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归省（1 / 1）
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一切都是为了一件事，元春回府省亲。他冷眼看着这些，只觉得心里发凉。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的道理，他不指望贾府中那些陷入荣华富贵中不能自拔的人能明白，只是一天天看着大厦将倾却束手无策，他几乎能看见荣、宁国公殷切期望的脸了。
前些日子他私下去见了北静王，那个年轻的美王爷，果然胸中有沟壑，一语道出了贾府现在的状况，也给自己指出了一条明路。他不知为何他对自己这么上心，不过秦钟也好柳湘莲也罢，都死心塌地的跟着这个年轻的王爷，想必定有令人折腰的不凡之处。
时至今日，贾宝玉才完全明白了林如海为何举荐自己做什么太子伴读。和皇家扯上了关系，不论他日贾府结局如何，至少自己能安然无恙。可是，他真的放得下这个家吗？
闭上眼，是两位国公托梦时的场景，是贾母期盼的眼神，纵有千般错，终归也是他的家啊。如何放，如何弃之不顾。
“二爷，该换衣服了，老祖宗他们都等你了。”
天色渐晚，要到元春回府的时间了。袭人端着和蔼温柔的笑脸，进屋为他更衣。
他的大丫头袭人，永远都是这样温和可亲，就算是前不久才发生了不愉快，可袭人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曾经怎么对贾宝玉，现在仍旧怎么对贾宝玉，只是深藏在眸中的情谊开始爬上眉梢，比之以往更加温柔细心了。
“嗯。换吧。”
袭人答应着，一手拿着大红色的新衣衫，一手为他解着外衣。
贾宝玉厌恶地瞅了瞅那大红衣，道：“换一件。不要红色的。”
“呃....二爷？”
“去换！”
原谅他，不知何时起，对那曾经酷爱的颜色开始极度反感。贾府里的红色，从不是单纯的喜庆，它是鲜血，是罪恶。
袭人换了件蓝色的长袍来，见他满意地点点头，开始为他换上。问道：“二爷这是怎么呢？大喜的日子，本该穿点喜庆的新衣服才对。这还是夫人早些让我备好的，你.....”
“袭人，什么是大喜的日子？”他问着，眼底一片茫然。喜？先到富贵的顶端再坠入地狱，也叫做喜吗？
那么，他宁愿永远也不要这“喜”。
“二爷.....”十多年的相处，袭人敏锐地觉得他情绪不对，奈何她只是个小丫头，不懂贾宝玉心里的担忧和烦恼，也不知如何作答才对。
“呵呵，我说这么多干嘛。没事了，我走了。桌上是厨房才做的奶，你吃去吧。”
也罢，该来的早晚都会来，就让他好好看一眼，这极尽绚烂的繁华富贵，最后一次开花绽放吧。
“参见贵妃娘娘。”贾宝玉随着众人到了大观园，陪着元春一路游赏，终于到里屋停了下来。他打量下四周，贾母和王、邢二夫人皆是穿品级大装，其余三春，也都是穿上了鲜艳的新衣衫。倒是他一袭宝蓝衣，虽不暗淡，可是在这里大红大黄的人面前，倒也有些极不协调的感觉。
他偷偷地龇龇牙，顺带表达一下对这些人的无语心情。
“本宫听说家里新来了两个姐妹，都是极为顶尖的人物。怎么没见着？”
“禀娘娘，外戚无职，故而在外面候着的。”
“都是自家姐妹，无须多礼，来人，接薛、林二位妹妹进来。”
贾宝玉不龇牙了，也不在心里胡说八道的，他眨眨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的帘子。他的颦儿啊，他可有几日没去见了！
不一会儿，小太监领着薛宝钗和林黛玉进来了。果然是芙蓉牡丹，更有千秋，冠绝群芳。
一个富贵端正，华丽之光四射；一个灵秀柔美，清贵之气四溢。看得在场众人都眼前一亮。
贾宝玉紧紧盯着黛玉，见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薄衫，既合等上这日子的气氛，又应了她的本性。美而不艳，清而生芳。
目光不经意间碰撞，又是不为外人道哉的情谊。
“民女林黛玉（薛宝钗），见过贵妃娘娘。”
“呵呵，二位妹妹请起。来，我看看。”元春仔细打量着二人，果是世间少有的品格。单论个人来说，她更为喜欢黛玉的书香之气，可是....看了眼自己母亲的神色，心头微叹。
林黛玉好则好，奈何没了娘家，只是一个孤女，对贾家也没多大用处。况且她身子单薄，非长寿多福之人啊....
前思后想，她暗自做了个自以为有益于贾宝玉和贾家的决定。那便是顺了她母亲的意思，打算成就“金玉良缘”。
咳....至于贾宝玉，他要是知道元春心里的想法，不知会不会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呵呵，我听说薛家妹妹有一块金锁，不知是也不是？”
只见薛宝钗轻启朱唇，面色笑意丝毫不错，“禀娘娘，民女是有一把锁，儿时一高僧所赠。”
“哦？想必也是有灵气之物。平日家总觉得宝玉的那块玉已是独一无二，向来这金锁也非凡物。来，本宫看看。”
贾宝玉在下面听着，暗道不好，一看黛玉慢慢黯淡的眼神，心头大急。
“呵呵，好块金锁，果真和通灵宝玉对得上。”
此刻众人神色各有异常，王夫人和薛姨妈眉梢带喜，而贾母暗沉着脸，之前能见到孙女的兴奋，早就没了。这个孩子，到底是听自己母亲的。哪怕是自己一手大带的孩子呵，终究是和自己离了心。
再看看黛玉，也不知是想通了什么，黯淡的眸子忽然闪亮闪亮的，一点也不受元春提起的“金玉”之事影响。她趁人不注意，递了个眼神给贾宝玉，顿时让贾宝玉安下心了。
那眼神里只有两个人，信任。
又是一阵闲聊，薛宝钗和黛玉出来了。元春想起了通灵宝玉的主人，她的亲弟弟。
“宝玉呢？宝玉何在？”“外男无职，不敢进来。”
“呵呵，这又有什么？宝玉是我带过的，亲姐弟一场，无妨。何况，他也不是什么无职的人了。”
贾宝玉稳稳心神，迈着平稳的步子走进去。元春见到他，难以克制情绪，拉着他开始哭泣。
他看着这个大姐姐，心情如同面对王夫人一般复杂。娥眉淡扫入鬓，眼眸明若秋水，薄唇艳红，秀美端庄。其实，贾家的基因当真的好，不论男女皆是俊美，元春更算得上是贾府嫡亲女子之手。只是本该清澈的眼眸，多了些混沌不清的东西，丝丝算计在眉宇间围绕。
被她的手拉着的一瞬间，他又想起了秦可卿来。久别长姐相逢的喜悦，消失殆尽。那身鲜艳的宫装，极为刺眼，刺得他心都发疼了。高高在上的位置啊，到底是用多少人的尸骨和鲜血填成的？
“宝玉啊，如今出息了，也长高了好些了。”
元春想起自己进宫前，他还算得上是嗷嗷待哺的幼儿，自己教他念诗识字，犹如昨夕。如今自己成了贵妃，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而幼弟已然长大，人物俊美，才名流于世。不负，不负了一家子的期望。
“姐姐。”单单叫出这声，他已然不知说什么好。和蔼可亲的姐姐，教他识字学诗的姐姐，陪他玩耍嬉戏的姐姐，害死可卿的姐姐，想要成就“金玉良缘”的姐姐......他能否用一句“又爱又恨”来形容呢？“姐姐独自在深宫之中，实属不易，切勿多加小心。家里有我在，有老祖宗和母亲，姐姐勿忧。”
终于，他还是败在了亲情之下。想到当初元春回宫没多久就逝去，忍不住开口提醒。
那个见不得人的去处，除了华丽一点富贵一点，到底有什么好的？连和自己亲身父亲，都只能如同上下属关系一般说话，连自己的家都不能轻易回，那里，不过是座外表美丽的炼狱罢了。
元春眼中闪过欣慰，含泪笑着摸摸他的头，“宝玉啊，等你成才了，姐姐也就真的放心了。”
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从天真的少女一步步成为满手血腥的贵妃娘娘，只是为了让这个家更长久的存在着啊。弟弟，会有出息的吧。那么，她也能放心一些了吧。
贾宝玉低着头，让元春看不清他的表情。忍着心里翻江倒海般的情绪涌动，良久，“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姐姐，对不起。我不能如儿时一般跟你撒娇玩笑。与之交换，我放弃去恨你，怪你。
姐姐，我只能答应你，尽力去护住这个家，再给这个家一个机会。它若还是冷血无情着，贾宝玉....不，瑾儿，当为了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