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离恨似草渐远还生(1 / 1)
漪兰居内,阳光正好。
从水亭望过去,那架正对着门的藤花已谢,风卷过,绿叶如海。而池边的荼蘼恰是花期浓,淡淡的荼蘼花香弥散了一院。
“他还这样?”无声无息间黑山妖王骤然出现在沙总管身后。
立在紫藤花架下的沙总管,壮硕的身子突地一哆嗦,忙回头曲身道:“王,没变过。”
黑山妖王不说话,摆摆手。
于是沙总管象一只弯着的大虾,蹑手蹑脚地一步步倒退出漪兰居。门一阖,他立即直起胸膛,大口地吁气。
他这是那处修来的福份,作为监视者有幸观赏了一次漪兰居?不过这样的福气,一颗枣核从他嘴里喷出:不要也罢!
艾草望着栏杆、池水、荼蘼花,也许他什么也没望,这些花只是钻到眼睛里来了。他这样痴,甚至没有感受到黑山妖王的靠近。
“这些是来自天上的花。”黑山妖王指着对岸的白荼蘼,他的手僵在半空中似在斟酌措辞:“它们是……是天降的吉祥。”
艾草没有说话,时间滴水般地流逝,就在黑山妖王以为他痴到失聪时,艾草突然不痛不痒地说道:“此吉非彼吉,落到人间便是分离。”
初夏的风飒飒而来,大朵大朵重瓣的白荼蘼于风中摇曳。蓦地无情无义、无心无肺的黑山妖王的手,抽痛了一下。这一定是错觉,他一抬手那风就无声无臭了。
“他死后会有魂魄么?”艾草的声音飘乎,仿佛他人不是站在这里。
“暗夜使?”声音似重物砸落地面,再落回自己耳朵都嫌刺耳。
“人死后会去往阴间,妖死后会归于沧澜之海,他会去往何处?”
艾草的声音还是再飘,飘到苍白无色中,黑山妖王蓦然明白他并没有对自己说话,他仅是在自语。
“暗夜使非人、非妖、非鬼,他死后天地不容,没有轮回、没有再造,连虚无都去不了,你永远寻不到他!”若能拔开他脸上的黑雾,就会发现黑山妖王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他的手再次一抬,漪兰居内,初夏过去、盛夏来临。
然而他的声音冷到了冰里:“我强大到能控制天地、人命,你求我,我可以再造一个!”
“不用。”艾草的声音比他还要阴冷:“他死了,回来的也不是他。”
池畔的白荼蘼受不住突转的焱热,忽然大朵大朵地包起花蕊,尽皆垂落。
黑山妖王的脸色发青,他的手再次抬起。
一恍神,艾草眼前的景物变了,他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
杨树上的蝉鸣煞是烦人,燥热的夏风在脸上挥之不去,汗将薄薄的夏衫与背贴在一处。艾草站在窗前,朝屋内望去,麻纱帐、凉簟、方茶壶……旧时之物一一呈于目中。
“如果回到初始,我不是王,只是暂居此地的旅人,你会不会待我不一样?”
黑山妖王突然出现在身后,夏日的热让他的声音接上了人气,是热烈中的渴望。
“我只有四个字送你,物是人非。”艾草的声音古井无波。
就象被抽了一记耳光,黑山妖王蓦地一怔,随后他反笑了:“好,我就还你个事事休!”
黑山妖王不认为自己在恼怒,他仅是按照规矩要去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属下。
于是,寂灵殿后皮鞭似铁、夜沉如刀。一条黑影做成的鞭子抽打在艾草身上,刷地一鞭落下、再刷……
剧烈的痛楚从鞭子落身的一刻开始,他是冥灵,身体也是假的,怎么会痛?然而黑山妖王就有这样的本事,每一记抽下都让艾草这具冥灵假身感觉强烈的痛灼。
艾草躺在地上缩成一团,他不出声,只在打狠的一鞭后将身子瑟缩得更紧。
最恨的就是他这点!于是黑山妖王皮鞭就下得更狠,直到地上的人失动知觉。他才悻悻地扔掉鞭子,一只脚踏艾草身上,用脚尖撩开衣衫的破洞,一点点地将伤口磳得更大。
“我打了你多少次,你还是记不住教训!”
“或者我真该把你送到九怨池,日夜受魂灵震瑟之苦,或者该让你日夜轮回于被制成冥灵的那一刻。”
“你说,我拿你怎么办好!”
然而他的话白说了,地上的人毫无醒来的征兆。
几十息后,寂灵殿内的九星钟响了。纤焰带着亢奋步入空无一人的大殿,笔直地朝王座处走来。在他快靠近王座时,黑山妖王的声音倏然从黑晶珠帘后传来,让纤焰止住了前进的步伐。
纤焰行礼后,又重新站起来靠近珠帘旁,他垂身道:“王,红绡招了。”
“哦。”
从黑晶珠帘后传来的声音听不出黑山妖王的喜怒,但是纤焰却越发地恭敬,他微微伛偻着身子,声音中带着恭维的笑:“还是王有办法,那样的处罚,只要是活物都受不了。”
“纤焰,你要向陶金学,学会怎么直接说话。”
黑山妖王语气轻描淡写,似乎还有点客套,但是纤焰顿时跼蹐不安。他的脊背伛偻得越发厉害,他不得不直奔主题:“红绡说,一共有俩个救他的,其中一个是鬼自称是他父亲的朋友,另一个姓胡是只妖。”
他顿了一下,马上又道:“这个消息倒没什么,关键是他下面说的。他说守夜使带回来的一个叫阿洛的侍者就是真正的凤璎宝珠。”
“那小子没灵力。”黑山妖王的手轻轻扣着椅子扶手,这个答案出乎意料。
“我也是这么问的,但是他一口咬定。”纤焰小心斟酌应对:“他说几年前见过凤璎宝珠幻化成人的模样,看到过他颈后有颗红痣,这一次他也验证过那小子颈后的红痣,我反复推论他的话,不似撒谎。”
黑晶珠帘后的黑山妖王陷入沉思。
纤焰在经历了等待后,再次谨慎出声:“他认为那小子装作没有灵力,骗掉了所有人。”
他的宝珠,那一夜离他近到伸于摘星的距离,可是就这么阴错阳差地让他又跑了。黑山妖王第一个反应不是极怒,反而是被气笑了:他的宝珠不是该高冷深贵么,却变成这么个惫赖世俗之货。
“不管他是不是,出动所有的冥灵去抓!”
所有的话一字不落地让醒了的艾草听全了,他于无声中裂嘴大笑:王,且看我帮你达成心愿,我会让这个消息传遍南柯,让那个勾引末的小子在你捉住他之前,就死无葬身之地。
巍峭的五座山峰拔地而起,极高之处白云缭缭,不知其深,从山巅到山麓奇石嶙峋、水木清光。
位于文经峰半山荒僻处的峭壁上有一天然石洞,洞内有两人正朝外走。洞口已在望,赵高功停住脚步回首道:“为师再问你一遍,让你于九曲盘桓洞闭关五年,你可有怨言。”
陈翦抬手过顶呐呐道:“弟子,无怨。”
“甚好,不愧我长生门弟子。”赵高功不再理会陈翦行礼,打开洞口的结界,坐上木鸟悠然飞下山崖。
滴水声从洞的深处传来,一滴、两滴……空空地滴入人心。陈翦望向洞口,五年后结界才会被重新打开。五年,足以使一个人疏离另一个人,何况他们根本没有开始。
从此后,他的世界寂寞如海。
而此时,山麓边一位绿衫少年正仰头望向五座高峰,数十息后他的视线又重新落回山门前:山门正中上书长生门三字,字体端得大气磅礴。
一男子于山门边,一面递拜贴一面问话,片刻后他对着那绿衫少年招手:“可以走了。”跟着他带着少年迈过山门。
“这两位是谁?”左边守山门的弟子问。
“是南边的小门派真一派,来我长生门朝拜彭祖。”看过拜贴的右边弟子回味两人的长相,不禁又自语:这长相真如画中人。
绿衣少年与男子正是乔装后的阿洛和胡虞臣。
昨夜他们坐着喇叭法宝,黎明时分就到了东晋长生门五经峰下。胡虞臣将两名上山拜访的真一派弟子打晕,拿走了他们所有的东西,不然他们是没法入山的。
此时,俩人沿着白石修砌的宽大平整山路迤逦而上。阿洛抬眼间随意望去,便见山路之上但凡有平整的地面上皆修筑有楼宇、经堂,座座端得十分精致、富丽。
不经意间胡虞臣扯了一下阿洛的衣袖,低声道:“我们要从这里朝下走。”
阿洛哦了一声,随上胡虞臣拐上一条下山路。他边走边冒出一个不相关的想法:“长生门看上去很豪阔。”
胡虞臣在前面笑着答他:“长生门收的弟子一般家中非富既贵,它应该是各大派中最富的。”
是啊,我怎么把富家子忘了,阿洛转念间想起深藏不露的陈翦,回忆起他的啰嗦和细致,不由嘴角呷笑: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对方?
两个时辰后,他们下到了众峰环绕的山谷里。此处绿树环荫、青草蔓蔓,一座被十二根圆柱支起的木屋,安然地修筑在溪流的对面。
“就是这里。”胡虞臣跃上草庐:入山前打听过,长生门的赵高功生性古怪,别位高功都住于峰顶或半山,唯有他喜好这僻静之所。
门是虚掩的,手一碰就开了。屋内蒲席为裳帷,其上置小桌,桌上放紫陶茶壶……
室内十分静瑟,显然主人未在家。
阿洛走了一圈就道:“我们还是在外面等他回来。”
然而门外突然传来的急促扣门声,让他们退避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