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窒息的悲伤（1 / 1）

庄禾被恐惧包围，他却什么都不能做。逃，是摆脱恐惧的捷径，可他做不到，因为他连这里是哪都没有搞清楚。

四周一片昏暗，没有天空，没有大地，他仿佛悬空，却又能向前走动，也可以向后退步。在此之前，他坚信自己是个不容易退缩的人，哪怕生命受到了威胁。此刻，坚定的信念被被内心的恐惧击碎，双脚慢慢地向后移动。

人的大部分感觉似乎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掐断，他看不到东西，触摸不到物体，嗅不到气味。但是他的听觉没有收到任何影响，他听得到，可是他宁愿自己听觉也被抹杀掉。只因，耳边总是想起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笑声。

“叽叽叽叽……”不间断的笑声冲击着他的耳膜，拨弄着紧张的神经。似乎发笑着不需要呼吸，一口气将笑声无限的延续。

庄禾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在不断后退的过程中，脑海里浮现出自己打架受伤，躺在医院里的情景。躺在病床上，有孙倩陪着说话，有铁子陪着开玩笑，有老爸冷漠地凝视，还有小护士们精心的照料。他一直将这些当成自己生活中最普通的事情，心底从未掀起过感动的浪潮。那些情景，却让现在的他，无比怀念，怀念孙倩的时而温柔可人，时而骄横跋扈，怀念铁子时而露出猥琐的表情，时而大气凛然的模样，怀念父亲时而冷漠的表情，时而从眼神中流露出的关怀。想到这些，这位平日里坚强的大男孩，眼角滚落下比金子还要珍贵的泪水。

十四岁生日那天，他说，没有什么还能让我流泪。此刻，他泪水横溢，打湿了刚毅的面庞。

是因恐惧而流泪吗？当然不是，只是因为怀念而已。

他认定身处如此离奇的地方，听到极度诡异的笑声，必死无疑。临死前，才发现心中有太多的牵绊，这些牵绊，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悲伤如潮水般袭来，令他感到窒息。

忽然，他感觉屁股碰到了什么东西，心中大骇。与此同时，恐怖的笑声戛然而止。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身体僵了一僵，猜想着在这种坏境下，自己会碰到什么东西。半晌，脑子里没有结论。于是，他咬着钢牙，将心一横，猛地转身，睁大了眼睛向后看去。

他惊呆了。

身后的景色，他一点都不陌生，这是一个长长的走廊，雪白的墙壁，墙壁上有许多门，门上挂着号码牌。走廊的尽头，有一咨询台，那是护士们经常聚集的地方。

庄禾的母亲，是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工作多年，小时候他经常被母亲带到这里，和一群护士姐姐玩耍。长大了，因为经常打架受伤的缘故，也会经常关顾这里。因此，他对医科大学的环境还是非常了解的。当他看到眼前一切的时候，心中马上有了定数，这里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绝不会错！

至于碰到他屁股的东西，是一个放置在某个病房门口的轮椅，在他不停后退的时候，轮椅的把手，正好顶到了他的屁股。

他有些疑惑，刚才还身处未知场景中的他，怎么会忽然来到医科大学？不过相比刚才那种坏境，他更喜欢充满医院特有气息的这里。

那么，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诡异的笑声又为何突然消失？他想搞清楚，因为已经在医院的走廊里，恐惧渐渐消退。

他缓缓地回过头，赫然发现，身后是雪白的墙壁，墙壁上挂着一张四方的牌子，上面写着住院期间病人需要遵守的相关规定。

常常吐了一口气，他再次转身，突然，他的瞳孔急剧收缩！

他看到了，刚才还空空如也的轮椅上，竟然坐着一个人。轮椅是把手还是对着他，坐在轮椅上的人，自然背对着他。

轮椅上的人披着长长的头发，庄禾一眼就能断定这个病人是个女性。她穿着医院比较难看的病号服，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双手扶着轮椅两边的横梁。

庄禾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手，白皙没有丝毫血色，皮肤柔滑，在走廊灯光的照映下，泛起淡淡的微光。手型十分好看，十指修长，没有任何褶皱，指甲干净整洁。单从她的双手就能断定，这是一位漂亮的病人。

庄禾为那双手深深着迷，目光有些迷离。

轮椅上的病人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双手缓缓地放在车轮上，转动着轮椅。当她完全转过来时，庄禾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玉石一般的脸蛋带着憔悴的表情，透露出痛苦神色的眼睛，具有优美弧线的下巴，娇媚的面庞流露出几许悲伤。

庄禾见到的美女并不少，他的女朋友孙倩算得上是大美女，然而和眼前这位病人相比，也只会黯然失色。她的美，已经美到了骨子里，她的脸，也许不应该在人间出现。他想，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被这张脸深深的吸引，压制不住蠢蠢欲动的心。

女病人微微蹙眉，灵巧的眼睛看着庄禾，似乎在猜测他的来历。

庄禾的心在狂跳，但他能克制住内心的冲动。出于礼貌，他向女病人报以一笑。

女病人点了点头，在她点头的过程中，本来较弱的眼神变得有些凌厉，犹如两道光剪，狠狠刺进庄禾的双眼。与此同时，她乌黑靓丽的头发慢慢改变颜色，也是在她点头的过程中，变成了刺眼的红色，血红色！女病人同样回以微笑，但怎么看，都不像是善意的微笑，而是令人见了，心中便会冒出寒气的笑容。

看到血头发，庄禾大吃一惊，前后的剧烈反差让他难以适应，连连后退，直至后背仅仅贴靠在墙上，无路可退。

女病人转动着轮椅的轮子，缓缓地驶向他，樱桃般的小嘴咧开，发出刺耳的笑声：“叽叽叽叽……”

这是噩梦中的笑声！

医院的走廊里，除了他们连个人，没有任何人出现。平时经常出现在走廊里的医生、护士、病人家属似乎全部隐匿起来，在暗中窥视着被吓得几欲疯掉的庄禾。

女病人好象有操控走廊灯光的能力，随着她诡异的变化，走廊里本来柔和的灯光逐渐变得炙热起来，就像夏日里炎炎的阳光，灼人眼目。

庄禾眯着眼睛，灯光照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眼前模糊一片，依稀看到，女病人和她的轮椅，缓缓地向他靠近。

“别过来！不要过来！”庄禾失声叫喊，双手交叠，当着面门。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叽叽叽叽……”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在他的耳边骤然响起。

庄禾大骇，他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全身被无形的力量束缚，无法动弹。而他能模糊地看到，女病人和他的距离，正在慢慢拉近！

她会对我怎么样？直接杀了我？还是……慢慢把我折磨死？她到底是谁？为什么总是针对我？一连串的疑问，纠缠于他的心头。

忽然，膝盖处被硬物碰到，他的心骤然停跳。

女病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近前，很近很近。

庄禾无奈地闭上了双眼，他已经预料到，自己没有生还的机会。他在等待，等待死亡的降临，等待死神的召唤。

可是，他等了良久，发现自己没有收到任何的伤害。诧异之余，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眼前一片安谧，走廊里的灯光很柔和，像清晨的雨露般沐浴着他。他低下头，看到了轮椅，心中一惊，随后他又迷茫了。

轮椅的前端顶着他的膝盖，只是轮椅上的女病人去了哪里？刚才让他陷入绝望的漂亮女病人，竟然在短短的时间里，消失在了轮椅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庄禾想不通，他完全搞不明白刚刚发生的一切。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走廊另一端的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好象有很多人在哭喊、哀求。

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得庄禾愈加迷茫。

他小心翼翼地将轮椅推开，仿佛只要他多用一分力，轮椅上就会马上出现刚才的女病人。

终于，轮椅被推开，他蹑手蹑脚般地向前走了几步，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气。借助路过几个病房的机会，他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看向里面。

与明亮的走廊形成剧烈反差，病房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

也许，这个时间，病人已经熄灯睡觉了吧。他如是猜想。

其实，在他听到楚奇做法时发出诡异笑声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现在的他不可能想到此时是正午时分。正因为没有时间概念，他才会对黑乎乎的病房没有任何恐惧感。

走廊另一端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嘈杂的声音仿佛少女曼妙的歌声，对庄禾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他看了几个病房之后，便开始甩开步子，循声而去。

医院的走廊有个拐角，拐角处有个咨询台，咨询台后有一个房间，那是值班护士休息的地方。庄禾走到拐角处，向护士值班室望去，希望能够看到熟人，可惜值班室里和病房一样，黑乎乎的，别说忽视了，连一个鬼影都没有，更别提什么熟人了。

庄禾有些失望，同时心里奇怪，值班的护士去了哪里？万一有病人在晚上突然发病，找不到护士，岂不是要出大事？

在这里站了不足二十秒，耳边乱糟糟的声音变得更大，他的心仿佛受到了什么鼓动，猛烈地跳动几下，随后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好奇心一样，是他不得不转过拐角，向声源走去。

向前走动之时，他已经看见了，不远处的一间医生办公室的门打开着，里面亮着灯，好几个黑色的人影在门外的地上左右晃动，看来办公室里的人不少，有几个被挤到了门口，被办公室里灯光一照，影子便出现了门外。

只是庄禾有些奇怪，这么晚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跑到值班医生的办公室来？难道真出了什么状况？或许，不在值班室的护士，也都在这里？

怀着好奇的心，庄禾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然后快速转身进了办公室。他经常这样做，想看热闹的时候，总是“无意”地溜到热闹地点，快速钻进看热闹的人群当中，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其实是为了看热闹而来的。

当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只感觉头皮麻痒难当，身体犹如掉进了冰窖，被寒气包围。他想转身离开或者退出办公室，那种让他极为无奈的感觉又一次出现，无法动弹，连根手指头都不能动，全身就像是灌了铅，无比沉重，由不得他大脑的支配。

他看到了什么？

当然是一间整洁的办公室，干净的墙壁上挂着很多木板，上面或是文字，或是人体图案，应该是供医生们用来参考的相关医疗知识。几张办公桌，上班摆着整整齐齐的纸张，纸张上有文字，想来不是病例就是什么票子。还有几台电脑，有的开着，有的关着。几把椅子则比较凌乱，无序地随意摆放。

这些，都不会让庄禾一心想要离开这里，他之所以恐惧的，是因为房间里只有两个人！

在走进办公室之前，他分明听到嘈杂的声音，又看见门外的几个人影，以为办公室里会有很多人在。哪想到，在迈进办公室的一瞬间，杂乱的声音不见了，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房间里，一个穿着朴素，头发乱糟糟的年轻男人背对着庄禾，跪在地上，大声痛哭，还不停地磕头，头颅重重地碰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他一边磕头，一遍不停地哀求，至于哀求什么，庄禾听不清楚，这让他对自己的听觉产生了恐惧——需要它灵敏的时候它失聪，需要它失聪的时候它灵敏。

男人高贵的头颅与地板撞击，每一声，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庄禾的心上。对于像他这样把尊严看得极重的人来说，年轻男人的举动，是非常贬低身份的。然而，庄禾的心里升起一丝明悟，如果不是有着特殊的原因，这个年轻的男人，会这样做吗？会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如同捣蒜地磕头吗？

不知为什么，庄禾为这个男人的举动感到悲伤，窒息的悲伤。

另一个人，如同皇帝一般，高高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四平八稳。他是个中年男人，看不清长相，因为他的整张脸皮，都被拨了下来，剩下的只有线条清晰的血红色肌肉。他的眼睛没有被破坏，其中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看年轻男子的眼神，好比看着一只绿豆蝇。他的头发很短，都是血红色，而且在他的头皮里，还在不断地向外冒着鲜血，白大褂上已经沾满了鲜红的血。

如此诡异的场景，庄禾几乎看呆了。他想不通，完好无损的年轻男人，为什么向一个看上去几乎要死的人不停地哀求，而将死者，竟会有那般不屑的眼神。

庄禾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成了一锅粥，浆糊糊一片。

年轻男子见坐在那里的中年男人没有反应，忽然停止了动作，猛地扑到庄禾的身前，一把抓住他脚腕，大声苦求：“求求你，求求你……”

求庄禾做什么，他却说不出口。

庄禾大骇，他感觉自己被抓住的脚腕，被一股冰凉侵袭，正在顺着双腿向全身蔓延。他不知道，当冰凉遍布全身的时候，自己会不会死掉。如果死了，孙倩得知以后，会不会为自己伤心？如果她为自己伤心，会伤心多久？

想到孙倩，他的心激灵灵一抖，自己曾经在心里发过誓，为了孙倩，哪怕没有希望，也要创造希望，创造活下去的机会。只有活下去，才能继续和孙倩在一起！

本要堕入黑暗的心，点燃了希望之火，照亮了他的灵魂。

年轻男子见庄禾不出声，便仰起头，凄凄惨惨地哀求：“求求你，求求你……”

庄禾终于看清了年轻男子的脸，那是一张没有血肉的脸——一个白花花的骷髅头！

近距离的视觉冲击对他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庄禾仰天长啸，凄厉的叫喊声打破一切，眼前的骷髅头、椅子上将死的中年男人、办公桌、电脑、椅子、办公室、医院走廊……在他的啸喊声中，纷纷崩溃，化作无数细微的烟尘，漂浮在一片黑暗之中。

庄禾，悬浮在黑暗里，他精疲力竭，刚才的经历，恐惧此起彼伏地袭击他，抽空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即将昏迷，昏迷中，耳边响起两个人的对话，从声音上判断，那是一男一女在对话。

男的说：“我会对你好，一辈子。”

女的说：“不，你下辈子也要对我好。”

男的说：“如果有下辈子，如果有无尽的轮回，我生生世世都会对你好。”

女的说：“真的？”

男的说：“真的！”

庄禾笑了，从对话里，他感受到了温馨，和之前的恐怖经历相比，这点温馨比雪中送炭还要让人温暖。温暖渐渐扩散，变成了无尽的海洋，庄禾觉得自己就像大海中一条小小的鱼，享受着大海的滋润，尽情地遨游，没有烦恼，没有忧愁。

他想，这里是温暖乡，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他居住，他要留在这里，永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