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 14 章(1 / 1)
14.
那一刹发生了很多我难以理解的事。
比如黑眼镜似乎毫无阻力地把手臂从那副血肉之躯里□□,而对方的脸上也是明晃晃地微笑;比如那个酷似闷油瓶的人一扬手,手肘不知顶住了什么机关,隐秘的铜砖陷入墙内,而黑眼镜的背部都猛地一颤。
还有黑眼镜的那句掐着笑意的话:
“乖。知道我是什么还这么不听话。”他顿了顿,语气里有了些许的认真:
“对了。”
墓道两边发出顿重的闷响,我意识到那是铜门落下的声音。那人听到黑眼镜的语声,慵懒地看向他。
“……我不信神。”
在下一个瞬间,黑眼镜忽然甩掉了自己脸上的墨镜,他扳住那人的肩膀用力往外一扯,冲我大吼一声:“小三爷,快闭上眼睛!”
我下意识地按他的话去做,耳边却传来了地震山摇的声音,我心里一紧,一定是那人刚刚触发的机关开始起作用,铜门的下落速度加快了。大量的碎石块扑在我的脸上,我咬着牙等了半天也等不到黑眼镜的指令,心一横把眼睛张开——
然后我看到了我永世难忘的景象。
黑眼镜淡茶色的眼睛在发光,那是一种极度柔和又纯净的颜色,是流水,是散云,是花下泉生,是雨上清明。然后那些琥珀样的柔软不止是从眼睛流出,也大把大把地从他脸颊上滚落。他漆黑的身子锋利的五官挺拔的骨骼无一不被这种如蝉翼般浅薄的光扣住,像锁住了满庭月光。
他手边还揽着那个拥有青黄眼睛的人。
黑眼镜的目光一闪,然后他的手臂横腰掠过那人的身躯。接着有银白色的流光顺着那人的脊背破出,等我意识到我看到什么时,我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他。
——很久以后在北京的一次聚会上,有人问我我见过最美的画面是什么。我当时拿着酒杯,有意无意地瞟了小花一眼,那厮正和小姑娘调笑着,慵懒发腻的语调,明媚得刚刚好。我确认他没在偷听后,对身边的人说:我见过灵魂出窍。
“……这是比喻吗?”
不。不是。
问问题的人显然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冲我理解似的一笑:那位让人灵魂出窍的,很美吧?
——我想着黑眼镜,在心里默默点头,又摇头。
很美,也很慈悲。
黑眼镜的眉目很慈悲。
他当时唇角的笑意里没有讽刺或是清苦,而是一片温柔。他发着光的手轻轻穿过那人的腰,仿佛对方根本是一团雾气凝成的,他手指微松,牵着一丝魂魄。
那些银丝在他的手上越缠越多,仿佛是从太阳的热度里牵出的某种金属,它们在热和光中被融化,被挑出,被轻拢慢捻着沉淀成一幅画儿。那画中的人,是一个拥有乌黑长发的雪白的人儿,清秀相貌,眼角里堆着的,全是温好。
我只看了那人的脸一眼,便叫出他的名字:
“地皇。”
是的,地皇。
黑眼镜把地皇从闷油瓶的身体里抽出来,闷油瓶晃了晃,像是要倒,黑眼镜一把把他扶住,又转头看着我,露出一口白牙:
“别担心,刚才肚子上那一下不会伤到哑巴。”他看了眼另一手的地皇“肃慎只伤得了虚幻的存在。”
其实我刚刚根本没来得及去想闷油瓶身上的伤势,现在他一提我才一个激灵,想冲过去又忌讳着地皇。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看着黑眼镜的手臂,心如擂鼓。
黑眼镜微笑了一下,把地皇往地上一抛。我看到那人刚刚被凝好的身形散着光还有虚影,沉淀在地上,身后的那条蛇尾微微泛着青。他似乎用不上力,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姣好轻柔的面孔全是愤恨的神情:
“你逃不了。”
像是要印证他这句话似的,触动机关的地方发出瘆人的磨石声,更多的碎石落下,几乎遮挡了我的视线。黑眼镜凶狠地一笑:
“别忘了我是谁。”
墓道两边的青铜门眼看就要落下,我一把把背包甩过那道铜门的缝隙扔进尽头墓室的黑暗中,转头正好看到黑眼镜抓着闷油瓶愤怒地向前一跃,那一瞬他的表情仿佛一枚光印在我眼前倏地化开,是白色的光。是我曾经历过的晕眩感。
“白驹过隙”——我的脑海里炸开的是这个词。
他们用一个惊人的速度滑过了那铜门的缝隙,我看到地皇用尽全力向那条还在下降的裂缝弹出身子,我咬咬牙冲他扑了过去拦腰一把抱住他。
“小三爷!”
“先别管我!”我冲那头吼着,怀里抱着个活的、并且覆满蛇鳞的身体让我浑身都在打哆嗦,但这个时候我不能退缩“快把小哥带走,不然……”
不然闷油瓶的身体有两个主儿,这日子一暖一冷一惊一乍我还怎么过。
被自己脑子里无厘头的想法打动,我看着那道铜门落下竟也没太绝望。后面那扇门这时也慢悠悠地低吼一声,我和地皇便再没了出路。
你可以说地皇是一位被具体化的、在远古中国有巨大贡献的、可以被称为帝王的“人”。
你也可以说,地皇是一个远古族属,他们的存在与希腊神话中那段人神共存的时日大抵相当——也就是“神”。
我忽然想起古书《洛书灵准听》中的话“地皇,十一君,皆女面、龙颡、马踶、蛇身。”没错,怎么当时在那独眼老爹的回忆里见到地皇时没有早点发现?
我恶狠狠地制住身下的人,忽然发现那人其实已经好一会儿没动静了。我一愣,心说别是刚从闷油瓶身子里出来太虚弱被我给一下压晕过去了。正想着,便听到从那团黑色的头发和白皙的臂弯里,有闷闷的声音传来:
“再压被你压死了。”
语气蛮横,竟有几分软糯。
“你不会死。”我迟疑着。
“……喂,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哪,不会死也不至于不会痛吧?!”
我一听嘴角一抽,我靠还是京腔,一听京腔我就想起了胖子,忍不住对身下的人说道:
“好好一远古神仙别乱用俗语成不,你这话说的现代人都得脑子转好几个弯儿,你当咱俩谈话是风雅颂赋比兴啊?”
“快放开。”
慵懒的语调。
“……”
“……我又不杀你。”
我的手一紧。
“你看。”地皇悠然自得地讨价还价“我想杀你早杀了。”
嗯,还有点道理。我手劲微松。
“……而且我都借着张起灵的身子让你占好几回便宜了不是?”
他大爷的。
我恶狠狠地在那人腰眼上捅了一把,对方不顾形象地嗷了一声,扭着腰缓慢地扶着墙直起身子。葱翠的蛇皮渐渐隐去化进皮肤,最终淡成小腿上静静的青色血管。
他的小腿似乎是因为刚刚出现而使不上力,地皇挣扎了两下,便愤愤坐在那里,抬眼瞪我。
而我忽然发现对方没有丝毫敌意。
就算是敌人,现在也正脱了力鼓着眼睛发脾气,他的模样的确清秀,阴柔的相貌里透着股袅袅娜娜地灵气,后来我想,那就是仙气吧,果然当时多吸点儿说不定我也成精了。
而且这家伙没衣服穿。我当时得意洋洋,好像身上有件湿漉漉脏兮兮皱巴巴的衣服就拽得二五八万。心说我吴邪好歹是吴老狗的亲孙子吴三省的大侄子吴山居的小三爷,怎么会败给一个连衣服都没有的男人?!
“喂。”对方的语气软下来,不情不愿:“给跟烟抽啊。”
我一愣:
“这种时候不都该先要件衣服么。”
“你太脏了。”
“……”
他懒懒地伸出手,从空气里扯出一片白纱。只一挥便拢在身上,我怔愣着看他披着白衣身形渐收,最后变成很端丽的高高瘦瘦:
“快,烟。”
“……你自己变不就得了小叮当。”
他眯起眼睛。
现在每说起那段时光,我都会忍不住想要抽一支烟。不是因为那些故事含在口中温软恍惚得不真实,而是因为太过真切,反而不敢出口。似乎某些回忆只要变成酒醉后的炫耀,变成嘴里嚼着的段子,嗑进脆硬的瓜子壳,吐在六安瓜片儿的香气里,就会仅仅成为戏院茶坊里的乱弹杂说。而我明白,和地皇单独在一起抽着烟的那段时间,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
而我那时和他对坐在墓道里根本没有一点儿这样的自觉,他抽着我剩下的唯一一根整烟,我百无聊赖地挑着兜里的烟头点着,心里怨恨着他堂堂一大神对我这种良民也真是不客气。他甚是逍遥地看我一眼,表情快活,看来我是把这神仙伺候高兴了: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这谜团还真他妈有一打。这是什么墓,为什么会长,肃慎遗孤是谁,为什么他会在闷油瓶身体里,地皇和这墓有什么关系,一条接一条在我心上打着转最终凝成纠缠的一疙瘩,我自己还没理清,就下意识地开口:
“你是……”
“我叫地皇。”他翻了个白眼“我还有英文名、德文名、网名,你还想听哪个?”
我忍不住呛了一口烟。
“你,你会德语?”
“张起灵会。”他答得气定神闲。
“你为什么会在他身体里?呆多久了?”
他沉默下来,安静的眉眼有几分像闷油瓶:“二三十年吧,我说不清。”
二三十年。我立刻就意识到这事和西沙有关。可是不对啊,我转念一想,便觉得这人在编:
“我和小哥认识这么几年,也没见他眼珠子绿过。”
“你眼珠子才是绿的,看张起灵跟狼见着肉似的。”他骂一句“这儿是我归宿,我离这儿越近力量才越强,不然那肃慎遗孤能把我拽出来么?!就算他现在把我拽出来我暂时没依靠了,我只要接近张起灵照样也能掐死那遗孤!”
我那时并没觉得“归宿”这个词出现在这里有多么突兀。或许因为他是远古神明,或许因为他白纱羽衣看起来那么清寂,所以这个词减少了他本应有的惨烈和终结之意。那时我只粗浅地想了想这个词,把他和“家”画了个等号,就开始思考他和闷油瓶的联系。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即使现在他站在我面前,他的存在于某种程度上还是依赖着闷油瓶,他们共生,所以他活着,闷油瓶就会活着。
我忽然觉得心安。
“你怎么和他遇见的?”
“这牵扯到一个爱恨情愁的故事……你再给我根烟我就告诉你。”
“……”
“……吴邪你冷静!我说实话!实话!他没女朋友!真的!”
“……”
“二十多年我就瞅着他对你最亲近!”
“……没整烟了,抽烟头不?”
我扔给他半截烟,他还是很虚,被烟一投身子上居然还晃涟漪。他忍笑的表情最终感染了我,我们俩看着对方,突然间乐不可支。他笑着把烟叼在嘴里,随手在指尖燃起一点火星。我欢呼一声,他瞪我,却也是笑的。
我后来回忆起他的笑容,想着,他那时既然已经知道结局,为什么他还可以是笑的。
对了,他是神。
他很慈悲,但慈悲不是怜悯。他高于一切顿重的情感,轻飘飘地在远处看着我兀自欢喜,他心中清明,并不可怜我,却会同我一起笑。他是神明啊,所以他太明白,而这明白于世间,就成了凉薄。
那时我却看不清这凉薄,我们俩一起挑拣着剩余的烟头,从这斗谈到地上说起山西说到杭州,他讲张起灵去墨脱,我说巴乃的好景致。最后竟连两个人都追的电视剧也一并说了。他喜欢越狱,我追实习医生,讲起来剧集里的情节,他比我还热情。
我聊得正起劲,他的眼神里却忽然染了冷。
“你爱他?”
他忍不住这么问的时候,或许已经动了一点儿接地气的感情。可是这不妨碍他眉目上的巧笑倩兮,他寡淡地问着,嘴角的烟散出湿气。
“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我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我跟你讲那个电影……”
“那电影我看过,趁张起灵睡着的时候。”他欢天喜地地接过话茬,想了想,又加了句“我觉着他挺喜欢你的。”
“那电影取景是在企业号上……”我嚷嚷着。
……
“你说什么?”
他说什么?
似乎是说了——
“企业号?真的啊?我还以为那都是抠蓝抠绿的摄影棚呢。”他笑着,烟掉在地上。
——“是啊,是现役的航母”我顿了顿“我觉得,我也挺喜欢他的。”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着“汤姆克鲁斯挺帅的。”
“……”
“……”
“……喂,拜你有用吗?”
“唔。”他从我兜里翻着烟头“高香都没有。”
“又不是求财!”
“你求我也没用啊,命里缺这个哪路神仙都救不了你……诶诶诶别打人啊!”他咬着烟头含混着躲“……求个色也不是不能帮你。”
“谁求色了,没眼力价儿的。”我眯起眼睛吸了最后一口烟:
“我只求他平安。”
如果不是把食物和水都扔给了黑眼镜,和地皇一起侃侃大山捡个烟头抽倒也不错。他和我性子合得来,说起话倒也爽利,只是很多地方他有意避开。比如这墓的构造,比如那套连环装置,我想也是,自家的墓被翻了谁都不愿意,能对我这么温和他已经够慷慨了,说到这份上我也有点儿头皮发麻,想转移他注意力又觉得生硬,便和他不咸不淡地打着擦边的玩笑:
“这墓翻新装修是怎么回事儿啊?合着你隔几十年就附身一次,没事儿赶赶时髦?这自家的装修也是下血本了啊。”
“……”他一愣“你以为这是我的墓?”
“可不是神仙墓吗,除了哥哥你谁还有这么大派头,秦始皇他老人家都是抄袭你的!”
他却摇摇头:“墓主人不是我。”
“这不是你家吗。”我挑眉。
“是我的归宿,我只是守护者,是守墓主真身的人。”
……
“你、你是陪葬?!”
“我还没死呢。这里只是我们的安息地!安息地你懂吗?!”他恶狠狠剜我一眼。
我感觉一股凉意窜在后脑:
“你别吓我,真的,能让地皇守护的墓主……等等。你说‘我们’?”我不自觉地提高嗓门“‘你们’?!们是指——”
“你不知道?”他皱眉“我兄弟都在这里。”
对了。我绝望地低吟。是的,地皇十一君。
是十一个。
“你们到底,到底——”
“开天辟地,有天皇,地皇,人皇。”他的表情微滞,带着迟疑,却最终直白地开口“这里长眠的,是天帝之灵。”
是巨人。
是远古最初的神明,在此安息。
我想张口说点什么,却没有力气。地皇看我真的不知情,似乎也有些微惊讶:“你是老九门,却完全不知道这里的事?”
“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这墓和老九门还有什么关系?”
“……”他怀疑地看我一眼“你是凑巧来的?”
“没错。”
他了然的神色微微一闪,接着便眼神也紧了起来:“那你们这批下斗的人里有没有其他老九门?”
我皱眉。他看我不愿意说,便叹息:“吴邪,我不会害你们,你问我什么我都可以如实告诉你。”
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开口:
“有一个,是解家人。”
“我们必须赶紧找到他。”他果断干脆地说。
“为什么?”
他摸了摸这周围的墙壁:“你不是问我这墓为什么会不断变成新墓吗?你应该也发现了,这里的墓道虽然是青铜的,却是明式的风格。而再往外走,却是现代的。原因就是,每一个朝代都会有盗墓世家来修墓。”
“修墓?”
“没错,在外围扩建。一层一层往外修。”他点头“而且要按照各自所长,设计机关,保证万无一失。”
“为什么盗墓世家要保护这个墓?”
“为了守护这个墓中的东西。墓主,墓主的宝物,还有……我们。”
他这话真是太矛盾了,如果按照一般的思维,盗墓贼就是为了盗取墓中的宝贝发财致富,哪还有替人修墓的道理?我觉得混乱,但想来他也没什么理由骗我,于是索性开始用胖子的流氓思路,如果非要说他们修墓的原因,无非是为了挡住人不让人往外带东西。而他们自己也不愿意往外挖,只能说明,那些墓主的宝物虽然精贵,却是不值钱的……不,不止是不值钱,甚至是灾厄的。
如果仅仅是可怕的东西,以历代盗墓者的能力,必然可以销毁掉。那么这个东西很有可能是毁不了的,甚至是死不了的。
有什么东西是宝贵却碰不得,死不了又恨不得封住的?
我抬眼看向面前的地皇。
宝贵。死不了。
“……地皇。”我的嗓音很哑“是不是有人倒斗,曾经是为了把你盗走?”
他看向我的眼睛,平静,却暗波汹涌。
“我是十一位地皇之一,是天帝的守护人。”他睫毛濡湿,软软低垂着“而天帝是世界初始的神,是天与地的始端,是……终极。”
终极。
“守护终极的人,不会死。”
我在那时绝望地发现了其中的巧合。
终极、不会死、长生、附身与地皇十一君。
是的。地皇十一君。
西沙考古队恰好是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