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1章(1 / 1)
西湖三月初已是新绿盎然桃花初蕊,但是这天偏偏赶上下雨,雨虽不大却极密且猛,自清晨下到正午,足以将赏春人扫荡得一个不剩。湖心为着有风更是冷入骨髓。除了一只大舫以外,整个湖面空空荡荡寒气袭人,只见白浪滔滔,空负了杨柳依依,烟波千里的美景。在这般凄凉景色中,任飞雪静静地坐在舫中桌边半侧着头望着湖水,听着浪涛拍打船身的声音出神,眼波中映着涟漪万千,一颗心更是在那里翻来搅去,乱纷纷不得安宁。
“夫人考虑的如何了?”
一道低缓的声音乍然响起,又与雨滴一起溅入水纹中,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任飞雪蓦地将视线移到隔桌而坐的男子脸上。那是个可以用清俊来形容的男子。飞雪第一次见到他时并不知道他是谁,那时她悲痛茫然无心他顾。第二次遇到他时倒是认真多看了几眼,觉得他温宛如羊脂玉,看着柔暖其实坚冷无情。可是经了很多事,这回又离得近了,感觉就大不相同。尽管他的眼清凉寡情,话语亦淡如秋日湖水,从芯子里却似流溢出令飞雪惊心动魄的明艳,令人几不可逼视。他的神情态度,他整个人都与十年前大有不同,好似深秋之末最后一枚红叶,因有了他反显得这世界更为苍凉,叫人不敢想像若再没了他那该是怎样一种凄凉景象。他昔日眉目顾盼之间偶尔流露出的恋恋人世的温情似也都吹散在了北风中。那时的他随柳絮而飞,驰骋天下,再怎样也还是舞在人间,冥冥中似有一根线牢牢牵住了他。可如今,他的人明明在这里,离得那般近,神情却远到遥不可及。任飞雪望着这样的他渐生悲意。一个人要经历多少才可酿出如此令天地动容的艳?
任飞雪当然知道,以眼前这男子的身份地位决不应该用艳字来形容,大概亦没有几个人敢,因为他是公子蓝。如果说任飞雪勉强算是个江湖人,这个名唤蓝霁,被称为公子蓝的男子只能算一半。他是当今天子朱斐身边的红人,朱斐能够顺利□□他功不可没。如果不是十公主暴卒,两年前他就该做了驸马。自从朱斐登基,他就成为朱斐与江湖之间的一道门,隔断所有针对天子的恩怨,铲除一切威胁到皇家的隐患。尤其是头两年朝内朝外都不稳,不知有多少人梦断京城,又有多少鲜血泼洒在公子蓝脚下。那些时日整个江山都是血红色的。也正因为如此,公子蓝身分尊贵,尽管他并无一个正式的官家头衔,据传是他自己坚辞不受。恨他的人说他心机深沉手段毒辣,敬他的人说他大慈大悲虚若怀谷。可是任飞雪想,这么年轻能坐到这个地位的人又怎逃得开血腥二字。她看进他的眼。就一个身居高位的人而言,他的眼神太过清静无欲,不染尘埃。然而他的眼绝不带高僧的悲天悯人之色,方外之人不会如他这般冷漠,竟似对人世间已无眷恋。
任飞雪怔了一会儿方问∶“这难道是唯一的办法?”
“办法不止一个,可是最有效的却只有一个。”蓝霁平平静静地回答,就如同她问的是杭州哪一道菜最好吃一般。
任飞雪手中的一方帕子已被绞得稀皱。她慢慢地抚着帕子突然问道∶“杀人的时候是个什么感觉?”
蓝霁默然片刻才道∶“血腥。”
听到这个答案飞雪不由得再度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才轻声道∶“他很骄傲。”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脑,蓝霁神色之间却并无变化,只轻靠在椅背上静侯下文。
任飞雪沉默一会儿才又开口∶“我有一个条件。”
“夫人请讲。”
“他要死,只可以死在我手上,不可以是别人。”
蓝霁微微挑了下眉毛,似乎有些许吃惊,然而略想一下便点点头道∶“可以。只是难为夫人了。”
任飞雪起身缓缓走到船头,冷风吹得她鬓发零乱,衣袖飞卷,象是随时可能被雨打风吹去。蓝霁也跟过去,站到她后方,恰恰为她挡住了寒风。从他身上传来极淡的暖香,这令任飞雪有点惊讶。她知道高官贵族喜欢以香料熏衣,特别是那些自命风流的名门之后,可是她不认为公子蓝也会有这种嗜好。况且作为熏衣之物这种香气也未免淡得过了头。若不是正好风大,他又站在上风头,那除非贴上去才觉得出来。再一转念,任飞雪不由得苦笑∶这个时候居然还想得到这些。可是她不能不逼着自己分心,因为她不敢多想她答应了怎样一件令她柔肠寸断的事。关于公子蓝,至少有一样是人们有共识的。那就是,他在的地方必然要流血。他仿佛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的。但也正因为是他亲自找来,任飞雪才肯答应。她反复问过自己,事情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么,只能如此么。答案是惊心的。是的,事到如今她没有其他选择。拚尽了全力也只能是这个结局,其他的都来不及了,早已经来不及了呀。
任飞雪也不看蓝霁,只管望着湖水在那里千思百转,半晌才道∶“都是我欠的债。什么时候动手都听公子的了,到时还请明示。”
蓝霁往身后轻轻看了一眼。原来立于桌旁的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立刻掏出短笛吹了一段短曲,那北边的小调,听在飞雪耳中好似飞镖掠过眼前一般地带着猎猎杀气。笛声惊起了两只野鸭掠着白茫茫湖面振翅而去。过了片刻,一只小船极快地驶了过来。船上只有一个梢公,眉目都掩在笠下。待那小船靠上来,蓝霁转身欲走之际向着任飞雪单薄的背影淡然道∶“夫人不欠任何人,过去种种皆为不得已。还望夫人保重。”说得任飞雪轻轻一震。待那小船远去,湖心只剩下了任飞雪,丫鬟阿娇和倚在船头的老梢公。
任飞雪坐回到椅子上,怔怔地端起早已冷了的茶抿了一口。茶水流过心口冻得她一颤,二十多年的岁月似乎也跟着流了下去,流到哪里就冷到哪里。她眼中发涩却淌不出泪来。望着水天一色,她不由痛叫出声∶“尘!尘!”那哀声如一粒细雪般舞入了万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