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六十五章(1 / 1)
为了避免泄露行踪,一行三人,终究未去江宁。
十年后。扬州。
清明时节,乡郊杨柳扶堤,纸鸢满天,街市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打铁的,卖布的,金银首饰店,糕饼点心铺子,各路货色琳琅满目。不知哪家酒肆飘来的醇香,和着这春日的芬芳,沁人心脾,往来的游子们不饮也醉了。
不远处来了一群驮马商人,身穿华贵的衣裳,一听他们说话便知是刚刚来扬州做生意的。小厮见一处当铺里的伙计像本地人,便前去打听城中“赵谦”赵大官人的宝号。
伙计看了他一眼,叹口气道:“唉!来扬州城的生意人啊,十个有八个都是欢天喜地地来找赵官人的!可是呢,都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咱们这赵官人有个规矩,从不跟扬州城外的人做生意,你们还是别白跑一趟了!”
主人模样的人听到这话,笑道:“这话在下也听说过,不过在下偏不信这个邪,这赵大官人还会跟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么?”说罢便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他手上,行礼道,“还请小兄弟指路!”
伙计收起银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主儿,您可也不是第一位了!成,我就领你去!不过咱们这扬州城里赵老爷家里头的分号数不胜数,绸缎庄、绣庄、茶庄、酒庄、瓷器庄、玉器铺子……不知道您要去的是哪家?”
“我每个铺子都看他一看,最后去这招牌最响的衣锦轩!”
赵家铺号之多,只是走马观花地一看,竟然就花了两个时辰。日上三竿时,一群人终于来到了扬州城最大的绸缎铺子——“衣锦轩”。这衣锦轩打“蜀江春”牌子的锦缎可是闻名遐迩,不但品质优良,云锦的花纹也是巧夺天工。这位姓卢的商人远在吴兴也对其爱不释手,故专程远道而来想从衣锦轩里批一些回去。
朱红色的店铺上前门庭若市。抬头仰望,门墙上挂着飞帛体题写的唐人李峤的《锦》:
汉使巾车远,河阳步障陈。云浮仙石日,霞满蜀江春。
机迥回文巧,绅兼束发新。若逢楚王贵,不作夜行人。
运笔矫若惊龙,潇洒不羁,这东家不但善于商道,还是个见地胆识的人中豪杰。
卢员外未见其人,已暗自佩服几番。
时辰尚早,这衣锦轩却早已被各路买家围满了。不远处还有一个简单搭建的茶肆专供前来批货的商人休息等待。果然是生财有道,卢员外不禁颔首。
好容易轮到了他,伙计恭谨地将他迎进里屋,听说他要来下“大单”后,便直接将他引到了掌柜的跟前。厅堂简洁明净,阳光通风上佳,墙上亦是飞白体书写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运笔柔中带刚,宁静中透着一股磅礴的玄机。侍女上茶,清香袭人,齿颊留芳,不用尝便知是赵家茶庄鼎鼎大名的“雪地香”了。这茶叶本是普通的明前茶,但细细一品,似乎日照、烘焙都与普通茶叶不同——特殊的加工和营销模式,大概就是赵家的招牌响当当的原因。
卢员外正向着小厮啧啧称赞,却见掌柜的笑盈盈地出来。卢员外忙起身作揖道:“掌柜的好,幸会幸会!”
不料掌柜的顿时脸色变了:“听官人的口音,不像是扬州本地人?”
卢员外忙道:“实不相瞒,在下吴兴人士,实在是对赵老爷的人品才识钦佩不已,希望和赵老爷合作生意,交给朋友,还请掌柜代为通报……”
那掌柜摇摇头,无比同情地叹了口气:“我这里每三两天就要接待一两个像官人这样大老远跑来想和东家做生意的!但这么多年来却没有一例成的!官人还是不要费力气了!”
“可这是为什么呀?”卢员外急忙问。
掌柜压低声音道:“不瞒官人说,这是我们家夫人立下的规矩,东家的生意只能在扬州城做,一旦出了扬州城半步,老板娘就要带着少爷小姐们回娘家去!”
卢员外蹙眉道:“你们家夫人的名号我来扬州前也是听说过的。她悬壶济世,通情达理,怎么会立下这等奇怪的规矩?赵老爷堂堂男儿,襟怀似海,怎么连这个也做不了主?”
正当掌柜一脸无可奈何,却听里屋传来洪钟般的声音:“谁说我做不了主了?”抬眼一看,竟是一个神采奕奕、白里金衫、黑色缁冠、赭红玉带的青年男子,他手握折扇,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笑道:“掌柜的,你又毁我名声,小心我扣你工钱!”
这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奇商“赵谦”了。卢员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仪表堂堂,还如此年轻。
当然,他更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在扬州城小有名气的儒商,竟然就是曾经风云天下的当朝太子。
这时,只听掌柜的叹口气道:“东家,您也就是说说,可要是小人不拦住你,夫人若知道了,那可真是要扣小人工钱的呀!”
祈鉴脸一沉,道:“夫人现在不是问诊去了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这位老爷知!若是一个字传到夫人耳朵里,我惟你是问!话说我这‘蜀中春’、‘雪地香’、‘织女绣’、‘照君酒’,早就该走出扬州,别说到吴兴去,甚至该走到西域和扶桑国,让他们也见识见识什么是大宋文明!”
卢员外一听这话,喜出望外地伸出大拇指道:“好啊!赵老爷有见识!有气魄!”祈鉴赵谦微微颔首,正坐下要与他仔细商议,却听见门外一阵孩童的嬉笑之声。祈鉴脸色陡然一变,手抵额头做头痛状,三个小孩儿便哐当推门而进,嘻嘻哈哈地冲上来像水草一样缠在他的身上。
“爹爹,我要告诉娘,你又想和外地人做生意!”掐住他脖子的是七八岁的男孩,他一边威胁父亲,一边得意洋洋地伸出手心。祈鉴恨恨地摇摇头,默契地掏出三文钱放在他的手心做了封口费。
“爹爹,娘回到医馆了,要我们扮成官差,先过来‘捉拿’你!”挽住他胳膊的是五六岁的小姑娘,眉清目秀,轻灵乖巧,像一朵皎洁的白云,一看便是个美人坯子。
“爹爹,抱抱……”最小的那个小男孩儿不过三四岁,只够得着他的大腿,见哥哥姐姐们缠着爹爹说说笑笑,他又气又急地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乌溜溜的眼睛扑闪扑闪,可怜巴巴地看着父亲。祈鉴心疼得紧,连忙弯腰一把将他抱在怀中。
卢员外见到几个顽皮的小孩儿,恭维道:“赵家公子和小姐可真是灵气逼人呀!”
祈鉴受用地一笑,却谦逊地抱拳道:“哪里,都是些不让人省心的泥猴儿!”
卢员外又笑着问道:“赵老爷,我们刚才说的生意……”
却见祈鉴一脸歉意:“对不住了,卢老爷!你也看到了,在下家里头的细作实在太多,赵某只能在此谢过您的一番美意了!”
卢员外一脸遗憾:“您不是说您做得了主吗?”
“做主自然做得了主,可赵某却不愿惹夫人不悦。”说罢,他吩咐掌柜送给卢员外衣锦轩里的丝、绢、帛各一匹,道,“我这蜀中春也并无特别工艺,玄机都在这运针技巧之中!卢兄若细细参详,他日这吴兴绣必定更胜一筹啊!”
卢员外半信半疑地接过来,一看发现他所言不假,忙惊喜地问道:“这织锦技艺向来都是生意人的镇店之宝,在下和赵兄弟萍水相逢,赵兄弟为何倾囊相告?”
祈鉴哈哈笑道:“天下的生意又不是赵某一个人做得完的,与人分享岂不是更有趣味,也更有利于切磋精进!何况做生意如果要靠藏着掖着是赚不了钱的!真正赚钱的生意都是要不断地改良创新!赵某敢跟卢兄打个赌,除非卢兄能在半个月内参透其中技艺并完成制造、运输、售卖的工序,否则你的锦绝对进不了扬州城!”
卢员外听得两眼放光,笑道:“那卢某先谢过赵兄弟了!他日卢某还会专程前来,不过不是来合作生意,而是来跟赵兄弟学做生意!”
说罢,他便转身告辞。客人一走,三个小鬼加倍地闹腾起来。祈鉴佯装沉下脸,让三个小鬼高高低低站成一排,手背在身后审问道:
“今天的千字文学了没有?”
三个小孩儿一起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晨宿列张……”只背了几句,却突然一起卡壳了,顿时垂头丧气地等着挨骂。
祈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却未恼,又道:“那今天的功夫,都做过了没有?”
“做过了!”三个小孩儿一起脆生生地回答,随即摆开架势展示给他看。祈鉴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就对了!”
这时,外面院门轻开,开门的小厮恭敬地唤着“夫人”,随后便是脚步声声。祈鉴慌忙向着三个小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个小鬼立刻静得连落叶坠地也能听见。
带着三个孩子迎出门去,只见一位云髻燕钗,珍珠耳坠、荷绿衣裳的少妇提着一个装满香烛纸钱的篮子,站在院墙之下,笑眯眯地盯着一脸忐忑、不停往祈鉴身后躲的大男孩。
眼前这位被街坊邻居奉为“神医”的赵夫人即是漱雪,光阴荏苒,她的面容不再有少女的娇俏,却依旧眉目皎洁,岁月沉淀出淡淡的娴静,更为她增添了几分韵致。
“大宝!你不带着弟弟妹妹在家中读书,又跑到这边来贪玩!”漱雪轻声喝道,被唤作大宝的男孩连忙求助地望着祈鉴。
祈鉴看着可怜巴巴的孩子,笑盈盈地走下台阶,从漱雪手中接过香烛篮子,替大宝求情道:“你就别逼着他学那么多诗文啦,那些不过是文人附庸风雅的消遣之物,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的。”
漱雪扬起脸,嗔怪道:“都是你呀!若不是你不好好带着他们读书,偏要教他们学武,他们又怎会变得这般顽劣?现在你的儿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今天上午又将邻街张员外家的小儿子打伤了!”
祈鉴忙轻拍她的肩为她消火道:“小孩子玩玩闹闹是常事,前些日子,他不也刚刚打了大宝嘛!何况你不是医好了他卧病三年的老娘吗?他不会怪罪的。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你可要放宽心才是呀。我可不想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和他娘一样凶!”随即他又转过身,一脸严肃地揪出大宝道,“你呀!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爹爹早跟你们说了,学武是为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可不是为了欺负别人家的小孩子!”
大宝不服气地顶嘴道:“谁叫他欺负玉茗的?谁欺负玉茗,谁就是我的敌人!”
祈鉴笑了,轻轻一揪他的鼻子道:“玉茗那么机灵,不欺负别人就谢天谢地了,还有人能欺负她么?我猜定是你见不得人家玩得好才使坏的吧?你爹爹我一辈子也没有为女孩子打过架,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呀?听爹爹的话,下次学乖了好不好?”
大宝点点头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们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不要叫什么大宝,难听死了!别的小孩都笑话我!我要一个威风的名字!”
祈鉴斜睨着漱雪,嘴角一抹坏笑道:“这个爹爹管不着,可要去求你娘亲咯!”说完,便带着两个小小孩向门外走去。大宝见状,连忙跑到漱雪跟前,拉着她的衣襟央求道:“娘亲,娘亲!”
漱雪摇摇头道:“这件事,你还是问你爹爹吧!”
祈鉴停下脚步走到少妇身边,轻轻抱住她的肩道:“望闻问切有什么好?望岳,闻歌,天问,还勉强凑合,可是你要我还没有出事的孩子叫切什么的,切菜还是切脉啊?多难听啊!”
漱雪抚摸着小腹,偏头一笑,反驳道:“那也总比你的国泰民安好啊!一会儿又要教孩子们学习武功,一会儿又要将蜀中春发扬光大,一会儿还要国泰民安的,请问赵老爷,你什么时候才能收起你的雄心,让我们娘儿几个过几天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呀?”
祈鉴仰头一笑道:“我才不会收起我的雄心壮志呢!不过现在我的雄心不在马上,而在咱们家这四方院墙之中,既然你我相持不下,争也争不出个结果,不如干脆咱们生下七八个孩子,望闻问切国泰民安都叫个遍,不就好了?”
漱雪被他逗得扑哧一笑,狠狠剜他一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院墙外红厢白驹马车已经备妥。祈鉴小心翼翼地将漱雪送上车,又将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塞进去,再纵身一跃跳进车厢。镶嵌着金边的卷帘门轻轻垂下,马车便向着层峦叠嶂的远处行去。
马车叮当轻响,穿过扰攘的市集,来到城东的驼山。待马车缓缓爬上一个矮矮的山坡,祈鉴便将两侧的窗帘卷起来,让孩子们趴在窗口欣赏旖旎的春光。山坡上花木摇曳,青草丰茂,溪流宛转,牧歌悠扬。薄薄的云朵飘荡在山腰上,宛若一道洁白的玉带,衬得这山间小径越发清幽。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一路风景如画,孩子们竞相背诵起新学到诗句来。
车轮在雨后的道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不远处,一道朱红色的界碑印入眼帘,上面雕刻着行云流水的四个字:曼陀山庄。马车吱呀驶过,窄窄的甬道两侧,各种品种的山茶花大团盛开,这薄薄的水雾中轻轻随风摇曳,若洁白如云,若火红如霞,煞是惹人喜爱。二宝惊叹地看着,一头扎进爹娘的怀里,委委屈屈地问道:“爹爹,为什么姑姑和玉茗姐姐可以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我也要搬来这里!”
若云浅浅一笑,轻抚她的小脑袋道:“那样你就见不到爹娘和哥哥、弟弟了,你愿意吗?”
二宝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不要。我可不要和爹爹、娘亲分开!”
赵谦和若云相视一笑,宠溺地掐了掐她粉嘟嘟的小脸。
“爹爹,”二宝托着下巴,困惑地问,“玉茗姐姐总说她的爹爹是个大英雄,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物,这是真的吗?”
这茗儿乖巧懂事,不似他们家的孩子顽劣无比,几个大人聚在一起,也就常常夸奖茗儿为多。女孩子的心思总是细腻而敏感,即使五六岁的小丫头,心底里某个角落也会有着小小的攀比之心,赵谦忍俊不禁。
“是啊。玉茗的父亲真的很了不起,全天下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就算爹爹也比不上吗?”二宝有点儿不服气地撅起小嘴。
“就算是二宝的爹爹也比不上的。”赵谦笑着低下头,揉弄着她的小脑袋,“但是玉茗姐姐的爹爹在很远的地方,而二宝的爹爹每天都可以给二宝讲好听的故事,哄着二宝睡觉,听二宝唱好听的歌儿,二宝还羡慕玉茗姐姐吗?”
二宝认真地想了想后摇摇头,露出了甜甜腻腻的笑容。
马车在一座庭院前停下了。院子依山而立,庭前种满了各色的茶花:杨妃茶、石榴茶、宝珠茶、红芙蓉、十八学士、鹤顶红,简直是一片花的海洋。其中最为惹眼的是一片紫色的茶花,饱满的花瓣在山间的氤氲里透出一种若隐若现的光泽。
扬州城除了这城中的“蜀中春”,还有一样也是鼎鼎有名的,便是曼陀山庄里这若紫玉般惹眼的“玉生烟”。城中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每逢喜事时若能摆放出这么一簇“玉生烟”来,整个殿堂都似生出几分灵气。因此城里城外的人都视这曼陀山庄的“玉生烟”为吉祥物,逢年过节便要上山来买上几盆。只可惜这“玉生烟”因为培育过程因地制宜,只有扬州城的水土能够使它熠熠生辉,一出了扬州城便活不过三日,使得临近郊县的人们都惋惜不已。
庭院中,一个七八岁的女孩亭亭玉立,身着白色衣裙,站在一片火红色的茶花中央,正在和几位远道而来的客商说话。
“一盆状元红,两盆六角大红,一盆十八学士,一盆玉生烟……”清脆的声音敏捷地唱着帐,葱茏的手指轻巧而敏捷地拨弄着算盘,“清明节再赠送你一盆风雪夜,一共是十三两七钱……”说罢,她向着那位客商轻轻鞠躬,笑容如沐春风,“客官慢行!”
“这个茗儿呀,长大了比你和玉安都还会做生意!”漱雪笑道。
待女孩送走了那位买主,旁边一位衣着光鲜,浑身书卷气的青年上前道:“小姑娘,在下是特意来拜访高夫人的,烦请你代为引荐一下?”
女孩却偏头一笑,俏皮地说:“你若是学茶花栽种,问我便可;若是想来提亲,问谁都不行。我爹爹才貌双全,举世无双,你一点希望都没有哦!”
来人笑着摇头道:“你爹爹多年未归,你怕是连他长什么样子也不记得,凭什么那么确信?”
“我当然记得我爹爹的样子咯。我娘说他眉毛如剑,鼻子高挺,面颊光洁,眼若星辰……他既懂诗词歌赋,又通文治武功,最最厉害的是,他是这世界上除了我娘之外,唯一会种玉生烟的人呢!总之,你是没有希望的啦!”
来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小丫头片子,虽然长得和你娘不像,这机灵劲儿,却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完便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
小姑娘见状,又微笑着鞠躬:“客官慢行!”
远远的,祈鉴和漱雪看着这个形若细柳,面若桃花的小丫头,不禁笑了。十年的光阴,未曾想到那人不但将自己的生活料理得有声有色,还将三年前从街边领回来的木讷小姑娘□□得如此聪明灵巧,实在令人感叹。茗儿,茗儿,真不辜负玉安给她起的名字,她就像一朵火红的茶花,长大后又将是一个才智卓绝的翻版玉安!
“舅舅,舅妈,大宝,二宝,小宝!”见到他们,被唤作茗儿的小姑娘连忙放下手中松土的小犁,欢天喜地地迎了出去。她一边说笑着,一边领着他们沿着庭院里蜿蜒的小径一路向后园走去。穿过长长的回廊,赵谦和若云来到后园的空地里——肥沃湿润的土壤,健壮肥硕的茶花,这是这位常年深居简出、唤作纸鸢的高夫人培育茶花的地方。
沁人心脾的花香从四面袭来。
低头一看,地上的几个花盆里,枝头上含苞待放的茶花花苞上,一丝浅浅的蔚蓝色从雪白的花瓣中探出头来。身穿鹅黄衣裳,头束白色丝巾的玉安正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在一个花盆中埋下花种。
“娘亲!”茗儿脆生生地喊道,“舅舅家的马车已经到了!”
玉安转过头来,轻轻拭去额头的汗珠,白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祈鉴走下台阶,将后园中的新成果来来回回欣赏一番后道:“看来不出半月,这曼陀山庄又有许多新品要产出了!”
玉安惋惜地摇摇头道:“只可惜这宝石蓝始终不纯正,总是去不掉心里这一片白。”
漱雪笑道:“这种开天辟地的事情,岂是一日之功?今年既然已经长出了蓝色,提纯也就指日可待了!”
玉安点点头,轻声吩咐一句,玉茗便飞似的去屋里取来了备好的香烛和纸钱。玉安拍拍手,回屋换了衣裳,便领着玉茗上了马车,一起向着这山下的清溪行去。
夏历三月,溪水涨满,正是曲水流觞的季节。清明这天,根据驼山一带的习俗,家家户户会扶老携幼,带着香烛纸钱在河边祭奠逝去的亲人,将载着元宝和清酒的纸船写上亲人的名字放入河中,使它顺流而下。马车停下后,茗儿和大宝提着篮子走在最前面,身后紧跟着抱着二宝和小宝的祈鉴、漱雪和玉安。一行人大大小小踏着青埂,向着不远处清冽宛转的溪流走去。溪边到处是人,纸钱像雪花一样在空中摇摇曳曳,随后落在淙淙的溪涧,和着树叶和野花一起流向远处。
玉安、祈鉴和漱雪在溪边蹲下,从篮子里取出好几份纸船、香烛和元宝。
第一份祭奠子泫。
一别十年。
“子泫,”玉安的心里有个声音,“我答应了你,今生今世会好好地活下去,我做到了,也建起了我们的曼陀山庄。可是山庄里没有你的身影,却永远是那么地空寂。你曾说过,日日夜夜,你的魂魄都会陪在我的身边。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对你的思念,你听得见么?”
望着漂荡远行的纸船,她在溪水洒下一杯杏花酒,嘴角露出一丝恬静的笑。
第二份是漱雪为蘅冰准备的。这位她从小疼着,爱着,让着的妹妹,终究沿着她坚持的路,走到了尽头,成了她心头永远挥之不去的遗憾。薄酒一杯,未有一言,小船在溪水里漂摇,一直漂到很远的地方。
第三份,玉安帮着祈鉴一起从篮子里取出来。纸船的身上小楷写着:祈钧。
谁又曾想到正阳、玉安、祈鉴、祈钧……当然曾经夺走正阳的生命,折磨过玉安的童年,亦屡番令祈鉴口吐鲜血的病症,竟是所有皇室儿孙都得的,医史上无药可医的疾病?玉安和祈鉴在漱雪的照顾下已渐渐康复,可祈钧却在六年前疾病发作,溘然长逝。虽然曾经有过分歧,有过恩怨,但时过境迁,留在心中的却只有年少时一起玩乐的美好,和岁月里对亲人无穷无尽的思念。
十年光阴。皇宫中金銮宝殿上的那个人依然是一代明君,他的治下依然贤相辈出,朝堂政治有了苏东坡,王安石,西方边陲则有了狄青。只是在深夜寂静时,他也必定依旧寂寥孤单吧。
而自祈钧死后,宫中再无皇子,皇后娘娘便将濮王的儿子接进宫抚养,并册封为太子。她是一位优秀的皇后,她为宫廷和朝廷所做的贡献,足以和先前的刘太后媲美。
高高在上却冷落寂寥的宫廷是她的命运,正如他们的命运在这草长莺飞、悠闲自在的江南。
这些年玉安踏遍了笙平家乡的每一寸土地,却始终没有打听到笙平的消息。她永远不会知道笙平留在了宫廷,回到了梅妃娘娘的身边。
玉安将一株茶花放在一张小小的帆船上。小船上没有姓名。在她的心里,却刻满了她牵挂的所有的人们的名字。
这时,在一旁捉迷藏玩耍的茗儿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河滩上裹着泥沙的水溅了她一身。
“娘!娘!”茗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她的身边,惊喜地从身后掏出一枝茶花递到她的面前,“你看!宝石蓝!”
玉安接过那支茶花,只觉得呼吸都静止了。那朵茶花的边缘已经磨损,但花心却完好如初。光洁的花瓣一抹深幽的蓝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朦胧的光彩。
“你是从哪里拿到的?”玉安拉着茗儿问。
“我在溪边捡到的!”茗儿拉着她走到一处搁浅在岸边的纸船旁。
据着船身上的名字,玉安找到了那支茶花的主人。这是一位往来于江宁和扬州的秀才,这朵茶花,就是他在江宁的普渡寺求菩萨赐予功名时得来的。
“普渡寺的小师傅们都擅长种茶花呢!手艺也和夫人您不相伯仲。只是这普渡寺的茶花却和曼陀山庄的生了同一个毛病,只能在江宁府上栽种,一出了江宁府,一天都活不成的!”
……
三天后,玉安登上了前往江宁的马车。祈鉴和漱雪欲同行护送,但考虑到漱雪的身子日益重起来,玉安便谢绝了,带上盘缠和那一日也离不开她的鬼丫头,向着那曾经令她梦萦魂牵的江宁行进。
“娘亲,江宁是个好地方吗?”茗儿好奇地问。
“是的。那里的山坡上都开满了茶花,夕阳西下的时候,茶花便在风中舞蹈……”她的脑海里回响起许许多多年前凌光阁里,她的娘亲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多少年了,当她已经习惯与茗儿甜腻的一声声“娘亲娘亲”,那个词对于她而言,终于赋予了温暖的含义。那人未曾对她笑,可是,她也不曾对她笑过。
十年过去,这竟然成了她心底最大的遗憾。
“娘亲,我们为什么要去江宁呀?”茗儿又缠着她问道。
玉安的脸上充满了向往:“因为那里的师傅能够种出纯色的宝石蓝的花儿呀。娘亲要去向他们学习本领。能够在曼陀山庄里种出玉生烟和宝石蓝,这是你爹爹最大的心愿!”
站在普渡寺的山脚下,抬头仰望,高山耸如云端。从山脚到山顶只有一条窄窄的路,路上却挤挤挨挨全是行人。穿过茂密的竹林和溪谷,山上遍地都开满了各色的茶花,粉色,桃红,火红,雪白……,蝴蝶和蜜蜂在花丛飞舞,令人目不暇接。
“娘亲,娘亲!”茗儿惊喜地环顾四周,“这里好像咱们的曼陀山庄啊!”
“是啊。”玉安也惊喜地赞叹道,“看来我与这普渡寺,竟然有几分奇妙的缘分!”说罢,她带着憧憬,和茗儿一起加快脚步向着山上走去。
普渡寺里香火鼎盛,青烟袅袅。玉安和茗儿寻着茶花的踪迹,一路向着寺庙的后院走去。简陋的茅屋,破旧的柴门,庭院中到处是各色的花钵和花种。浅浅的天蓝,深深的海蓝,魅惑的宝石蓝,各色花朵令她目不暇接。她一朵一朵地看着,品着,揣摩着,全然不顾主人不在失了礼仪,也忘了茗儿已经跑去院门讨水喝去了,只满怀着激动与快乐,流连于那一片蓝色的芳醇之中。
思绪陡然回到了十六年前中秋节凌光阁的屋檐下。小小少年站在月光下含笑看着她。当时的时光恍如梦境,却在十六年的日夜里变得愈加清晰。
低矮的茅檐下,摆着一个小小的木头书案。上面整齐地陈列着笔墨纸砚,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未干。玉安倚在书案上,泪水滚落眼眶:“子泫,我终于见到了蓝色的曼陀罗花,见到了你说的忧伤却灿烂的生命。可是这样的生命里,却没有你!”
尘封十六年的记忆如风云翻滚。
陡然风起。正纸未压得住,那张宣纸便随着风卷了起来,一直向着外面飞去,玉安立刻朝着那张写满字的纸追去。那张纸飘飘荡荡,轻轻越过柴扉,飘到了后院的墙外。玉安急忙拉开柴门要追出去,面前却站着一个人,身材秀颀挺拔,安安静静,挡住了她的去路。
青色的布鞋,天蓝的衣裳,深褐色的拐杖。再向上,便是一张俊逸的脸,鼻子高挺,面颊光洁,眼若星辰……他既懂诗词歌赋,又通文治武功,最最厉害的是,他是这世界上除了她之外,唯一会种玉生烟的人。
那张飞在半空的纸终于飘飘荡荡落下,她和他一起伸手接住了它。
笑容像花儿一样在她的脸上绽放,眼泪疯狂滚落,落到了那么短,却那么熟悉的四行字上:
景物诗人见即夸,
岂怜高韵说红茶。
牡丹枉用三春力,
开得方知不是花。
(《倾国倾城之沧海遗珠》初稿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