方洁本身是不太喜欢被人所注视的，众目睽睽下的单独表演，她颇有些难为情，握着卫萧涵的手都有些紧，虽然在他的带领下，她的动作依旧流畅，可是心理面拼命在说：
“好了，拜托老师，别让我们‘显摆’了，快点结束吧…”
老师的一句“好了，先到这里”，令方洁如同大赦了一般，揪着卫萧涵几乎要用小跑似的回到他们原本跳舞的角落，然后朝大家干笑了两下，这狼狈的样子，让老师忍俊不禁。
“大家看到了吧，他们两个人跳舞的时候姿态保持的很好，背挺得很直，动作还是很连贯优美的。男生带的很好，女生可以完全不记步子，只要跟着男生走就可以了。所以，还是那句话，交谊舞中男同志是很关键的。”
方洁笑嘻嘻的用手肘肘了卫萧涵一下：“老师夸奖你哦。”
“缺点嘛，就是女生如果能注视男生，有一些眼神、情感的交流就更好了。那先这样，大家继续开始练习到下课，下节课我们就要学习简单的加花了。”
这回轮到卫萧涵说方洁：“你看，我跟你说了，跳舞的时候两个人目光要对视，最好要含情脉脉的，舞姿会更加优美，你就是不听。”
方洁只是笑。之前他们跳舞的时候，不要说含情脉脉的，哪怕她只是简单的盯着卫萧涵看，她都会笑场，卫萧涵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师走过来跟他俩说话：“你们俩是这次开班刚开始学，还是以前就学过了？”
“就是这次才开始学的。”
老师点点头，方洁能看出来老师很满意。
从此之后，老师就经常给他俩开小灶，单独教他们一些很复杂、但是很好看的加花，因为他们学的太快，准确的说，是卫萧涵掌握的太快。方洁也不怎么认真学女生的舞步和手上动作了，只等着卫萧涵把新动作跳顺当、来带她就可以了。老师在做动作示范的时候，几乎每次都邀请方洁来做他的舞伴，起先方洁还紧张，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老师的手上动作比卫萧涵更大更加有力，这让方洁挑起来更加的得心应手，尤其是快节奏的舞曲和转大圈的时候。方洁喜欢转圈，尤其喜欢快速的连续转圈，这时候身旁的所有的事物都快速的一闪而过，恍如飞翔一般，让人把什么烦恼忧郁都抛在一边，只留下刺激、爽快、自由和快乐的感觉。跳得疯了，她也会捣乱，好好的舞步也不走了，只需搭着老师或者卫萧涵的手，就那么一跃而起、再落到地上，在他们的眼光中笑得毫无忌惮，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方洁的生活过的那样的充实，她认为现在过的才是心目中理想的大学生活：有正经的时间，也有不正经的时间。正经时间做课题、赶论文、做一切跟学习有关的冠冕堂皇的事情；不正经的时间打羽毛球、合唱团排练、跳舞，熄灯以后毫无牵挂、大摇大摆的坐在彻夜亮堂的主门厅的长椅上安安静静的琢磨卫萧涵带给她的《小王子》；她也开始愿意耐着性子去陪宿舍的女孩子们逛街、也能抽出时间和大伙去公园晃晃、也时不时的响应实验室同学的号召、说说笑笑的去搓馆子改善伙食了——
一群人最爱去的就是学校附近的“成都小吃”，每次都是呼啦啦的进去一大群人。男生们刚从方洁口里学来四川话如何叫服务员“小妹儿”，就忙不不迭的操着各种怪腔怪调的“小妹儿”喊起来了，逗得女生们哈哈大笑——她白天的日子过得很是无忧无虑，因为完全没有机会去想起那些让她忧虑的事情；晚上空闲安静下来，只是看闲书、看电视、听音乐，也刻意的拒绝深入思考心中的烦恼，有多久没有跟他主动联系过了、他现在在做什么、他什么时候能回学校，这些问题似乎都与她绝缘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事情总是有解决的时候，但应该不是现在。她的快乐来得是如此不易，为什么还要花时间去惦记那些令人不快的种种？
先这么着吧！
然而，世界上很多事情的发生并非世人可以预料和控制的，更何况人本身就处于矛盾之中、且不停的制造着一个又一个的矛盾，怎能让自己和他人消停？
五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方洁一边研究毕业论文、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曹振宇在Q上说话，谁知道突然看见他的对话框中冒出几个字——
“我喜欢你”
方洁愣了一愣：“你是不是发错人了？”
“我没发错人，这个话就是发给小方洁的。曹振宇喜欢那个叫小方洁的女孩子。”
方洁咬着嘴唇，有些不甘心的继续分辨：“小方洁的异性缘一向都很好，实验室喜欢跟小方洁玩的男生很多，这些我看得出来，你没必要这么正经的跟我说。”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种喜欢。”
两个人之前的对话毫无任何铺垫，今天、昨天、前几天他们在一起吃饭、打球什么的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曹振宇的这个表白来得毫无征兆，这让方洁有些手足无措，除了震惊，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俩认识只有三个多月，彼此熟悉到关系相对密切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她一点也不否认她喜欢跟曹振宇玩。曹振宇比她大几乎三岁，和程宇阳和魏鹏程单纯的朋友关系相比，那种亦兄亦友的、被当做妹妹疼爱的感觉很让她有些稀罕和着迷。更重要的是，她在外人眼里是好像是一个能干、强势、任性、坚强到什么喜怒哀乐都能一肩扛的人，而他似乎很能看透方洁心中的困惑和迷茫，尤其在方洁妄自菲薄、自惭形秽以至于满身落寞的时候，总是能给予她最准确的鼓励和开导。这种关怀，是前所未有的，即使对她的观念不能起到根本性的改变，最起码也能让自卑感不要那么强烈的吞噬她内心，让她能够得以片刻的解脱。
可是，无论如何，方洁从来都没有把他们的关系往那个方向去想。她的感情，本身就有些混沌不堪，自己好不容易才进入了一个真空的状态，能无拘无束的经历大学中最快乐的时光，何苦又要回到空气中，在混沌不堪中增加更多的混乱和烦恼呢？
她不愿意。
在若干个拒绝表白的理由中，方洁本能的选择了令她最为不耻的那句，因为她实在来不及想清楚应该怎样简单有效的、有礼貌的、尽量把伤害降低到最低限度的拒绝对方——“我有男朋友的，你知道的。”
方洁看到这句话发出去，自己都笑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们两个人的事情，应该你们两个人自己解决，用有男朋友的说辞来做挡箭牌，实在很无趣。而且，是谁规定的有了男朋友就不能再喜欢别的男生？有谁能够知道，谁比谁更适合谁？爱情，只比情投意合、不比先来后到。面对爱情，她方洁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女，然而经历了种种，她依然没有学会认真的询问自己的心、依然不懂得狠下心肠当机立断的拒绝、依然缺乏义无反顾的勇气。
“我知道。但是，你有男朋友是你的事，我喜不喜欢你是我的事；你能不能接受我是你的事，我表不表白是我的事。要知道，没有人可以剥夺别人爱与被爱的权利。我今天为了成全我自己、没有顾及你的反应而告诉你我的心意，这也许有些自私；但是如果我不说，势必会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极大的遗憾，所以我考虑再三，决定还是说。你会拒绝在我预料之中，但是只要说了，我便如释重负、对得住自己了。”
“另外，用男朋友来拒绝我，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理由，你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你这个姑娘，该say no的时候就要大胆的say no，该下狠手就应该立即下狠手。都这个时候，就没有必要再顾忌别人的面子了。”
方洁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激动。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人可以如此这般勇敢的面对自己的爱情、义无反顾的不留下遗憾只为成全自己的心？这个人看她是如此的透彻，他身上有着她缺少的、但是她却无比渴望拥有的那份执着、坚定和勇气。从今天开始，她对他的钦佩和敬仰随之又加深了一层。
方洁迟疑了片刻，虽然觉得是多此一举，她仍然一边默默流泪一边在键盘上敲了一个问题，因为这确实是令她无法理解的：“我这个人，性格上的毛病一大堆，别人唯恐避之不及；而且你那样了解我，深知我心里的问题更多，我跟你的性格实在太不相称。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你什么时候喜欢上的我？”
其实，爱上一个人，哪里需要那么多的理由；即便去找，又哪里能找到那么明确的理由？爱情的发生，表面上看是经过时光的积淀；实际上，也许只在那一瞬间，只为那体贴的一句话、一个转头的动作、一个天真的微笑，你便突然喜欢上了一个人，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于是才有了以后岁月里的关注、等待、厮守和缠绵。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如果非要我说，也许，就是我从楼上下来给你搞程序，你第一次问我喝咖啡还是喝白水的那次。我看着你在那里倒腾几个瓶瓶罐罐，当时心里非常感动。你不是我第一个答疑的对象，但是却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因为答疑请我喝水的人。我觉得，这个女孩子内心应该是多么的简单和善良。”
那都是多早的事了…方洁一时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师兄来帮助她解决问题，她只是自然而然的为他倒了一杯水而已，原来这样的不经意之间，她便招惹了他，给他带来这样多的困扰。
“小方洁，我想说的是，你大可不必因为我喜欢你而改变什么，比如觉得面对我尴尬什么的。你的外表是那样的不羁与洒脱，我希望你的内心也如同你的外表一样，不要被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所束缚。不过，我觉得以你现在良好的状态来看，应该还是能够做到的。”
方洁抿着嘴干巴巴的坐着。默默的想了一阵后，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两把，在键盘上敲了三个字——“我知道”。
她继续在对话框中一字一字的敲着：似乎人总是失去了才能明白什么对自己是最重要的，我一直是那样的期盼着自由、期盼随心所欲、期盼无牵无挂，这段时期，我终于重新体会到了这份久违了的充满生命力的感动，这是一份值得人永远向往的感动。我只愿意我一个人，所以我拒绝任何束缚的来临，无论这些束缚来自哪里——亲情、友情、爱情，哪怕一丝一毫、一样都不可以。所以，我不愿意接受你的喜欢，我只愿意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