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1 / 1)
16.
我们再次猫着腰钻过那个门洞,进去后便觉得这震动更为强烈了。等所有人从门洞里爬出来后,石台就显得有些拥挤,拿着武器连身子都转不开,胖子和潘子俩殿后的没办法,便又退了回去。黑眼镜又打了一发照明弹,白色的炽热的光从上空点亮整个深谷,随着坠落的弧度我们再次看到了岩壁、几乎要展翼而飞的屋檐、纯铜铸造的铜壁以及……
……以及深谷之下,一块正在缓缓移动的巨大岩石。
照明弹还在发出咝咝的燃烧声,尾巴上一串灰色的烟雾都被照得通明。我们看着那块像是地表裸岩一般的石块正在迟钝而坚定地向我们爬来,有一瞬间都想笑出声音。可那场景并不是荒诞剧,而是切实摆在我眼前。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块活着的、但没有生命的东西袭来,脑子当机的几秒却回忆起了好像上辈子的事儿。我在大学的时候为了追一个姑娘,好端端一学建筑的工科男愣是屁颠屁颠地跑去听索福克勒斯和莎士比亚,小姑娘就在我眼前的一排上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捏一本《麦克白》,我凑上去看,便念到了那段神神叨叨的“麦克白永远不会被人打败,除非有一天勃南的树林会向邓西嫩高山移动;麦克白不会被伤害,除非敌人非人母所生。”我那时满心里只有姑娘附在书皮上的细白小手,信口开河的文字划在眼睛里,只漫不经心地想着作家可真是会编,什么玩意儿都能写得出来。
移动的山岩,和移动的树林,命运的前兆还真取了异曲同工之妙。
我想起那个不可一世丧心病狂的王,当他看到树林移动、当他得知宿敌真非人母所生、当他战死沙场时,到底是什么模样。
那么,我们也一样——盗墓贼都是一样的——连不可一世、丧心病狂这一点,都一模一样。
或许我们会战死沙场。我捏紧手中的枪时,蓦地这么想。
那块岩石已经移动到五十米之内了,胖子在后面什么都看不着,干脆从后面抓住我的脑袋往上挤着看,他眼神最毒,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看着看着,嘴里忽然念了一句佛,开口声音都颤了:
“什么岩石啊,那分明是个爪子。”
龟裂的干皮附在那块移动的物体上,缝隙里长着野苔和杂草,还能看见几株孤零零的白色的蘑菇。你要说这是个爪子……那这正主得他妈的有多大啊?!我顺那“岩石”看下去,黑黝黝的深处的确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可是这峡谷太深,根本看不清。如果说那东西极大,占满了底下山谷的所有空间我都觉得不足为奇。
那东西爬行的速度虽然慢,刚刚远还不觉得,但现在他的爪子随意一动便又上来两三米。一只岩石爪就在离我们二十米远的地方,另一只也从深渊中缓缓显现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像是被那两只岩石样的利爪一点一点挤迫着胸腔,随着黑暗一点点吐出的身形慢慢没了呼吸的能力。
那东西的头最终从黑暗中慢慢探出,龟裂的眼皮慢慢抬起,露出灰蒙蒙死鱼白的眼睛。
我听到身边有人骂了句靠。
“你们说……”胖子掰在我肩膀上的手抓得我生疼“吃了这玩意儿,能不能成精啊?”
“胖子。”黑眼镜苦笑道“我觉得即使这东西可以叫作甲鱼,论体型,论辈分,补品都该是我们而不是它。”
几乎可以肯定是千年而生的金壳甲鱼,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
如果不是它的体型大得让人手脚发软,我现在一定会笑出声来。
胖子小心翼翼地端着枪往前走了两步,看到那一动不动的千年金鳖,语塞了两秒还是骂出了声壮胆:“看什么看,叫别人小王八蛋算骂叫你可不算,不对,你现在已经不是小王八蛋了,你已经出蛋了,你是小王八。好吧,论体格算是个大王八,论年龄算是个老王八,总之就是个王八……”骂了两句见对方没有反应,他便得意起来,扭头看着脸色阴沉的我们那叫一个身心舒爽:
“来来来,咱们商讨下战略。目的是为了到达江对岸解放青铜宫殿,可中间遇到了□□的王八蛋蒋匪,你们说,是渡江战役还是渡江战役?”
我们所有人都没吭声,除了黑眼镜,他一脸的严肃认真比了个砍刀手:“那让我们踩着蒋匪的尸体走到对岸去完成伟大的革命事业吧!”
我听他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法脑袋就一炸“你说啥?你想把那玩意儿当桥使?”
“西游记里不也是乘仙龟渡海吗!”
我气结:“那后来仙龟不是还把他们都抖下来了吗?!”
“放心吧。”黑眼镜一笑“我不会让这王八生气的。”
说着他拿起枪就朝那金鳖的眼睛一个点射。我们所有人都愣了,那只团鱼随着这一声爆响发出震天的吼声,爪子忽然向前一伸,岩壁上赫然出现一个洞。
这回连胖子都不说话了,大家都直勾勾地盯着黑眼镜。
黑眼镜又灿然一笑:“没事儿,一会儿他就死了还怎么生气啊。”
事实证明,金鳖不是打掉一只眼睛还能心平气和趴在那里的生物,而且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死掉的迹象。
于是得出结论,黑眼镜你快滚下去当诱饵吧。
那金鳖捂住眼睛低吼了一声,卯足了劲儿开始往上爬,但台子下方的岩石已经被修整齐平,还铺上了青砖,它的爪子并不能攀上来,便抓着一块岩石使劲够我们所站的石台。它的爪子四处乱挠,比我们脚掌还大的指甲片每刮一处便发出分崩离析的巨响,闷油瓶的眉头一皱:“再这么抓下去这石台会垮。”我看着脚下的深渊一阵胆寒,心想横竖都是死,再怂一点也可以一毛腰钻回那门洞里躲一躲,索性转过头冲潘子叫道:“给我绳子!”
我刚一探身子下去就后悔了,这种高难度的事儿果然还是得让闷油瓶和黑眼镜来办。可是办法是我想出来的,总不能这个时候认怂让别人替我下去。我捏了捏腰间的登山扣,潘子在我身后又扥了扥绳子,我扭头看见他冲我点了点头,半个身子都隐在门洞里,想来是胖子也在后面抻着。我稳了稳心跳,便慢慢蹭了下去。
闷油瓶和黑眼镜都背对着我和那偏上一点儿的爪子殊死搏斗,并没注意我这面的情况。我想也好,他们越多吸引点这金鳖的注意,我当董存瑞的几率就会越小一点儿。
我手里的匕首上刚刚固定了一块炸药。手里拿着这玩意儿的感觉太刺激,我紧紧捏着仿佛是把命而不是死亡握在手心。听着石台对面的枪声,我在心里把能拜的菩萨都拜了一遍,祈求上天保佑,这么死爽得都能掉渣,但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所以我倒吊在求生道路上,坚定地爬向那只金鳖用于固定自己的右爪。
在这种时候就能体现出我和胖子厮混在一起的好处。面对危险临危不惧地耍流氓,是每个英雄成功的前提。人总是能在不要命的时候特别不要脸。血已经冲满了整个脑袋,我恍惚觉得自己都能和那尸胎顶个牛比比谁头大了,却还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耍贫嘴。离那爪子不到三米,我停了停,那爪子的小拇指都可以在我身上戳个致命孔,这么一下去是吉是凶只能看我还能不能一如既往的命贱了。
这鳖的体积太大,我们带的炸药就算量足也没法全都固定在它身上。但正因为它太过庞大,后面的两爪几乎使不上力,只有一只右前爪固定在岩石上,另一只左爪用于攻击,即使不学建筑也能明白,只要炸掉了这玩意儿的右爪,它就只能放弃左爪的进攻路线以支撑自己,这样我们就暂时安全了。
他的爪子上有厚厚一层死皮和苔藓,我尽量轻得探过身去,看着那些胶状物就忍不住咧了嘴想吐,想着我上去后忌口里又得添道甲鱼汤,就忍不住胃里开始反酸。我整个人像杂技演员一样倒吊在悬崖上,身边就这么一爪子,强压下背后的冰凉和抽搐,我选了块绿苔最厚,胶皮最多的地方缓缓把刀送了进去。心脏已经跳到麻木,这个时候只能恶狠狠地犯着痉挛,我一边数着羊一边尽量深的固定那匕首,就在快要稳住的时候,那金鳖突然一抖。
一时间我连呼吸都停止了。
但它并没转过头来,还绕着岩壁把头歪在另一边儿,估计是想着怎么把闷油瓶和黑眼镜弄到嘴里,根本无瑕估计这面手背上的瘙痒。我抹了把手上的汗,接着往里推匕首。弄完后使劲扥了三下绳子。上面的人马上开始把我往上拉。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娘的这鳖突然就把头转了过来,一双眼睛直直地戳在了我的面前。
我和它打了个照面,我悬在半空,面对面对着它的眼睛,它粗重的鼻息以及……露出的尖牙。
我听到石台上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上面的人开始没命地把我往上拉。我看那匕首被这金鳖晃了两下已经摇摇欲坠,心想他们拽得再快也快不过这王八的血盆大口,还不如赶紧着把它的爪子给炸了。于是一咬牙便扳住一块碎砖吼了声别拽。上面不动了,我又猛地弹下身子,一把勾住了那只匕首:反正它已经怒了,往上往下都得死,索性用了十成力气把那匕首深深插了进去。
那金鳖一吃痛恶狠狠地嗷了一声,反手把我往过一拍,我便连人带绳甩了出去,幸好金鳖是用的爪子背,打到一半便再弯不过去手,索性又恶狠狠地摔回岩壁上,震得整个石台都颤了三颤。我被它一击给飞了出去,整个摔向了对面岩壁,头眼看就要磕上那青铜宫的石台,我下意识的伸出手臂一挡,一股钻心的痛便沿着骨头传到头顶,又顺着发心变成冰凉转到四肢。我痛得一时发了懵,只有身体里一点自保的机制强迫我必须攀住那石台。我震得牙齿也打了颤,哆哆嗦嗦趴在那里喘着粗气。血液从鼻腔里缓慢的流出,湿热感慢慢涌上脸颊。我听到后面传来的呼喊渐渐变远,脑子里最后的念头便是不论命硬命贱,命数到了你躲都躲不了。
我将脸慢慢搭上石台,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腰上的束缚感也变淡变轻,似乎已经绑不住我的身体,我马上就要飞起来了……
“吴邪。”
……
“吴邪。”
……
“别装了,面色还润着哪,看这鼻血流得欢的。”
有人在拍我的脸颊。瞬间疼痛又回到了我的脊骨,我一口血喷了出来,有人便扳起我的脸,眉目含笑,我眼前仿佛遮了一层红色的软光,恍惚间只觉得那人面上揉着胭脂,唇上是丹青笔点出的动人。
那人的笑容却是冷清的。
“吴邪,还活着就帮我个忙,把大家运过来。”
我已经不能思考,只顺着他的话问道:
“……怎么帮?”
解语花露出耐心的表情拖住我的肩膀,却并没有把我拉上来:
“你听说过有道菜,叫‘霸王别姬’吗?”
“……”
“我们来现场做一道尝尝吧?”他鲜艳地一笑,煞是好看。下一秒他踩住我的肩膀,一边抽出□□冲对岸金鳖的右爪开了火。
我那一刻觉得小花是下决心要杀了我的。
炸药并不多,但足以把那爪子上的指头炸掉两根。失去了一个支撑点的金鳖愤怒地转过头,直接就可以看到挂在悬崖壁上的我。
然后他只要伸长脖子,便可以完成一道霸王别姬的佳肴。
“霸王别姬”这道控血菜,便是将甲鱼头用翠鸟尾引出来,团鱼的性子固执,咬住鸟尾就再不肯松口,待脖子绷直了人们便直接用刀割开它的喉咙放血来饮。这菜做得艳极也凶极,我并没真正见过,现在却要亲自尝尝滋味。
算了。我苦笑。小花做得也对,为了所有人,牺牲我吴邪一个倒也不算过分。毕竟他是老九门解家人,骨子里的凉薄我是了解的。
“吴邪。”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很冰冷“你还不一定死呢。”
我笑着摇了摇头:“你被这王八咬一口试试。”
“你如果快抻不住了,我就会把你拖上来,然后我替你。”他眯起眼睛“我还是有这点儿良心的。”
“算了吧。”我笑出声音“你的命比我的值钱,对面儿还有个人记挂着你。”
他沉默了。在那甲鱼伸长脖子够到我脚踝的瞬间我听到了解语花的声音,不知是因为疼痛带来的晕眩还是什么,他的喉音很清亮,却带着不该有的颤抖:
“吴邪,我真的希望你能活下去。拜托了,替我活下去。”
说得好像现在要被金鳖咬断的不是我而是他似的。
我抓紧了石台,在那一声带着哭腔的“活下去”中,恶狠狠地、用力地应着这句话。
金鳖现在只有一只左爪还固定在对面的悬崖上,一时间并不好行动。峡谷对于它的体积来讲还是过于狭窄,它转不过身,只能努力转过头抻长脖子够我的脚。他并不太使的上力,尖牙扣在我的脚上只有一股蛮横的拉力,幸好它不时打滑,牙总顺着裤脚勾住我的鞋,虽然疼痛钻心,脚却不至于没了。
我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攀着石台的手上。小花一直紧紧抓着我的肩膀,巨大的拉扯感让我的腰几乎断裂,骨骼拉伸到极限,汗珠甩在我的脸上,我每次想要昏过去的时候,小花便扣住不知什么穴位发狠地掐我的肩膀,两面的疼勉强吊着我脑中的一点清明。我只能用我仅存的理智拼凑出两个字:
“快点。”
快点。
那时我背对着闷油瓶所在的悬崖,所以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了在不到两米的石台上助跑,起跳,扬起他的黑金古刀,下落的瞬间随着力道劈入那段伸长的脖颈。我感到脚上附着的力道和腰间承受的压力同时离开大半。那桎梏虽没解除,我却感到一阵可怕的轻松。我动了动肩膀,却被小花颤抖的手按住:
“再等等。”
是的,他们得从我身上趴过来。
“就一个人。吴邪,你再坚持一下。”
那一刻我根本无瑕顾及小花口中的“一个人”是指谁,鼻腔里的血开始回流,温吞的窒息感蔓延上来,呕吐的冲动敌不过昏睡的欲望,让我幸运地失去了干呕的能力。脑震荡。一定是脑震荡——被呕吐物淹死还不如刚刚被炸死的好。
金鳖还没完全死掉,虽使不上力,血也随着闷油瓶的刀瀑布般泻下,却始终固执地拉扯着我的腿。于是我和金鳖两个身体共同连成了一条横贯峡谷的桥。我深吸一口气,觉得痛感已经勾不住我脑中的一点清醒,两手都在放松,似乎随着那金鳖的力量流逝,我也快跟着死了。
我感到一个人极快地掠过来,顺着我的身体往上一攀。他跳过我身上时抚了一下我的脖颈,那皮肤的温度手指的力度我都记得,所以我仰起头冲那模糊的人影微笑了一下。一双手环住我的肩膀,我听到他的声音:
“瞎子,快点。”
然后又一个人清风般窜过我的身上,在我腰间一点脚,痛得我嗓子一甜。然后我感到有人把我慢慢地往上拖,我迷茫地扣住他的手:
“等等,还有潘子和胖子……”
“吴邪。”他的声音那么软“听话。”
我身子里的力量都随着他的声音一股脑地被抽走了。我任由自己倒在他的怀里,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他在身边,我现在可以睡了。
闷油瓶却不让我睡,固执地扳着我的脸,黑眼镜卷起我的裤子查看我的伤势。因为刚刚力道是闷的,我的整条右腿都是内出血,触目惊心的紫色伤痕大块大块地蔓延,闷油瓶让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我的眼神刚巧够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是静默的,浓黑而沉稳。我看着便安心。
他却忽然动了动身子,声调很平淡:“你们先看一下这附近,我带着吴邪去抹药。”
小花的身子猛地痉挛了一下,眼神里忽然有了凶恶:“你去哪。”
闷油瓶指了指岩壁上的一道裂隙,小花还想开口,被黑眼镜沉默地按住,他冲小花摇了摇头,小花便卸了力气,坐下来不说话了。
闷油瓶便把我提起来,将我的手环上他的脖子,他支撑着我一瘸一拐地往那悬崖的裂隙里走。
我靠着裂隙的内壁勉强站住,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眼睛,忍不住开口:
“你刚刚干嘛不让我坚持到胖子和潘——”
他忽然用力按住我的肩膀,低下头贴上我的嘴唇。
我隔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一个吻。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不由分说地挤入鼻腔,混合着火药味,血腥味,和他的清苦与冰凉。我即使意识过来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要是有关他的事,我便总是手足无措。
他的吻和他一样。悲伤,凶狠,带着霸道。愤怒地燃烧。
顺着身体里火烧火燎的疼痛,我不能自已地颤抖着,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回吻,我怕这是场幻觉,这是个错误的白日梦,只要我一动,眼前薄而脆的人便会被我弄碎,灰飞烟灭。
他的手揽上我的肩膀的时候,我吃痛的闷哼最终打断了他。他猛地清醒过来往后退去,身体撞在背后的岩壁上。
我几乎想要挫败地大叫。
“为什么……”我咕哝着。
这个吻是为了什么。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在触及他目光的刹那,脑子里的某根弦啪得断掉了。
然后我做了此生最糟,也最美妙的一个决定。
我拒绝再追问,我拽住他的身体,再次吻住了他。
吻变得炽热。吻变成吞噬。
他撬开我的牙齿,我小小地感叹了一声便欣然投入这场更深的缠绵,他的味道那么美好,渐渐容进我自己的气味,让我有了种会融化在他吻里的错觉。
无论如何都不够。
在气绝的那个瞬间,他最终还是把我们分开了点,却安慰似的轻轻吻着我的唇角,声音里有一丝磨砂般的柔软:
“我以为你会死。”
……
我低笑了一声:“再说点儿更好听的。”
“我怕失去你。”
我粗重地喘了一下,然后一把把他推到对面的岩壁上,我忍着疼痛恶狠狠地盯住他的眼睛,对他低吼:
“你招我的。”
再次被他的气息压制,然后扭转局面变成他主动的时候,我暗自翻了翻白眼,这点小动作却没逃过他的眼睛,他捧住我的脸用舌尖点了点我的唇边,声音里带着恶意:“这是你招我的。”
算了。
能吻着他,能抱着……被他抱在怀里。算了。他强势一点我也无所谓。
“你是不是从我跟你上雪山那会儿就暗恋我了?”
“……”
“不是吧,还更早?!”
“……”
“我从小到大都没被人暗恋过这么长时间。”
“……吴邪。”
“啥?”
我被他的吻堵住嘴的时候,心想这孩子也太聪明了,这么快就找到了治我嘴贱的方法。心里的欢喜都快涨满到裂开,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嗯,其实我也没喜欢一个人喜欢这么长时间,喜欢到这么深。
“不行了不行了,要炸了。”我掩住自己的脸红,转过身去:“以后你可不敢对别人说咱俩初吻是在斗里,太瘆人了,你得说是在我家,西湖边儿上,月黑风高……不是……花前月下!多浪漫!”
不,在岩洞里其实恰好。
“你说你”我轻轻抚摸着他的两根断掉的手指“干吗不老早就告诉我,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同床共枕的大好日子!”
他停顿了一小会儿,开口的时候语调很淡:
“其实现在已经很好了。”
很多年后我都在想,我那时如果没有轻易放过他话中的那点儿苍凉,没有欢天喜地地回应“现在就够了”。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遇到之后的事情。我把这些记录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每一句话里都有足够点明未来的破绽,只要那时牵住一个话头,便可领略整个故事的全貌。
为什么直到最后他才吻我。
为什么直到快要失去我的时候才说喜欢。
我那时并不明白,也无暇顾及,只因为舍不得眼前这一点的好。
我们回去的时候黑眼镜和小花的表情都不大好,或许是我俩在那儿腻歪的时候这两人已经经历了一次倦怠期的争吵。小花正拿着黑眼镜的手机玩俄罗斯方块,我问他他的小粉红在哪,他冷清地回答:“刚刚撑着杆子跳过来的时候,掉在谷里了。”
黑眼镜挑挑眉:“抹完药了?”
我老脸一红:“……嗯。”
“这药效也太好了点,活血化瘀得小三爷的面色都亮堂了。”黑眼镜轻笑了一声,说着“那咱们走吧?花儿爷您说呢?”
小花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忽然看向我:
“吴邪。”他的声音很固执“你和瞎子留下。”
我一愣,黑眼镜却微笑了一下,整个脖颈随着这个轻微的动作牵扯着,僵硬得像雕塑:
“解雨臣,我跟你到这里不是为了这句话。”
小花绽开一个灿笑,那表情和黑眼镜如出一辙:
“对不起。”
我那时想,小花最终也免不了俗,对黑眼镜上演一场“对不起我其实不喜欢你我们分手吧”的白烂戏码。一般这场戏的效果就是适得其反两人重归于好破镜重圆。可是解语花迟疑了一下却笑嘻嘻地歪起头,对着黑眼镜眯起眼睛,眼角的泪痣跟着巧笑倩兮:
“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我听到黑眼镜骂了句脏话,他急切地伸出手去,似乎是想吻他,但那些覆在小花脸上的手指却最终变成一记耳光。
他说,解雨臣我爱你,但是我讨厌你。
小花凶狠地一笑,那一刻我几乎感受到从黑眼镜身体里涌出的,可以探得出形状和温度的暴戾。他猛地向前走了一步,又以同样的力度后撤回来,像是有人从背后拽着他,让他远离解雨臣一样。他随着那道力量挣扎了一会儿,便被引向了相反的方向。后来我才明白,那个瞬间在背后拉扯他的,是小花自己。
从整个事件开始的时候,小花、花儿爷、解语花已经消失了。就像很久以前,黑眼镜出现在我的铺子里,微笑着叫我小心解雨臣一样。那个时候我们说的,早已不再是信步台上凤翎芳华的花衫。不再是躲在四合院里拿着折扇唱打金枝的,从招贴画里剪下来的粉白小人儿。
他现在只是解家少主。只是解雨臣。
那一刻黑眼镜转身的时候,我认识的小花就死了。他把他的仇恨、任性、柔软和蛮不讲理都一股脑地抛给了那个背影,然而在这个瞬间,他的眼前却忽然清明,除了凉薄再无其他。
他一直低头把玩着黑眼镜的手机,直到黑眼镜顺着岩壁走到远处,他才抬起眼睛看着我。我正准备保持沉默,却发现闷油瓶也擎着一模一样的眼神,我忍不住惊讶:
“你也不让我去?”
“……”
“为什么?”
“吴邪。”闷油瓶的表情忽然变得难以捉摸“我本不该那样做。”
……你本不该做什么?
你做了什么?
我在那个瞬间变得异常敏感:“你觉得你刚刚做的事是错的?”
你不该吻我?
“□□的。”我骂了一句“老子可不像瞎子那么好打发,你说什么我都得跟着。”
“吴邪。”他只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不明白,这不是马上就要结束了吗?你进去,剥离了地皇,然后就可以变成普通人,这个过程有什么难的,你说过不会痛的,我们不就是进去和拿明器一样找到个什么上古的神物……然后……然后……”
我忽然觉得凉意从指尖蔓延开来。
根本没有然后。
他亲吻过的、拥抱过的地方都变成冰凉。
——“……根本没什么剥离的方法,是不是?”我慌乱地看着他,他没说话,眼神丧失了最后一点热度。
说什么剥离都是假的。
“吴邪。”小花一字一顿,字字直剜进我的心脏“进这斗的时候,从没有说过我们是来拿什么东西的。”
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可真相来得残忍急切:
“我们,是来还东西的。”
为什么这斗会用蛇来指引人,为什么墓里的傀儡尸不会伤害闷油瓶,为什么小花执意要让闷油瓶来,为什么他们不让我进入青铜宫,这些都只有一个理由。
张起灵是来送死的。
根本没有把地皇和他分离的方法,闷油瓶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小花一早便知道,而地皇也明白这个事实,唯独我不知晓。我忽然明白他吻里的那一点冷其实是道别。他完成了他的道别,我却根本没有自觉。
我还在想着今后的日子。
“张起灵。”这一次呼吸比上一次艰难太多“张起灵。”
他没说话,固执地看着地面。小花的表情很淡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那一刻我才发觉他的眼神早就和闷油瓶一模一样了。我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
“解雨臣,你也会死。”
他耸了耸肩膀,歪了下嘴角:
“封墓需要灵牲。”
“这就是老九门和地皇十一君的约定?所以你才执意让我也来,万一你死了,同是老九门的我便可以替补你做灵牲?”
我忽然想起刚进墓的时候遇到的铜室,当时我们还在奇怪为什么只有我和闷油瓶可以进去,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注定好的。老九门被这墓铭记,我们进来,是为送死。
“没错,不过这只是一部分。”他迟疑了一下“我们的职责还有修墓。以防我们的家族有人来盗取长生药。”
我苦笑:“我不明白。”
“长生是许多人的愿望,盗墓贼也一直追求这个,那么为什么要修墓,为什么要阻止他们被地皇附身?”小花也笑了“因为被地皇附身的人,最终会被指引着回到这个墓里。从西沙考古队的事件发生后组织就发现了,即使变成了禁婆一样的怪物,他们爬行的方向,也始终是这里。
“所有人会发了疯一样找到这里。
“他们会成为地皇的新躯壳,永远地守护这里。
“这便是终极。”
所以老九门才会答应和地皇十一君合作,保护他们,为他们修墓,只为自己的子孙不要再受这种蛊惑,最终回到这个墓里。
“上一次回到这里的人,是你三叔和我父亲。他们送走了考古队的倒数第二个地皇附身者陈文锦,把剩下的张起灵托付给我,现在,是由我来封墓。为了一切结束,为了终极圆满。”
终极。
——张起灵,老九门,和“它”始终追求的东西。
“青铜门后也是连向这里的,连向终极的。”我急切地看向闷油瓶“那时你本来应该已经永远守护终极的,为什么你没有?那时发生了什么?”
闷油瓶忽然抬头看向我的眼睛:
“我做了选择。”
“张起灵。”解雨臣的眼神变得凌厉“你不该选错第二次。”
他停顿片刻,点头。
——下一秒的转身变得猝不及防又顺理成章。
想要上去揍他,想要抱住他,想要祈求他,想要咒骂他,无论怎样都好,拜托他停下。
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停下的。多年前,跟着他上雪山的那天我就明白的,就算我说着世界如何美好,于他也根本无关。
那么,我对于他呢?
只一刻恍惚,他和小花已经背对着我往青铜殿门走去,我愣在那里,忽然看到他的背后突兀地生出一朵银白的花。只那一秒的幻觉,我看到银光穿过我和他的距离,近在眼前的璀璨里,有个人眉眼如画。
地皇对我轻声说了什么。
那段光影消失的时候,我冲过去,拉住闷油瓶的手,他转过来,我看向他的眼睛:
“如果有机会选择,记得选我所在的地方,好吗?”
“小三爷,既然喜欢,为什么要给他个机会选择?”一道白光穿过我的耳边,伴随着冰冷的一句闪到青铜宫门的门口。黑眼镜站在那里,背后的白光已经可以凝成一匹白色的战马。它在他身后悲愤嘶鸣,衬得黑眼镜的声音格外冷静:
“解雨臣,我也没那么不讲理,你要想死随你,不过给你个选择范围。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活着滚出这个墓。
“二,要死也死在我手里。”
“我选三。”小花手里的长杆一闪“杀了你,踏着你的尸体走过去再死,如何?”
“你错了花儿爷,我怎么可能和你动手。”黑眼镜微微一笑,下一个瞬间便出现在我的身边,冰凉的枪口已抵在我的嘴里。
“张起灵,你要是跟着解雨臣走了,吴邪也活不成。”他微笑着,子弹上膛的声音咔的一响:
“要死就让我们一起去死吧。”
闷油瓶冲过来的瞬间小花的长杆也已经折在石台上,他借力一弹便冲过来朝黑眼镜劈去,黑眼镜抓着我速度极快地一闪,下一秒我们已经到了青铜门边,黑眼镜恶狠狠地往后一撞便进了门内。
只一步我们便再无路可走。
背后是一片虚无。
根本看不见在外面能看到的铜壁飞檐,向上向下都是无尽的深渊。黑眼镜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掉落,闷油瓶转过身看着我们眉头一皱,猛地伸手把我们拽了回来。那一刻黑眼镜几乎失去了平衡,就在那个他无暇顾及的瞬间,我看到解语花的笑脸。
我从未见过那种笑脸。
他像是逮住别人破绽的孩子,欢天喜地地扑向了眼前的一片黑暗,在那一刻他冲进门来,勾住了闷油瓶的脖子。
“不要。”我喃喃。不要。
他低声说结束了。
结束了。
他抱着张起灵倒了下去,像倒进一片松软的麦田,像坠入一片温暖的归宿,他们被温吞的黑色没过肩头,脸颊……
他们消失了。
不可能。
我茫然地想着,不可能。不可以。这不对。哪里错了。
我深深地呼吸。
没关系的,吴邪。他曾经消失过。他曾经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我反驳自己“他死了。”
黑眼镜跪坐在地上,徒劳地看着那片黑暗,我想,这人真可怜,他还没明白解雨臣已经死了、彻底死了……我和他不一样,我知道他们死了。他真蠢。如果他要呆在这里,那么随便,我要离开这,因为闷油瓶死了。而我不要在失去他的地方。
不对。
我对自己说。
不对,你还没有失去他。
我大步走过去,拽住黑眼镜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我摘下他的墨镜,对上那双浅茶色的眼睛。是的,他是肃慎遗孤!我狂喜地想,他可以的,他能把他们的灵魂——
“就算把他们的灵魂抓回来,没有躯壳,也活不下来。”黑眼镜什么时候说话变得这么讨厌了?我当时一定翻了翻白眼,然后笑出了声:
“对呀,没有躯壳,可是有我们呀!”
我们开始行动的时候,我已经彻底的丧心病狂了,那一刻我抛开了所有的同情心和人性,我只觉得这么做是应该的,即使死的不只是我,还有黑眼镜,可是他自己也愿意不是吗——我欢快地想着,他自己也愿意的,为了小花,他可以做到。
他从袖口抽出一枚银针递给我,我瞬间明白这是要刺在他眼睛里的东西。两次闷油瓶抓住肃慎遗孤,都是要拿短刀伤他的眼。
白马只有感觉到痛,才会奔跑得奋不顾身。
“我会把肃慎图腾从我身体里全部逼出来,也就是说,我会抛弃这个身体,用魂魄去抓他。”黑眼镜冷静地解释着“魂魄实体化消损很大。”
“哦。”我漫不经心地应着“那你快点,你得抓两个人。”
那几分钟里,道德和礼教,矜持和客套全部被我抛在脑后,我脑子里只有把他救上来的念头。黑眼镜笔直地站在悬崖前,在开启肃慎的最后一秒,我忽然想起,这就是我们见彼此的最后一面:
“你的灵魂会怎样?”
“没有躯壳,很快就会灰飞烟灭。”
“哦。”我垂下眼睛“永别。”
“没事儿小三爷,灰飞烟灭的不止我一个,你也会。”他动情地一笑,拉起我的手靠近他的眼睛。浅茶色的眸子里,至深至浅清溪——那样的眼光我曾见过,是在张起灵的瞳仁里。
捏紧了那根绣花针,我模糊地想着,这真是一场精致的死亡。
我刺向他的眼睛。
灿烂的白光忽然从他身后腾起,在他额头点亮一方玲珑。白色的光绽开一枚光印,他的灵魂奔涌而出,一匹骏马,一片灿霞——他的灵魂真美。
那匹白马嘶鸣一声,冲下了万丈悬崖。白光照亮了终极的峡谷,绝对的黑与绝对的白,绝对的永恒和绝对的瞬间,他奔跑着,跨过誓言的界限,向远方、向属于他的终极,奋不顾身。
他带着解雨臣轻而薄的一小片儿魂魄跑上来时,我抓起他的身体向那片清冷的光冲了过去。那是个灵魂和肉体对撞的瞬间,我看到那匹白马的身形一瞬间变成虚影,然后他身体上的点点白光摇摇欲坠,剥落在他的四周。
“拜托了。”他安静地眨眨眼睛,再次冲向了黑暗。
这次是为了张起灵。
那一刻我忽然有了预感,为了甩掉那些恼人的思路,我抱紧了黑眼镜还在昏迷的身体。没关系的,小花都被救上来了,那么闷油瓶一定也能上来的。他可以拥有我的躯壳,他会带着我的气息,他会为这副不太结实的身体而微微烦恼,他会……
我看到了悬崖深处一点白光浮了上来。
那匹白马已经被削得消瘦,艰难地向悬崖攀爬着,他身边还轻轻散着一点清冷的光,我知道,那就是张起灵。
我忽然有了想哭的念头。
求求你。我绝望地想。求求你,黑眼镜。让他活下去。
白马的身体在不断凋零。星星点点的光从他身上掉落,坠在悬崖的黑暗里,那是黑眼镜的灵魂,他就要死了。
有太多事,比在一起重要,比活着重要。
我们正在践行的不就是这个吗,起灵?
所以拜托了,让我实现这个意义。
我看到那匹白马终于走不动了,在离这里不远的深渊里,倒在地上,挣扎着向前。
他身边那一团的清冷的光却忽然有了身形。
“起灵。”我轻声说“不要。”
张起灵伸出了手。
“求求你,不要这样,我不要一个人活着。”我开始祈求,我大叫。
他冲我笑了笑。摇了摇手臂。
“张起灵,我喜欢你!”
我哭着,我笑着,我看着他。
他温柔地看了我片刻,便随着风消散在了黑暗里。
白马嘶鸣了一声,看着我和被解雨臣所占的躯壳,缓缓闭上了眼睛。
山崩地裂,万念俱灰。
地皇十一君已经全部回到了终极,这里便没了存在的意义。山谷发出巨大的悲鸣,我紧紧抱着解雨臣,随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分崩离析,想着很久以前,我在孤山路,遇见了闷油瓶。
时间没有魔力。时间总是抓不住你。
我缓缓闭上眼睛。
下一刻却光芒万丈,我感到身下的阴凉潮湿变成了干燥的松软。我躺在来时的山里,身下是草地,抬起头能看到太阳。我抬头,看到远处的一座山正在无声的下沉,凹陷。我看着远处,许久没有说话。解雨臣就躺在我的身边,忽然颤抖了一下,他的魂魄已经深深刻入了黑眼镜的身体,现在连眉目都是属于他的柔婉了,眼角一颗泪痣匆匆浮现,随着最后这一笔点睛,他蓦地睁开了双眼。
淡茶色的眼睛。
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他的腿在刚刚的震动中被压断了。他费力地直起身子,望着远方的那座山,眼睛蒙了一层灰和一层光亮。我们都不能说话,语言失去意义,就和流泪是一般道理。
空旷又干燥的风吹过我们的脸颊,四周是静寂,远处是天涯。我忽然听到解雨臣开口唱起了歌,他扬手,指尖拈出一点风情,声音却太单薄,穿不过风,也穿不过死者的耳朵: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大王,回营啊。”
他固执地念着,等着那人,等着这一场《霸王别姬》,永远停在相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