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无处可逃（1 / 1）

门外早已经有马车在候着。苏桃夭一被霍琛抱出来，便被塞进了马车。

经过的路人无意中看见，还以为是哪家公子看上了倚翠楼的姑娘，为她赎了身，也压根没有多注意。

桃夭被塞进了马车，随后霍琛也上了来，马车很宽敞，但是桃夭心里紧张，满脑子都是霍琛究竟会如何处置自己，刚才的气势也瞬间消失不见，她抱着自己的膝盖，老实地坐在霍琛的对面，不吵不闹，看上去就像个做错事被大人抓到的孩子。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因此坐在里面丝毫不颠簸，两人都没再说话，没过多久，便到了霍琛在扬州的那个宅院。

他先跳下车，随即桃夭再度被他抱了起来，直直地进入院中。阿佑不用他吩咐，知道这是主子的私事，并没有跟上去。

整个宅子划分为几处，皇帝上次所住的是清风苑，霍琛抱着桃夭走入的则是揽月阁，他随便踹开一个屋子的门，跨了进去。春日虽然已经回暖，但屋子里依旧燃着炭火，紧闭的空间里似夏天一样温暖。

或许是到了自己地方的缘故，霍琛手指一松，桃夭立刻挣脱了他的桎梏，跳了下来，落在了地上。她一落地，立刻向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盯着他。

霍琛仔细地看着她。数月不见，终于再次找到她，他原本低沉的心情立刻喜悦了起来，脑海里的模样和眼前的她重叠在一起，手心里依旧停留的触感告诉他他并不是在做梦。她的脸似乎圆润了一些，看来在外面的生活过的还算不错。

这段时间停留在心中的各种情绪，怒气、担忧和思念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他眼中见到这个活生生的女子，原本想质问的话也消失不见，他沉默了良久，只低声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想要逃？”看似简单的言语背后，是隐藏的不解和微不可察的难过。

苏桃夭原以为自己被他带回来，定会被狠狠处罚一顿，说不准还会受什么皮肉之苦，现在看这情形，霍琛似乎没有想把她怎么样，心略略放下一点，咬着唇，犹豫地说：

“我不想嫁给你。”

霍琛的心猛地一沉，其实早在她逃走的那刻起，他便知道是这个结果，只是自己不死心，非要问一遍，等她亲口说出来，才发现其实比预想得更加伤人。

他眼里都是痛意，忍不住上前一步：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想嫁给我？我拒绝了与丞相之女的联姻，请求堂兄让你做我唯一妻子，为了你我根本不能专心跟霍灿为敌，为什么你把我的真心都当做敝履一样丢弃？”

桃夭一怔。他拒绝了丞相之女的联姻？他不是心心念念想要打败霍灿，怎么会放弃这个大好的机会？

她垂下眼，心里有些不忍，但还是淡淡说道：

“我想要的是自由自在的日子，你是王府中人，注定给不了我这种生活。何况我只是区区商人的女儿，与你不堪匹配，就算勉强嫁给你，世人的眼光只会让我们不堪重负。与其将来后悔，还不如现在就斩断一切。”

霍琛说道：“你若想要游玩，等局势稳定下来，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说到家世，我素来不在意别人眼光，你又何尝不是？何况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开始，你又怎会知道日后会不会后悔？”

桃夭并不知道他在霍齐面前说过他并无纳妾之意，就算知晓，古代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他的担保她也未必相信。她孤身来到这里，能够依靠的便只有自己，对霍琛的话也不敢全然信任。她知道自己若答应霍琛，等待自己的绝不是一条平坦之路，权衡利弊，她终究还是狠了狠心，说道：

“谢谢你对我说的这些话。只是，我的心意不会改变。”

霍琛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苏桃夭的眼中先后闪过讶异、动容和决绝的神色，却独独没有对自己的任何心动。他瞬间明白，她拼命地逃离、她的理由，其实最根本的，是她压根就没有对自己动心。

他闭上眼，心中涌上一丝颓废。他为了她，愿意退让、愿意妥协，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连她的半点真心都没有得到。

她看着他脸上变幻不定的神情，苏桃夭有些忐忑，迟疑地开口：

“你怎么了？”

她话音未落，霍琛眼里的沮丧已经消退得干干净净，重新换上的是势在必得的神色。在他的心里，从未有“放弃”这两个字，就算苏桃夭对他无心，他也要让她留在自己的身边，他有耐心和信心，等到她心甘情愿地爱上自己。

苏桃夭虽看出他面色有异，但丝毫没有发觉他心中经历的变化，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他上前一步，面上带着些冷笑，对她说：

“你真的以为女扮男装、躲到青楼我就找不到你了？我霍琛想要得到的人便要得到，躲到天涯海角又有何用？”

她见他突然靠近，本能地吓了一跳，立刻向后退了一步，他已不是第一次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苏桃夭的眼里都是无可奈何：

“霍琛，你就是不愿意放过我是么，我惹不起你，难道还躲不起吗？为什么你非要步步紧逼？”

他微微眯眼，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自顾自地说： “明日我要回京，你收拾一下，我要带你一起走。”

“什么？！”苏桃夭脱口而出，满脸都是震惊，她想到与宇文瑄的约定，立刻抗议：

“你回京是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别的计划，我不要跟你去金陵。”

霍琛的脸色骤沉，这个女子，从自己认识她开始，没有一件事她不跟自己对着干的，他要往东，她偏偏就要去西！他眸色微动，身子已经欺近过去。

苏桃夭一怔，下巴已经被他的手指捏紧，他的手指冰凉，她愣了两秒，立刻挣扎了起来，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你再说一遍。”

她的眼里染上怒火，她冷冷喝道：

“你凭什么命令我，我就是不要去。”

霍琛盯着她，她毫不示弱地瞪回去，两人剑拔弩张，气氛立刻僵硬到极点。苏桃夭皱着脸，眼里都是凌冽之色，霍琛注视着眼前那张明媚的面容，脸上的神情却细微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苏桃夭心里一惊。她早就活了二十多年，当然明白那种表情意味着什么，她的心下慌乱，身子一挣立即想要往后退，可是霍琛的手指却如同铁箍一般，她还未来得及挣脱，他空着的那只手已经揽住了她的腰，往回一带，苏桃夭顿时动弹不得。

她眉头一紧，还未出声，霍琛已经低下头，狠狠地吻住她的唇！

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身体僵硬，眼睛睁得极大，看着他的脸贴近，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在她的唇上辗转，他的呼吸扑在她的脸上，苏桃夭的手脚冰冷，神色错愕，不用想象都知道两人的姿势现在是多么暧昧。天色很亮，阳光在他的脸上打出一片光影。她惊怔过后，随即在他怀里用力地扑腾想要推开他，霍琛的动作似乎受到了影响，他微微皱眉，揽在腰上的手掌上移，按住她的后脑，她整个人仿佛要被他嵌进怀里！

“放开……”模糊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溢出，苏桃夭又惊又怒，从小到大，她还从未被人这么欺负过，恨不得立刻给霍琛两个耳光。她瞪着眼，用力一咬，霍琛唇上吃痛，手臂蓦地一松。她立即推开他，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向后跳开一大步。

他才从令人眩晕的亲吻中清醒过来，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她柔软的唇，都让他不自觉地沉浸在这个亲吻之中，不可自拔。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只是从未有一个女子，像她那样，如此致命地吸引着他。

眼前的女子，瞪着自己，满脸羞怒，眼神防备，表情像是在看洪水猛兽，他低低地笑起来。

苏桃夭怒不可遏，只恨不得冲上来用力打掉他脸上肆无忌惮的笑容，却听见霍琛说：

“你现在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她白白被这个男子轻薄了去，苏桃夭心中正在生气，冷声开口：

“我自己会走，不用你送。”

霍琛挑眉，倒是一点都不在意，脸上的笑意不变，轻轻说：“你要是再不听话，我不介意再来一次。”

苏桃夭蓦地睁大眼，满脸写着的都是不可置信，这个男人居然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她心中把他咒骂了千遍万遍，却知道硬碰硬对自己绝对没有好处，只得低低说了百顺胡同的住址。

半个时辰之后，霍琛和苏桃夭已经站在了胡同入口。

她被他牵着手，怎么也无法甩开，只得闷闷地跟在他的身后，霍琛手指一抬，缓缓地敲了门，阿凉以为是桃夭回来，马上应了一声，伴随着她的声音，木门被向里打开：

“小姐，你今天怎么这么——”

话未说完，阿凉抬眼，看见的却是霍公子拉着桃夭，小姐满脸愤愤的样子，剩下的声音顿时被吞到了肚子里。

霍琛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阿凉，这个丫头跟在苏桃夭身边，自己不算陌生。他拉着桃夭，直接走进宅院，阿凉张口结舌了半晌，关上了门，视线落在桃夭身上，满脸都是疑问。

“你是叫阿凉吧。去收拾一下，明日我要带你小姐回金陵，你也跟着一起去吧。”霍琛依旧握着苏桃夭的手，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冷淡地对一脸不解的阿凉说。

“我说了我不要跟你走，霍琛，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桃夭的脸上重新现出怒气，她用力地甩开他的手，似乎已是忍无可忍。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人，只管他想要什么，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她又不是木偶，他叫她干什么她就要照着做！她只觉得自己快要气得爆炸了！

他并不在乎她的怒意，只是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说：

“我虽未正式下聘，但已经向你父亲提亲，你父亲也已经应允，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你已经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他微微一顿，接着说道，“其实这些东西不要也都不打紧，如果你不愿收拾的话，我现在就带你走，明天就直接回金陵。”

“你！”

桃夭简直说不出话来，这个人我行我素已经到一个境界了。

阿凉听到霍琛这么说，心下了然，霍公子这次是一定要带小姐走了，她想帮小姐却有心无力，只得转身进了内室去收拾衣物。

其实两个人的行装并不多，阿凉没有收拾多久便将所有的东西打包好。

桃夭虽然怒极，但她向来理智，短暂的怒火过去也迅速看清了目前的形势，自己落在霍琛手里，现在想要逃走是压根没有机会了，只是想到文轩，她的心里为难，不知道要怎么通知他这件事，不能让他白白担心自己。

桃夭灵机一动，脸上渐渐恢复了平常的神情，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心中暗忖不能让霍琛瞧出什么端倪，对他低低了一句：

“我跟房东说好了租期半年，突然离开，也要跟人家说一声。既然时间来不及，我要写一张字条给他。”

霍琛并不担心她能逃走，站在门口没有应声，算是答应了。

桃夭急忙在厅里寻了一张空纸，草草写了几个字，将它小心压在了茶壶下。

如果文轩来找自己，应该可以看见。

——大哥，我的行踪暴露，将要前往金陵。迫不得已，望保重。小陌上。

桃夭最后看了一眼这住了快半年的小宅，关上了门，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霍琛的目光灼灼，她知道自己插翅难逃，况且身边还带着阿凉。

苏桃夭只好跟着霍琛，回了他的宅邸。

揽月阁是个两层的小阁楼，先前他和她只在底层的其中一个房间停留，而揽月阁的主屋则在二层。霍琛安排阿凉睡在楼下的房间，桃夭虽不愿与她分开，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劝自己暂时忍耐。

霍琛就是怕她再次逃跑，所以刻意将她与阿凉分开在两处。

他牵着她的手，走上二层，推开了主屋的门。门一开，一股温暖的气息顿时迎面而来。地上铺着厚厚的杏黄色地毯，地毯外围用数股彩线绣着各式花朵，毯心则是四合如意纹，透出庄重和华丽。屋内燃烧着特制的炭火，使得空气暖和并带有淡淡的香气，令人长时间居于其中也不会有任何的不适感。

一壶清茶在小炉上正腾腾地冒着热气，窗边的小桌上放置着一小盆水仙，已经开了大半。整个小厅看上去宁静和温馨。

苏桃夭的眼睛一瞥，看到小厅的拐角处有一扇门，门帘是深蓝色的厚缎子做底，上面绣着松竹梅的图案，绣工精细，松竹梅栩栩如生。桃夭心忖，那小门之后应该就是这间屋子的内室。

霍琛越看她身上那件发旧的男装越不顺眼，他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对她说：

“好好一个姑娘，穿着男装，成何体统，快进去换一换。”

桃夭心里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但不想和他多争执，之前自己躲在倚翠楼的楼梯后面，那里积了多年的灰尘都粘在了自己的衣服之上，确实是要换一件了。

苏桃夭掀开门帘，进了内室。

床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套颜色不同的女装，梳妆台之上也是成套的首饰。她想了一会，从女装里挑出了一件最简单的换上，又捡了一支全体通透的玉钗挽起长发。她站在镜前，少女的面容依旧，桃夭微微敛下眼，遮住眼后的重重思绪。

她收拾妥当，便从内室出来，有些诧异地看见霍琛还坐在那里。她心里一转，便坐在他的对面，手指一抬，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低低问：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抿了一口茶。

霍琛挑眉：“这是我的房间，我不在这里要在哪里？”

“你的房间？”桃夭差点被茶水呛住，她咳了几声，才勉强开口，“我困了，我想休息，那我的房间在哪里？”

霍琛从旁边的水瓶里重新倒了清水到茶壶里，再放到小炉上煮，淡淡道：

“我在哪里，你便要在哪里。”

这个女子善于智谋，他早就领教过，自己要是掉以轻心，说不定明日起来她又不见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霍琛决定寸步不离跟着她直到抵达金陵。

桃夭明白霍琛这是怕自己再次逃走。她知道争辩也无益，当下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空杯放下，回到内室。她靠近紫檀木的床榻，在床边站了一会，被子大概是用熏香细细地熏过，散发出清淡的味道，倒是不让人厌倦。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和衣抱着被子，坐在了床上。

或许是真的有些疲惫，当霍琛听到屋内良久没有动静，狐疑地掀开帘子走进来时，苏桃夭已经斜斜地靠在床头睡着了。

她的手软软地搭在被子之上，暮色的辰光微微地打在她的手心，恍惚之中，仿佛是阳光被她握在了手里。浅浅的光斑在床榻之中隐隐地滑动，少女闭着眼，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

人心难测，有时候，连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心，可是当恍然醒悟的那一刻终于到来，心中所向，早已没有转圜的余地。

霍琛凝视床上的少女许久，终究没有出言惊醒她，他上前，默默站在床边，挺直背脊，为她挡住那窗外漏进的一室辰光，脸上逐渐被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神色弥漫。

直到许久之后，他才明白，自己面上出现的那种神情——

叫做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