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磨合(3)(1 / 1)
方洁愣愣的盯着窗外。可能女孩子心思真的要细腻一些、想得要多些吧,其实甄娟跟她一样,她们各自都在经历着这段与大学生活的磨合。相比于她,甄娟以前的学习更加优秀、人际交往更顺利、但是现实的环境似乎更复杂和混乱,甄娟的阵痛应该比她要更强烈,所以今天方洁在她眼中看到的更多的是一种寂寥、少见曾经的熠熠风姿。而远航的情况明显就要好得多,他也许属于甄娟说的第一种人,依旧是尖子中的尖子、所以他不烦;或者他是第二种人,不算很得志却依旧很努力,只不过因其心胸豁达开阔,所以很容易排解心中的压力;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是第三种人、也绝对不会成为最不齿的第四种人。
甄娟说她喜欢死缠烂打的非要去贴别人的冷屁股,方洁并不觉得这是个什么问题,她缠人当然也是要分对象,值得她缠的人她才会去缠。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死缠烂打,她们俩的友情可能都不会发芽、更不会像现在这般牢固。
三年前她们成了同学、室友,但是几乎有一年半的时间,甄娟对方洁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热的,她甚至联合了宿舍了另外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孤立方洁,在宿舍里跟方洁没有任何交流。方洁主动给她们打水、她们拒绝,主动跟她们去吃饭、她们漠视,主动擦柜子打扫卫生,她们不屑,主动跟她们说话,那更是没人搭理——她没得罪她们呀?方洁百思不得其解。很长一段时间,宿舍其实成了她最不愿意多呆的地方,跟甄娟描述的她目前的状态简直如出一辙。
但是方洁从来没放弃过,或者说她脸皮极厚?明知道人家不待见她,她依旧该打招呼的时候打招呼、该帮打水的时候帮打水、她们饭票不够的时候依旧主动提出借给她们、寝室的卫生依旧主动打扫、别人聊天的时候她依旧陪着笑脸凑上前去…其实,这种滋味真的很不好受,她有时候灰心极了也觉得真没必要,这个世道本就谁都不欠谁的。但是,说她傻也好、甚至贱也罢,她就是忍不住去贴。终于,在不知不觉中,寝室里的氛围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两个女孩子对她不再冷冷淡淡的,甚至从她只奢望的邦交正常化还往前更进了一步——她们的关系变得比跟班上的其他女生似乎都更加亲密。感觉破冰的那一瞬间,方洁真的很高兴,那真的是一种张开双臂、迎着阳光、拥抱春暖花开的快乐。
在已经进入高三后的某个夜深人静的周六,寝室里只有方洁和甄娟、甚至整栋宿舍楼里也只有她俩和楼管大娘的时候,两个人洗漱完毕躺在床上说话,甄娟才向方洁缓缓道出了当初对她冷淡的原因。在甄娟眼里,方洁外向大方,一入学便跟那些“城里”的同学很快热和,不管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她似乎总是喜欢和正、副班长、团支书等“要职人员”一起出入,甚至没两个星期就被班长大人盛情邀请到家里做客;方洁与甄娟的生活节拍总是很不搭,一开始的时候方洁都没有跟她说过几句话,甚至都没有正眼瞧过她…
“于是,我觉得你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势力小人,眼睛里只看得起‘城里面’的同学,卖力的巴结奉承他们,只愿意跟他们耍,而看不起我们这些农村来的。所以,我当时真的很讨厌你,我一想到有这种人住在我的身边,就觉得极其恶心。我甚至觉得班上的其他同学都被你假惺惺的外表所蒙蔽,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你虚伪的假面具。尤其是老师也对你十分喜欢,英语课上只要其他同学不会的语法题,英语老师基本都会点你回答,对人那么好、跟女生话很少的远航明显对你青睐有加,班上最小的男同学那么快就认你当姐姐,我简直觉得你真是太可憎了。你不是在班上混的风生水起嘛,那我在寝室里就偏不理你。那一阵子,每当我见到你在寝室里形单影只、用你的热脸贴我们的冷屁股、故意讨好我们却无人搭理的落寞样子,我心里就十分的痛快。”
方洁听到这里的时候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轻轻的咬着嘴唇,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后来有一次跟远航在教室上自习,我们两个聊天,不晓得咋个说到了你,我把心中对你的怨气都讲给远航听。远航说,你不是那样的人。恰恰相反,他说你完全没有城府、对人真诚热情。至于我对你的偏见,他建议我暂时先放一放,尽量从一个相对客观的角度,先慢慢观察你一段时间后,也许就会有所改变。”
“于是我就开始观察你,尝试着接受你动不动就赔上来的笑脸,跟你说话。后来我发现,其实你这个人,除了有时候行动太夸张、太闹,真的挺好,就像远航说的,很善良、很单纯、对人很真诚。而且,如果你真的不屑与我们相处,你赔笑一段时间也就够了,实在没有必要那么长时间都忍受我们的脸色、仅仅是换一句话一个笑脸什么的。我在想,换做是我,我自己都无法做到像你那样执着。所以,可能真的是我的问题。”
方洁下了床,撩开甄娟的帐子,坐到了她的床上。方洁抱着双腿默不作声的盯着甄娟,甄娟看着她说:“对不起啊,之前是我不对,我伤害了你,你当时应该肯定很难熬。”
方洁的鼻子特别酸,她摇摇头,虽然盯着蚊帐顶上使劲看,然而眼泪还是淌了下来。之前受到的委屈,放在那里,早就已经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印象了,真正重要的是,甄娟可以这样敞开心扉的对她述说曾经的是非、承认她犯下的错误,她是真的把她当作知心朋友来对待才会这样做。用一年多的委屈来换取一个知心的朋友,实在太值得了。
方洁默不出声的哭泣了好久。甄娟说:“你别哭了,要不然我这卷纸都要给你用完了,我没得纸揩勾子了咋办”,甄娟笑了,方洁憋了憋,也破涕为笑了。
方洁跟甄娟说,她不会因为外貌、出身什么的看不起任何人,绝对不会。
“退一万步,就算说看不起,如果论身份,你好歹还是成都市的,只不过不在主城区而已;我是P县山卡卡头的,我们厂坐车去P县县城都要颠簸四十分钟,我才是真正农村头的,我有啥子资格看不起你?”
甄娟默然。
方洁高一是班上的宣传委员,自然要负责出黑板报的工作。第一期黑板报出的那个艰难,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刚开学同学之间还不熟悉,号召了半天也没人响应,于是只能他们几个班干部硬着头皮上。学校里什么都要评比,班主任要求黑板报务必进入高中组前三名,几个同学几乎为此事形影不离,课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凑一起讨论方案、中午其他同学休息的时候他们在后面设计版面、晚自习前再挤时间弄弄、周五周六几乎就全部耗在黑板报上了,期间老师不满意还返了一次工,几乎推翻了之前的设计重新来过。方洁记得很清楚,星期六他们收工的时候都晚上八点多了,晚饭都还没吃,班长大人看她灰头土脸、满身油彩的模样,知道学校不能洗澡后,主动邀请方洁去她家里做客的——其实,主要是去洗澡。那个澡洗的也不甚舒服,水太烫啦,方洁不会调、又不好意思喊,洗完了就跟烫猪皮似的——后来,他们班的几期黑板报都很出色、甚至被教导处点名要求这个团队负责学校的几个位置特别重要的黑板报,又要忙功课、又要忙板报,方洁真是分身乏术、忙得团团转,她的作息几乎全乱了——这基本上就是甄娟所有误会的来源吧,其实,她只不过是因为宣传委员的工作,比认识甄娟更早认识了那群城里的班干部而已。
“我说完了。”方洁看着紧紧抿着嘴唇的甄娟说。
甄娟没有说话,只是把方洁的双手扯了过来,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她抬起头来看方洁。良久,两个人相视而笑。
方洁不常想起这段往事,对于不快乐的事情,她潜意识里更愿意把它们都忘掉,也是今天甄娟提了一句,她才有所回忆。她更多的是记起她们在一起温馨快乐的时候。譬如宿舍里的灯绳被磨断了,方洁爬上三角梯穿灯绳,甄娟在下面一手抓着手电筒给她照明,一手把她的腿抱得紧紧的,不停的喊“你站稳啊”、“你站稳啊”。即便是已经拉了电闸的情况下,方洁依旧不敢怠慢,穿灯绳之前叫甄娟滚到一边去,“万一我触电了,你不是跟到我一起遭”,甄娟就是不愿意,“那你只有跟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了”,方洁这样说,甄娟在下面笑,却被楼管大娘一顿好骂;再譬如,某个生更半夜,正在酣睡的方洁突然被一阵轻声呼唤惊醒,“鼍鼍”、“鼍鼍”,帐子前俨然立着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方洁当场被吓个半死,待清醒了以后撩开蚊帐一看,才知道是甄娟肚子疼,想让她陪着一起去医院。甄娟没有向另外一位女孩子求救,却首先想到了她,这令方洁大惊后十分大喜。她赶紧去找楼管大娘开门,宿舍两个女孩火速送甄娟去了医院,她还因此平生第一次坐上了的士。
想到这里,方洁靠着车窗轻轻的叹了口气。她们那个宿舍,再有多少热闹温暖的故事,毕竟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如今,甄娟却在经历她曾经经历的那些种种的不堪,而且这些不堪,并非寝室里的某个人特地为了为难谁,而是因为身处于其中的每一个人主动或者被动的淡漠,其实,她们都在自己为难自己。方洁不知道这种不堪只是甄娟因为运气不好碰上的、还是清华这种顶尖学校里普遍存在的现象,反正甄娟以后的路不算太好走,即便是适应了,寝室生活也会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方洁似乎又找到了一个喜欢P大的理由,起码她们宿舍的女孩子们相处的都还不错,大家的心态都挺健康乐观。她庆幸她马上要回去的,是一个温馨舒服的窝,而不是没有热气儿的冰窖。而当她真正回到那个窝的时候,眼前的一幕更是让她暖心不已——她们班的男生,不知从那里找来了一个又宽又长、网眼儿织得只有拳头大小的铁丝网,正在往她们寝室外的防盗栏上装。韩琴和许琰在窗外陪着几个男生说话,李亚莉和沈卿在窗子里头帮着递东西什么的。沈卿跟方洁说,男生知道女生丢衣服的事儿以后,就琢磨着怎么帮女生解决这个问题。生活委员带着几个男生下午便去学校旁边的批发市场买来了这个大网,准备把防盗栏包装一番,这样以后就不担心晾衣服给偷走了。
“咱班生活委员是谁?”方洁瞧瞧的问沈卿。
沈卿指了指正踩在防盗栏上用钳子夹着铁丝绑铁丝网的男生,小声的说:“就是他,他叫陈思梁。这两个扶铁丝网的你都认识吧,魏鹏程和程宇阳,那位在下面固定铁丝网的是班长大人韩嵩,站在那边跟韩琴和许琰说话的是学习委员蒋涛和秦野,他是大班宣委。”
方洁老老实实的点点头:“我还真的只认识魏鹏程和程宇阳。咱班的男生对女生真好。这么多个宿舍丢衣服,也就咱班男生给我们出主意想办法。”
“是啊,我也这么想。平时几个班同学一起上课,看起来也就数咱班男女生关系最融洽、来往最多最自然了。不过,”沈卿停了停,用有些古怪的眼神看着方洁:“有的人,开学两周了,连班上的男生都认不全,好歹班长大人给我们开过班会、学习委员给我们领书发书发作业本、生活委员解决我们的吃穿用度——对了,陈思梁是六号,《军事理论》课就坐在你和欧阳晟越的旁边,你自己想想每回上课他要站起来多少次让你从面前穿进穿出,你居然都不认识,让他知道,肯定伤心死了。这只白眼狼。”
方洁一下就笑出了声,然后咬着嘴瞪了沈卿一眼:“我现在立刻、马上就使劲盯着他们看,这回一定要把他们的样子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忘了你都不能忘了他们。”
安装好以后,女孩子们纷纷道谢以示感激。韩琴提议女生请男生吃饭,被韩嵩和陈思梁谢绝了。他们拍了拍手上的灰,几个人一边嘻嘻哈哈的往男生宿舍走、一边懒懒散散的向女生摆手,浓密的核桃树阴下,留下了他们青春不羁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