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差错(1)(1 / 1)
方洁没有想到,跟宿舍里女生的第一次纷争,不声不响的,竟然来得这样的快。
宿舍的两张凳子堆上了一些零碎的东西,方洁懒得去收拾、随意的坐在李亚莉的床沿上,一边洗脚、一边看电视。擦脚的时候,正碰上李亚莉端着一盆水进屋,方洁听见她很有情绪的一声惊呼:
“你怎么又坐在我的床上洗脚?”
方洁莫名其妙的看着她:“那我坐在哪里洗脚?”
“你可以坐在凳子上洗脚啊!我都发现你好几次坐我床上洗脚了,一直都忍住没说,你也稍微自觉一点嘛!”
方洁认真的看着李亚莉,发现她满脸的不屑和憎恶,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她也不高兴了:
“我坐在你床上洗脚怎么了?你就这么嫌弃我,难道我身上的脏东西会沿着我身上爬到你的床上去吗?”
“很难说。反正你以后不要坐在我的床上洗脚了。”
方洁点点头,很生气,但这确实是人家的床,别人让你坐你才能坐,还有什么可反驳的呢?她匆匆忙忙的洗完脚,看也不看李亚莉,冷着脸端着脚盆出去了。
这算啥啊,不就是坐了一下床、洗了一个脚嘛,好像谁没住过下铺似的。方洁高中住下铺的时候,完全没像李亚莉那么讲究——还在床沿边上铺个大毛巾,生怕人家给她床弄脏了一样——别的同学在她床上盘腿聊天、洗脚、剪脚趾甲、吃东西什么,随便坐;弄脏了,随手抹一抹整理干净就行了;有时候上铺的女孩子不脱鞋子踩梯子从床上取东西,不小心会碰脏她的床单,她也就随便拍怕就完事儿了,根本就不介意。她以为所有的下铺都应该是这样的,所以才敢大大咧咧的坐在李亚莉的床上洗脚,完全都不当回事儿。
方洁狠狠的把手洗了两遍,揣着一肚子气回到宿舍,怎么想也怄不过这口气。她当着李亚莉的面举起两只手,故意使劲抹了抹她坐过的床单,没好气儿的说:
“看好了啊,我洗了两遍手,我把我身上的细菌给你擦干净,行了吧。”
李亚莉皱着眉头斜睨她一眼,不高兴的说:“还有,你不要把你那个N天都不换的臭袜子挂在我的床头,大家说了你多少次了,脏不脏啊。”
方洁强压住心中的厌恶说:“我挂在我的床尾,没有挂在你的床头上好不好。而且,我也说过好多次了,我的袜子不臭也不脏,臭了脏了我自己知道换洗,你不要强迫我跟你一样,天天都换袜子洗袜子,我没这个习惯。”
“你的床尾不就是我的床头么,你把袜子放在你的床边上,不就在我头上吗?”
方洁没好气儿的说:“那你换个方向睡不就得了,管了我坐你的床,还要管我放自己的袜子吗?你是不是管得也太宽了点?”
“你不觉得恶心,我还觉得恶心呢。”李亚莉嫌弃的说。
方洁气得不得了,重手重脚的爬上了床,使劲儿的倒在被子上生闷气。她就想不明白了,干嘛一宿舍的女生都非要拎着她不天天换袜子的问题说来说去。她在家里就没有天天换袜子,他们一家人都没有天天换袜子,不是因为懒,而是觉得并不脏,所以根本就没有这个习惯。结果到了北京,先是被女同学轮番嘲笑了一通,她没怎么搭理,而后动不动就被叩上不爱卫生的帽子,今天更被别人批评‘恶心’,难道天天换袜子就表示爱卫生?她长了这么大都没天天换袜子,也没有得什么怪病么。她之前跟妈妈抱怨这事儿,妈妈也表示疑惑,天天洗?家里这么潮,干还干不了呢,那得准备多少双袜子来换?
而且方洁并不觉得那些总是说自己不爱卫生的人就有多么比她爱卫生,比如她洗澡换下的衣服袜子,当天一定洗好晾起来,但是有些女生会攒着有空才洗,这会滋生多少细菌?这不叫脏?有的女生居然把内裤和袜子放在一个盆子里洗、紧挨在一起晾晒,这种做法是绝对不可能存在于她的卫生习惯里;她的衣柜床铺书架收拾的总是很利索,但是有些女生的真是乱得惨不忍睹,床上堆着衣服、卷纸、娃娃、书,反正方洁觉得那是连睡觉都找不到地儿的乱,她特别好奇当她们要找某样东西的时候,怎么在一通乱翻后居然能找得到?就单说洗袜子这事儿,这帮子天天换袜子的人,也不见得个个都是天天都洗啊,有的人还不是攒了一大堆?这就叫□□干净、讲卫生?
最重要的是,即便是她再看不惯别人的生活习惯,那毕竟都是别人的事儿,大家情绪好的时候可以相互调侃调侃,但是有什么必要非要上纲上线的天天挂在嘴上?别人自个儿的事儿为什么非要强迫着按照你的习惯来?我是不是天天洗袜子,干你P事儿;我离袜子最近都不觉得脏,轮得到你个不相干的人在一旁指手画脚吗?我不爱卫生、我生病、我乐意,用得着你来替我操心么?
方洁睡觉一向入睡不太容易,睡眠也比较浅,睡着了稍微有点动静就会醒,加上她此刻怄气气得要死,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折腾也不得入睡。偏偏今儿晚是国庆假期的第一个夜晚,通宵供电,明晃晃的日光灯就在她的脸上,照得她更加睡不着。沈卿和许琰去走亲戚了,晚上不回来;韩琴在她头边睡得“呼呼”的,深重又均匀的呼吸声刺激着方洁翻过身趴在枕头上端详了她好一阵,心里又恨又叹息为什么自己没有韩琴那么好睡。李亚莉窸窸窣窣的一直在床底下搞,又是裁纸又是撕胶带的声音,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方洁忍着火,拿出随身听听磁带,巴望着她赶紧弄完好关灯睡觉。
可惜方洁听完了整盘磁带这个灯还是没能关掉,侧身看看钟,已经快1点了。睡不着觉真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方洁越想越着急,心里越发像猫抓一般的烦躁,这家伙还要整多久?她拔掉耳机探身出去,十分不耐烦的说:
“李亚莉,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有什么事情你不能明天白天再弄么?”
方洁看清楚了,原来李亚莉在用白纸糊她的床顶。
“你睡你的觉,我糊我的纸,又没影响你,你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
“你怎么没有影响我呢?开着刺眼的灯、在下面又是撕胶带又是撕纸的,这个,一定要今天晚上搞完吗?”
“我可不想床顶的木头屑子再在我睡觉的时候掉在我的脸上。我遭殃的人还没说啥呢,你上铺睡觉的反倒激动得要死。我弄好了,自然会关灯的,你睡你的觉吧。”
方洁一声不吭的坐在床上盯着不以为意、继续忙碌的李亚莉。
这就是要跟我生活四年的下铺?也是奇了怪了,今天晚上跟她的冲突接二连三的发生,方洁火冒三丈、咬牙切齿的在心里送了她两个字——“自私”。
无论李亚莉是否真的自私,她依然是方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室友,依着方洁的脾性,这种矛盾最多让她耿耿于怀、不理不睬个半天,下午依旧能跟李亚莉心平气和的聊天、说说笑笑的,就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只不过,通过矛盾重新认识了别人,就知道以后相处的时候要注意了,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要小心做、什么事情不值当做自己心里都要有数。
知道程宇阳在学生食堂勤工助学,是方洁意外撞见的。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她决心晚饭前把所有的功课都搞完,这样晚上就可以在宿舍里放羊。等她赶去吃饭的时候,饭堂里已经没几个人,她拐进洗碗间准备洗碗却看见程宇阳正在整理到残处的大桶,然后把一大圈一大圈的橡皮管子从工作间拖出来,像是准备要冲地。
程宇阳见到她有些讪讪的,微微打了个招呼后,埋着头有些脸红的做着自己的事情,这跟平时他在她面前总是十分话痨、总是爱取笑她的样子很是不同。方洁觉得他可能有些难为情,便也一改往日跟他相处时必然会嘻嘻哈哈的样子,默不作声的洗完碗,走到自己放碗的桌子,打开小柜门,把碗放了进去。
方洁一直觉得P大的食堂对于放碗这件事设计的挺有创意。每个吃饭的桌子下面都带着给学生放餐具用的小抽屉,左边八个右边八个;方洁她们报道的时候都会领一把抽屉钥匙,自己的碗放在固定的小抽屉里,这样就不用成天背着碗跑来跑去。她还记得当初她找自己的抽屉还颇费了点功夫,其实她的桌子就在食堂的中央,属于很方便的黄金地段,而程宇阳的桌子却在很偏僻的角落,这导致每次两个人吃饭的时候都不得不“分道扬镳”的各取其碗,然后需要张望一阵才能在人群中找到对方。
方洁盘着腿坐在长凳上,手托着脸透过洗碗间的玻璃往里看,程宇阳正拎着蛇一样的橡皮管,上上下下卖力专注的冲洗,有几次管子不听话的到处乱扭,溅了程宇阳满脸的水,他只随意的抹一抹脸,又继续干。
程宇阳跟她提过,他来自农村,属于靠天吃饭的那种,家境并不十分好;他还有个小不了几岁的弟弟,学习成绩也很不错,考大学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他差点就放弃高考,就因为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都读大学,他自己不上,想让弟弟上。他讲这段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黯然,不过很快就又变明朗起来,倒是听得方洁心里十分难过。
“还好你没放弃,要不然我怎么办?”方洁紧紧的抿着嘴。
程宇阳啼笑皆非的看着她:“你这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呢,这种话也敢说。”
“我当然是认真的了,你不要乱想嘛。”她无奈的撇撇嘴:“在高数A班上,我本就孤独,天资也不如别人,自己心里的苦闷只有自己才知道。如果不是遇见你,能时不时的鼓励鼓励我、帮我排解排解,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像现在这般安稳的熬下去。我觉得,像你这样好的人,我要是错过了,真是我人生的损失。”
“我怎么觉得你这句话好像是说反了呢?刚到这个班的时候,闷得像个葫芦的人应该是我,成天嘻嘻哈哈、闹腾的把房顶都能掀翻的人好像是你吧?”
方洁斜睨了他一眼:“那是表象好不好?而且一个人都不认识,我去跟谁闹去?”
“呵呵,傻妞,真傻。”程宇阳笑着说。
方洁“哼”了一声,问了一个她忍了半天的问题:“当初是你自己想放弃高考,还是你爸爸妈妈的想法啊?”
程宇阳想了想:“是我自己提出来的,看着家里实在太艰难了。我弟弟的学习成绩比我好,我觉得他上大学会比我更有出息。不过,老爹老妈不同意,连我奶奶都不同意,说砸锅卖铁都要让我上。”
“啊?你奶奶还在啊?你爸爸妈妈真好。你说放弃高考的时候心里肯定特难过,你的学习成绩那么好,肯定特心痛。”
程宇阳狠狠的用书打了方洁一脑袋:“我奶奶还下地种菜呢!你惊讶个屁啊——难过是会有一点,但是奶奶、父母、弟弟,都是我的至亲。看着奶奶、老爹老妈那么大年纪还在田间地头风吹日晒、劳碌辛苦,我心里是很负罪的,怎么可能心安理得的让他们这样不停的操劳供我们两个上大学?说实话,一个人大学四年的学费都在我们家承受能力之外了,更何况两个?我是长子,应该承担起家庭的重担,让家里人生活得好,这是我的责任。”
方洁点点头,睁着大大的眼睛笑嘻嘻的说:“好吧。换句话说,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奶奶和你爹妈?”
程宇阳笑着又用圈起来的习题集敲了敲她:“傻妞!看你那个傻样!”
“不过,我跟你说哦。我弟弟真的很争气的,前两天他写信来告诉我,他已经被选成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的后备交换生了,听说大学几年学费全免呢。现在他已经在为交换做准备了,应该很快就要去新加坡了。”
方洁惊喜的看着他。
程宇阳说:“我很为我弟弟感到骄傲!”
方洁说:“我很为你弟弟的哥哥感到高兴。”
……
虽然方洁知道程宇阳是贫困生,但是却不能想到他学习之余还在努力的勤工俭学,她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其实她的家境也不算特别好,面对着濒临破产的工厂,即将下岗的父母在家里还不知道怎么的节衣缩食来供她上学,然而她压根就没有往可以打工、减轻家里负担这个方面去想。她觉得,这并不因为她比程宇阳的生活压力要小太多太多,只能说明对家庭的责任感她看得没有程宇阳重,于是突然间就生出了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食堂的灯被师傅一排一排的关掉,关到方洁头顶的时候,师傅跟方洁稍稍示意,方洁点点头。突然的黑暗让眼睛瞬间适应不过来,方洁把眼睛闭了好一会儿,她听见有人跟她说:
“黑灯瞎火的,吃了饭不走,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干嘛?”
“等你啊。”方洁眼睛都不睁,脑袋倚靠在胳膊上懒洋洋的说。
“我正想问你。你刚见着我,干嘛那么那个样,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觉得很丢人吗?现在就能自食其力,是一件多么光荣和骄傲的事情,干嘛连个头都不敢抬?我只是没去申请特困,要是我能申请上、学校也给我安排个勤工助学的差事,无论做什么,刷盘子扫地洗厕所,我肯定都特高兴。”
程宇阳半晌没吭声,慢慢的坐在方洁的对面,过了好一阵才说:“就跟当贫困生是个多有面子的事儿一样。”
方洁的鼻子哧儿了一声:“当贫困生不是一件特别有面子的事儿,但也不是一件特别没有面子的事儿。究竟是当贫困生这件事确实没面子么?还是你自己觉得很没面子?非要我把话说明白?班上好几个特困,大家有没有因为这个看不起他们?特困生现在特困那是因为出生没得选择,难道会一辈子特困?有面子没面子都是你自己心里作怪,旁人才无所谓呢。就算是有人嫌贫爱富,这种人品的人也值得你围在身边?这种人做出来的事也值得你耿耿于怀?还不一脚给他揣得远远的?我怎么看你也算是个明白人,居然也能为这种事情自寻烦恼。”
程宇阳盯着方洁看了一会儿:“你这个人,非要把别人这样剖析的□□裸的,把人家心里头最不愿意承认的东西挖出来,说得一点面子都不给,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方洁睁大眼睛询问他:“难道我说错了吗?又是面子,是不是你们男生就把面子看的特重?宁愿心里扭曲也要顾及面子吗?我不喜欢拐弯抹角的说话做事,尤其是对我认为跟我关系很好的人。如果你不喜欢我这样,那我以后就只挑你喜欢听的说给你听?”
程宇阳笑了:“在你学会挑我喜欢听的来迎合我之前,你肯定已经不愿做我的朋友了。我觉得你还是这样直来直去、风风火火的比较好。我有时候也会想,其实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都会有让自己觉得自卑的事,但是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做到勇敢的承认并面对,我一度认为其实逃避也并不算是一件特别坏的处理方式,毕竟这似乎无伤大雅。不过,你那番彪悍的陈词真的让我有些触动,我想,你说得对。”
“你觉得无伤大雅,那是因为可能你的内心其实足够强大,足以压制住自卑带来的负面情感,不会对自己或者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方洁不由得想起了甄娟,情绪变得微微有些激动:“但是它就像颗□□,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而且说不定爆一次不够,还要爆很多次。伤害自己不说、还伤害别人,何苦来哉?我刚才说话确实挺冲的,因为我真是讨厌看到你那个样子。”
“怎么说着说着还动气了?我不都承认你说的对、也不介意你的态度了么。”程宇阳走过来拎起方洁的帆布书包说:“你这人,道歉都道的这么霸道。走吧,马上食堂就要锁门了。我以后倒残洗地的时候再碰上同学,我一定把头昂的高高的、非得他们仰视我才行。如何?”
方洁没有笑。她郁郁的站了起来,透过食堂大大的玻璃窗看着外面明亮的路灯,深深的吐了一口气:“算了,这是你的事。”她一把抢过程宇阳手中的书包背上,径直就往门口走。
程宇阳在后面说:“你这个人,真是的。好的时候好得不得了,不好的时候不管是谁,说翻脸就翻脸,一点余地都不留,怎么这样的情绪化。”
“你才发现?我从来都不觉得我脾气有多好,我一直以为我满身都是刺。你受不了可以走开。”
程宇阳一个箭步挡在方洁面前,她差点撞在他身上。他一脸和气的说:“我一度自我感觉良好的认为,既然你总是把我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般的重要,我可不可以特殊一点,让你不用那么凶巴巴的对我。哎~,可是情况却恰恰相反,你唯独对我最不客气了——你就不能对我稍稍NICE一点嘛,你说我就可以,我说你就不可以,任性的要死。”
方洁撇撇嘴,默不作声的埋着头,虽然心里那种怅然还在,但也觉得自己的这通火发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抬起头来无奈的看着杵在面前态度诚恳、可怜巴巴上下打量她的程宇阳,也不得不在心里暗叹,这确确实实是个好人。
她噘着嘴大大的“哼”了一声,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程宇阳又笑了,尽管方洁还是不怎么睬他。他咧着嘴,露出了他一口标志性的大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