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11章(1 / 1)
那一年飞雪二十四岁。
荆戈已经会调皮地到处跑来跳去,将他父亲崇拜得五体投地,在他看来父亲犹如天神。前年生下的小女儿荆荷乖巧伶利,整日扬着花一般笑脸窝在飞雪身边,然而就算是她,听到父亲的战果一样兴奋不已。这两个孩子离血腥气太远,所以死亡对他们来说都是别家事,远到不值一提。荆尘对她和孩子是极好的,但在江湖上他的心狠手辣却很是出名。传的时间长了自然会进入飞雪的耳朵。她也不是没有苦劝过,但是荆尘哪里肯听,飞雪只能多抄经文为他祈福。飞雪想,除却总是为荆尘提心吊胆自己应该算是幸福的吧,一个女人想要的她都已经到手,只要她闭上眼不去看荆尘大开杀戒的那一面一切就都完美无缺。另一个令她牵挂的是任诘月,他自从马闻翠离开后便一直郁郁不乐,往日豪情似磨掉许多。有时候他会突然扔下手边的事来找飞雪,只为了听她讲马闻翠很久以前的往事。飞雪惊异地发觉二哥所知竟远不及她,相恋几年的人怎会陌生如此?然而望着任诘月悲哀的神态飞雪实在不忍再责怪他。
这一日任诘月又出现在飞雪房中,看他一脸倦意飞雪叹口气吩咐阿娇上茶。任诘月背了手默默瞅着书案上摊开的宣纸,正看到她才抄就的一段《金刚经》经文∶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
他低诵了一遍才道∶“有一日曾在公子蓝府中看到他书案上便写有这几句,那时只当寻常,今日再见才知当初他心中想的却不是经文。”
飞雪思索一下便懂了,任诘月是指她所抄所想虽是经文,然而公子蓝当时心中却有另一番意思在。飞雪微笑道∶“公子蓝有喜欢的人么?”
“影子是有的,不过一直没有明露出来。”
“他那般人物喜欢的真不知是怎样绝色佳人?”
任诘月轻叹道∶“坐到他那个地位真正是高处不胜寒,喜欢一个人也是极难的,就说十公主也……。我与他虽离得远也看出他一直郁郁不乐。”说到这里任诘月神情转苦,飞雪知道他又想到了马闻翠。马闻翠这一走走得干脆,从此后再无音信。这对蛟龙帮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荆尘为此很是恼怒。要真的去查自然不是一定查不出,但任诘月恳请荆尘罢手,又有着飞雪帮着说话荆尘只得罢了。
转眼两年过去又是初秋季节,飞雪已经丢了盼马闻翠回来的念头,但看二哥情绪一直低落也只好说些安慰的话。任诘月来飞雪处倒不是为了求一个安慰,他只是在这里思念她并且后悔,为飞雪所不知道的理由。这一回也不例外,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便告辞离开。
晚上荆尘回来待飞雪安顿了孩子睡下便与她到极目苑亭中坐了吃些葡萄石榴。夜凉如水,塘里荷花早谢只留些残叶断茎,偶有风吹过水面略一闪动。
荆尘半晌无言,眼下有些发青,显是颇为疲惫。飞雪曾听得近来江湖上似不安定,由于荆尘手段太硬公子蓝不喜,蛟龙帮后台堪忧。很多话飞雪不是不想说,但是荆尘已非当年荆尘可比,大权在握志得意满,绝不肯有半点退缩,整个江湖似乎都在他手中。飞雪明白,荆尘曾长期背负着父亲叛帮的罪名郁郁不得志,又一心重振一落千丈的蛟龙帮,一朝成功对权势之欲更加根深蒂固,恨不能一跺脚天下皆应。如今荆尘坐在这里却不再是当初委屈悲伤的少年,这极目苑也早不是当初的极目苑了。可是如果他快乐也罢,自从他当上帮主脸上并没增添笑容,每日操劳算计一身风尘,防心更是百倍于前。飞雪看着这样的他实在替他辛苦,像这样两人月下对坐的闲散时光真正是屈指可数。
荆尘支了额头道∶“这些日子我不在家一切还好?”
飞雪点点头道∶“一切如常。”
荆尘又问∶“诘月他还是那样子?”
飞雪叹口气。
“我不懂他。其实将闻翠找出来谈开不就好了么?这样任她一走了之有什么用?”
飞雪不语。荆尘从来不懂,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可以用话语来交流的。她想二哥是明白马闻翠离开原因的,他不追是因为心结尚无可解。譬如种种往事飞雪也不与荆尘讲。他爱她可是他有他的坚持,为她亦不能改,而她爱他。夫复何言。
荆尘的手抚上飞雪鬓发∶“原来那么黑那么密。”他声音黯下去。
原来是什么时候的事?飞雪微笑,心中弥漫着苦意。他想必是想到了当年躲在极目苑中享受短暂快乐的女孩。那个时候在荆尘面前她是晶莹如雪的。她不是适合做帮主夫人的女子,心软意懒,幼时的执念已磨散干净。如今她只是为了他守在这里。可能是佛经抄得太多太久,很多事都淡了,包括父亲大姐大哥他们的往事。然而飞雪不安,尤其是今年,隐隐地她又闻到血腥的气味,远远近近地包抄过来。然而她不语亦不惊。荆尘,他是攀到了极限顶峰,再不能上,他究竟比不得公子蓝。然后呢,然后是什么。
恍惚间荆尘握了飞雪的手轻声道∶“你不必为我担心。”
飞雪点头。
竖日亭州分坛有急报进来,说是附近三处分坛被袭,死伤兄弟有三十以上。荆尘带了一干手下奔赴亭州,嘱咐秦奔代他留守。分坛遇袭之事近来不少,按说不须帮主亲自前往,但荆尘愈来愈不肯假手他人,必要事事躬亲,所以这次也是如此。飞雪不明白的是为何荆尘不选择任诘月。论资历论身手论能力任诘月都应该比秦奔要强。这是不是说明荆尘不再信任任诘月?飞雪的不安更加扩大了开来。
五天后的夜晚,二更刚刚敲过,飞雪独自在房中绣花,那是为荆荷小袄袖口绣的花。远远地有嘈杂人声,飞雪停下手凝听。再过不久房门外有人低唤。
“飞雪。”是马闻翠的声音。
飞雪跳起来去开门。门开处果然是马闻翠,身上血迹斑斑一张脸惨白无人色。飞雪一把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拖到椅子上。马闻翠看看门,飞雪立刻关门上拴。她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一颗心砰砰乱跳。
“你伤的怎么样?是谁做的?”飞雪颤声问。以她的聪明自然明白马闻翠此来必有事发生。
马闻翠低声道∶“飞雪,救救诘月。荆尘要杀他。”
飞雪呆住。
“是假的,亭州分坛被袭事是假的。诘月是公子蓝的人,此事败露,荆尘要杀他。”
“就算如此,杀了二哥岂不会惹怒公子蓝?”
“所以荆尘让秦奔下手。今夜他们就要除掉诘月,事后只称是有人袭击,他为守护总坛力战而亡。”马闻翠捂着胸口道,“飞雪,只有你能救他。”
飞雪涩声道∶“二哥他为何要与尘作对?”
“诘月一直是帮他的,你知道。可是荆尘近年不知收敛,所作所为已为公子蓝所不容。”
飞雪沉寂下去。两年前荆尘问过她,如果他们一朝对立她会帮谁。她如果救了任诘月,自然瞒不过公子蓝,就算二哥愿意放荆尘一条生路公子蓝肯么。他们两个人她注定只能保一个。
她心底挣扎都落入马闻翠眼睛。马闻翠激动起来∶“飞雪,你只剩下一个亲人了。你真忍心看他死?”
飞雪震动,她盯了马闻翠道∶“你要我如何?难道要我看尘死么?他们你死我活为什么要我来选择?为什么要逼我?”飞雪颤抖起来。
马闻翠也呆在那里,鲜血还在不断地从她手指之间涌出。她挣扎半天才道∶“飞雪,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
飞雪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我一直喜欢他,一直喜欢,可是他没有多看过我一眼。我听别人闲闲地提起他可能喜欢这家女儿可能喜欢那家姑娘,急在心里却说不出口。那一天我有事晚归,却看见他和荆尘悄悄夜行。荆尘那时候应该在苏州,我知道有事便跟在后面。结果在那片竹林中诘月拦住了林驰,荆尘却没有现身。”
飞雪恍惚起来。是了,她成婚的前夕。
“诘月求他,求他放弃婚约,因为你另有所爱。”马闻翠叹息,“可是林驰不肯。诘月他为你下跪。”
飞雪的眼睛潮湿了。
“林驰还是不肯,后来荆尘跳出来和林驰交上手,诘月就知道已无退路。那当胸一刀是他砍下,所以无人怀疑到荆尘头上,因为荆尘不使刀。林驰到死都料不到会死在他手中,他的为人谁都清楚。都是为了你,飞雪。他帮的不是荆尘而是你。”
飞雪泪水流下。
“我当时吃惊不由弄出声响,被他们发现。荆尘原要杀我灭口,是诘月拦住他。诘月问我肯否保密,我怎么会不肯。你是我好友,而他是我心上之人。”
马闻翠凄然一笑∶“后来他一直对我很好,渐渐我们走在一起。可是我始终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爱我,或者他只是感谢我代他守护你。我原以为喜欢他就好可还是起了贪心,想得多了更觉得不安。后来我爹不满荆尘不给他要职要我劝诘月夺位,可是我知道他怎么肯破坏你的幸福呢?他一直说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寂寞受很多打击。我爹待我是极好的,他也是替我考虑,日后事发却要连累诘月。他顾我不顾我都会伤我的心,所以我只有离开。这样我爹也死了这条心,而他也不必顾及我了。其实公子蓝早已看出荆尘野心太大,要诘月代替他,诘月只是不肯。”
马闻翠盯住飞雪道∶“他绝不会让你难过,你怎么可以不管他死活?”
飞雪看着她胸前血迹道∶“你还是放不下他,拼了死来救他?”
马闻翠眼中灿烂起来∶“我可以不做他的妻,可我要做他的鬼。飞雪,我得了信就闯来,只求你保住他的命。”
飞雪见她脸色越发惨白知道不好,扑过去翻开她外衣只见左胸深深一处伤口血流不断,触目惊心。飞雪没想到严重到这般地步,倒抽一口气回身想取药却被马闻翠抓住手腕。马闻翠神色黯淡下去声音低微∶“我的伤我知道,不……不必了。”她拼了全力为任诘月说情早已是耗尽力气,如今大事已毕这句话说到最后已不成声。
飞雪慌乱不已忍不住叫出声来∶“闻翠!”
门砰地被震开,任诘月仗刀定在门口,亦是血迹斑斑,往日从容不见,看到闻翠痛心神色令飞雪亦觉哀惋,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分外孤寂绝望。他冲进来扑在马闻翠脚边,握紧了她的手,却说不出话来。谁都看得出来马闻翠已是回天无术。秦奔等人跟来看到此等景象也是踌躇,多年帮中并肩战斗藕断丝还连,且有飞雪挡在那里,他们只得守住门口等待。
马闻翠嘴唇苍白,生命似随着血液一并流失,眼睛也早已朦胧起来,只望着任诘月连声轻唤“诘月,诘月……”。
任诘月的手指抚上她的嘴唇道∶“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是我不好,没有让你早些明白我心意。你就算披不上嫁衣也还是我的妻,这一辈子都是我的人。我以为你离开对你更好,却想不到还是要拖累你,早知如此当初我绝不放你走。”
马闻翠微笑起来,满面的欢喜,像是一桩心愿终于完成,那笑容不褪,便成永恒。
任诘月神色一恸,眼中却无泪,静静看她半日才将她小心抱起大踏步走了出去,连刀也丢下了。他跨出门前回首飞雪,那深深一瞥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飞雪浑身一颤唤声“二哥”,泪水狂流,然后看着任诘月抱着马闻翠在铜红色月下渐行渐远。秦奔等人也知不可再追只得罢手。
那日夜里马闻翠住过的小院里腾起冲天火焰,飞雪遥遥地在池边仰望半天火光。她想两个人终于在一起了,从此后再无误会天长地久。只是这一次她的心终于承受不住碎裂得再也缝补不起。仿佛是小时候,几岁呢?啊,五岁的时候,大哥死的那一天,赤脚踩到碎瓷片上,时间长了才会感觉到的那种痛重新袭来。伤口从脚底直裂到心里,动都不敢动,生怕一颗心会跟着活生生撕开。上一次是为了父亲的绝情,这一次却是为了他。因为爱所以伤得深。
荆尘在半个月后才回来,见到飞雪时脸上也有愧意,自是已经明白瞒不过了。飞雪看着他眼中一片冰凉不哭也不骂,这反而教荆尘不安。
“飞雪。”荆尘犹豫着唤道。
飞雪端端正正地坐在窗边太师椅上,阳光自她身后射进,勾出她单薄身影。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荆尘就像是要将他嵌入眼底一般。半晌她才道∶“尘,你从很早以前就有意要除掉我二哥了,因为他是公子蓝的人,你怕他抢你的位子,你也知道闻翠她为什么离去。可是你都瞒着我。你连我也不相信么?”
荆尘无语。
“现在你放心了吧,二哥他再也不会威胁到你。”
“飞雪,我也是不得已。”荆尘辩解。
飞雪轻轻摇头∶“不是没有其他法子的。尘你只要最省事的办法,全顾不得别人死活。”
看到飞雪冷冷神色荆尘烦躁起来大声道∶“飞雪,我曾说过很多次为什么你还是不明白?这是江湖,对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爹如果在林自白之上又怎么会含恨而终?这么多年我是怎么挺过来的你都看在眼里,你为什么不想想我的心情?”
“我一直在想。可是,我累了。”
荆尘慌张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飞雪望向窗外轻道∶“极目苑中的荷花开得那么美那么旺也终有谢的一天,何况是人呢。我已经尽了我所能,再不能够了。尘,放我走吧。”
“我难道不也是为了你?飞雪你不可以离开!你知道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荆尘激动不能自抑。这个女子,陪伴他多年的唯一温情怎么可以失去?天荒地老,她应该是最后守在他身旁的那个人。
然而飞雪眼中只有决绝∶“尘,你有你的路要走,可是我不愿再同行。你爱我却伤我至深。”
“孩子呢?你舍得离开他们?我不会让你带走的。”荆尘逼问。
飞雪惨然一笑道∶“我迁往杭州,他们来可以看到我。如果你要我留下我却是不能活了。”
她说得坚定,听得荆尘惊心,但他不信,觉得似凉水泼下∶“你对我的感情不过如此么?”
飞雪凝视他道∶“我深爱当年陪我度过漫漫长夜的男子,那个时候我以为爱情是不染尘埃的,后来才发现原来有些代价非我所可以承受,有些原则不能够被喜欢二字抵消。尘,我依然喜欢你。为你,我可以死,如果你逼我留下。你要我死么?”
荆尘不能答,他盯视她许久踉跄而去。
此后几天荆尘不再见她却也不放她离开。飞雪并不反抗,她只是停止了进食,她的身体渐渐衰弱下去而一对小儿女也唤不回她决心。荆尘知道再不可以拦阻,他不能让她死。
那一夜荆尘忍不住去看她。昏黄烛光下满室凄清,梳妆台梨花案,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可是有什么不一样了。飞雪静静地睡着眼眶已经凹下去,连呼吸都轻浅到几不可闻。荆尘站在床头伸了手想抚摸她的头发,半途停下来颤抖不已。墙壁上他的黑影摇摇晃晃最后消失。
十五天后飞雪离开临德迁去杭州,上轿的时候荆尘带着孩子送到门口。飞雪坐进骡车后便放下软帘再不看他们。帘外是她爱过且依然深爱的人,可是她不可以回头。她的幸福是要被天谴的,她无法安心拥有。想起梅云,想起二哥与闻翠,哦,还有林驰。他们都恨她吧,都是为了他和她。
飞雪轻唤∶“上路吧。”
骡车起步,拖起的滚滚尘埃中荆尘直立在那里良久不动,只有他自己看得见他的眼泪滚落脚下。他真的错了么?
五个月过去,飞雪已经习惯了西湖边的生活。小小一处宅院只有四间房。因为除了阿娇她没有带其他人来,一个干粗活的老妈子一个厨子都是蛟龙帮在当地找的人,所以倒也不嫌挤。每日她除了抄写经卷就是在湖边散心。说是散心脸上却有挥之不去的抑郁,阿娇总不敢放她一个人待着。转过年来虽说暖和起来但湖边风大,看着她娇弱身影真怕她会被风吹落水中。荆尘十天半月的会遣人送信来,飞雪拆开看后都收在抽屉里也不回信,那信来个不停一封封积起来厚厚一大叠,光看着心头都沉甸甸的。阿娇知道小姐心里难过小心翼翼地选着话说觉得日子过得格外长。她担心小姐会这样伤心一辈子,在这无人烟的地方锁上终生。
只是这表面的平静也不似阿娇想的那么长。那一日上午,公子蓝叩响了飞雪小院的门环,身边跟着的还是以前那个神色温柔的女子和幼兽一般的少年,只是那女子眉目间多了些郁色,那少年眼中少了些杀气,而且他也不再是少年了。
飞雪听了阿娇禀报心头一震,出来迎了他们进来又命阿娇奉茶。那少年站在公子蓝身后面上毫无表情,那女子先伸了手来捧茶与公子蓝。公子蓝不过呷了一口便放下,看着飞雪淡然道∶“荆夫人再不打算回去了么?”
飞雪一时说不出话来。任诘月既是他的人,他怎会善罢甘休?看来荆尘对二哥之死的说辞并没有骗过他,是,怎可能骗得过这双冥冥之中的眼?
公子蓝的声音响起∶“你令我失望,飞雪。”他第一次喊她的闺名,“是我的错,我以为你会多少顾及兄妹之情。诘月他那样待你。”
飞雪的嘴唇簌簌发抖∶“我也不想这样。尘他是一时糊涂。”
“你还是替他说话,可是这一次我无法原谅。飞雪,我要他死。”
公子蓝的嗓音微凉而平淡。
飞雪扬了脸道∶“你要他的命易如反掌又何必先说与我听?你要看我痛苦来惩罚我的见死不救么?我倒是一直在想你为何拖到现在。”
公子蓝道∶“有些事情是要拖些时日的,我告诉你却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再做一次选择。”
飞雪不懂∶“我还有什么可以选择?”
“荆尘这些年种种作为早引起江湖各门派不满,若要挑起他们与蛟龙帮的矛盾一场血战必不可免。对朝廷而言这是一条省力气的路。另一条路是直接杀了他免得蛟龙帮陪葬,可是那样我却有些不甘,除非你肯协助我手下动手,为这件事我可不愿再折损手下。”
飞雪怒道∶“你要我帮你杀掉自己丈夫?”
公子蓝冷冷道∶“我给了你选择余地,夫人若说不我也不会强求。”
飞雪惨笑∶“好一个给了我选择余地。”
她深深知道,蛟龙帮对荆尘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么多年的不甘血泪与努力才浇铸的根基,那么多生死共进退的弟兄性命,一旦崩溃在他眼前那还不如先杀了他来得痛快。一切成空的绝望她早就承受过,又如何忍心看他支离破碎。飞雪吸了口气道∶“请给我时间考虑。”
公子蓝颔首道∶“好,十天后我来讨答复。”
他旋即起身而去,身形优雅似拜访了旧友的悠然。飞雪却是苦熬了十天,几乎夜不成眠,其实结果她一早知道,荆尘逃不开公子蓝的手掌心,于情于理都是如此。她不能看他败在别人脚下,看他痛苦挣扎无力回天。她只要他平安,若这做不到那她宁可亲手送他,保全他的骄傲,洗刷他的罪孽。她亲手执刀才可分担他一半血腥共坠轮回。他就是她,原无分你我便譬如死在自己手中,这才最是干净圆满,一切回归原点。她想他懂。
十天后公子蓝手下来接她。飞雪携阿娇登上了细雨之中寒水之上的大舫,又见了公子蓝,选择了第二条路。只是出乎公子蓝意料,她要求亲手结束荆尘的性命,她不要他死在别人手中。公子蓝答允了飞雪。三天后飞雪修书荆尘请他来杭州。
那一天是荆尘将到的日子,飞雪坐在桌边看手中一根短香。这是公子蓝身边女子交与她的,说是唤作单飞燕,令人不知不觉中毒而亡。这么狠毒的香,这么美丽的名字。那女子给飞雪服了解药,告诉她荆尘死前不会痛苦。飞雪听了只笑笑,死在他最爱的妻手下已经是撕心裂肺,肉体上的痛不过是一瞬而已。
来了,她听到门口马蹄停下的声音,男子的脚步声,到了门口迟缓下来,停住了,然后是他的声音∶“飞雪。”带一点试探听得她鼻子发酸,想他是怎样欣喜若狂地奔了来又怕她变了心意在那里踌躇。尘,尘!飞雪点燃了单飞燕,有点倦意的香气随烟散发,死亡的味道。她起身走到门口缓缓打开了房门,荆尘就站在那里一脸憔悴满身尘土只有一双眼热切地望住飞雪似火烧一般。
飞雪退后一步让他进来。单飞燕的香气愈浓,荆尘却没有在意。飞雪心中苦涩,这个精明谨慎的人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毫不设防。以前如此现在依然如此,只是,再没有以后。
两人在桌边对坐。飞雪亲自为他斟酒,陈年的状元红连饮三杯后飞雪的脸娇红无比。荆尘握了她的手道∶“飞雪,对不起,将你逼到这个地步。当日看你绝食我真是恨自己恨到极点,如果失去你我今日所得又有什么意义?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飞雪,是不是真的太晚了?”
飞雪对上他焦灼眼神泪水终于滚下∶“太晚了,尘,太晚了。”
她扑倒在荆尘肩头痛哭失声。这个人已经踏进了死亡,为什么还要苦苦地问。荆尘轻柔地拭去她满脸泪水,可是它们又涌出来沾了他满手。单飞燕熏染了飞雪的乌发情丝纠结微倦的气息。
“特别的香气啊。”荆尘微笑。
飞雪抬起眼悲哀地看他∶“那叫单飞燕,他们说不会带来痛苦。”
荆尘是聪明人一怔立刻明白,苦笑道∶“是公子蓝?”
飞雪不语。
荆尘叹息道∶“终于还是瞒不过他,可是输在他手上……也罢了。”他声音里情绪复杂,有些怅茫也有些解脱。
飞雪惊异他竟然看得开放得下。荆尘捧了她脸道∶“他不会为难你和孩子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些年你跟着我提心吊胆不说对我种种也多有不满,我全没有顾及到你。诘月的事我很抱歉。那一日我已经悔了,派了人回去叫他们停手,可是信使途中被杀。后来我没脸见你直拖了很久才敢回去,闻翠的事我也没料到。飞雪,我真的是打算放过诘月了。”
“我这样对你你不恨么?”飞雪只想问他这句话,别的再没有意义。
“飞雪你这么善良怎会害我?若不是你知道这是对我最好结局你绝不会如此,你从来都是替我着想,我怎么能恨你?只有我总是令你伤心。这几个月你不在我想了很多,才发觉自己错得离谱,原本是为了让你快乐却落得伤你至深,就算是你替诘月他们报仇,死在你手里对我来说也算是个好结局。”
荆尘的倦意渐浓,身体也沉重起来。他吻着飞雪面颊轻声道∶“飞雪,来世我们投胎到邻家青梅竹马再作夫妻,我做小生意也好种田也好,你……总肯跟着我吧。我再不杀一个人,你也不要抄经了,一笔一笔抄得我心痛。”他努力撑开眼皮看着飞雪,“飞雪,你将我埋在极目苑吧,那里干净,我知道你喜欢。我以后……以后再……再不出去,一直……一直陪着你……你就……就不会……再担心寂寞了……”。
荆尘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坠入尘埃,单飞燕灭了,飞雪眼看着他合上了那双总是望向她的眼睛。她抱紧他哭泣∶“尘,尘,尘……”
这世上有什么可以唤得回?一双儿女还在等待爹娘,他已经死在她怀里。
那一年飞雪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