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1 / 1)
早已没有人等他、需要他,他也不再盼着什么.
曾经有过,那等待.在干校那低矮、潮湿的小屋里."这地方适合种植蘑菇."——这是谁说的?想起来了,是贺家彬.难道他和她的感情只能像蘑菇一样,长在那阴暗的、潮湿的、不见阳光的地方?他觉得汽车窗外掠过的那些楼房,行人,汽车,都在向他这辆汽车倒过来,或是往他这辆汽车的轱辘底下钻.方文煊拍拍司机的肩:"小严,慢点.",司机放慢了车速.心里想,出了车祸老头害怕了.
想起来让人心里发疼的人已经远去.几小时以前方文煊还在想,他们不应该再见了.对,这不是再见,而是告别,最后赶去看她一眼.迈进另一个世界的那一瞬间,她在想什么?恨他,还是原谅了他?总以为从生到死是一个长极了的过程,他不是走了几十年了吗.其实生和死的距离竟是那样的贴近,一秒钟不到便已成为隔世,叫也叫不应,听也听不见了.但他为什么不在她活着的时候来?"……我们已经将司机拘留起来了."那穿民警制服的人,在医院的门厅里对他说.他还说了些什么?说了出事的地点和经过.
这一切都已无用,她已经没有了.上哪儿找去?也许那日光灯管,那天花板,那墙壁知道.然而它们沉默地严守着秘密,带着一种惩罚的决心,不肯让他知道.山、川、日、月,风、雨、雷、电,多少年之后,还会造就那么一个小女人吗?等到他们相遇,他还会认识她吗?只要她还唱那"哈瓦那的鸽子";穿那条绿色的花裙;歪着头,睁着一双那么愿意相信人的眼睛,问着:"是吗?"
医生向他讲述抢救的经过——实际上送到医院之前就已经死亡——那么,谁来抢救他呢?难道那医生听不见,他的心正在撕成碎片并且发出哀痛欲绝的呼号吗?没有一个人安慰他,谁也不会知道,他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一切.这事情真显得有些滑稽.到了这个份上,他都不能显得丧失神志,或是放声恸哭.这样的滑稽戏他不是第一个演出,也不是最后一个.要是他现在突然得了心肌梗塞才好呢,那他就不必站着,不必点头,不必说话……天,有那么一大群人围着他.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好像在听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脚步在地下室的楼梯上空空地响着.清晰、冷漠、无情.医生领着他走向太平间."太平问",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对了,到了这里,倒真是永久地太平了.对于死者是这样,那留下的该怎么办?未必只有他一个人落到这个境地,别人一定也经历过,他们是怎么熬过去的?医生懂事地在门口停住.
谢谢.
假如医生不进去更好.
但医生并不知道万群对他意味着什么.
真冷!她不是在这里冬眠吧?一块块长形的白布.每一块神秘的白布下,都是一个结束了的故事.惊涛骇浪后的歇憩.
25832.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号码.这便是她最后的收入.不算少.这号码会跟着她火化吗?不,那里,火葬场,还会给她一个号码.他宁愿变成那个尾数.
清洗得很潦草.这是真正的血肉模糊.扁了的脑壳上,头发一绺绺地被凝了的血浆粘在一起,东一撮、西一撮地矗在那里.这头发,果真在春风里飘动过吗?他看见过,像飞动着的鸟的翅膀.
被血染污了的脑浆,储存过痛苦多于欢乐的记忆.他真想找到,哪一部分储藏过关于他的.是淌到耳梢的那一些吗?为什么它不会说话?方文煊不能相信,这一堆黏乎乎的、正在变成腐质的东西,产生过她的思维和情感,主宰过她的灵魂和肉体.虽然到头来人人都是一样,然而这毕竟不同,这是她.
那张脸,像被不耐心的孩子捏过的橡皮泥,不等捏出什么形状,便丢在一边了.再找不到眉毛那规整的线条.曾经那么富于表情的嘴唇,竟没有表现最后的痛苦,却像孩子一样任性而赌气地噘着.
这里为什么连一张椅子也没有?方文煊觉得站立不住.
大约从来没有人坐在她的病床旁边,悄声细语地陪伴过她.她过着多么寂寞的日子啊.这窄小的白布单子,白布单子下仿佛缩小了的身体,血肉模糊的头颅,歪扭了的五官,无一不在替从不说出半个苦字的她,倾诉着命运对她的不公正.现在,她去了,却把无言的谴责留给了他.
哦,医生,为什么你不谴责、你不轻蔑,却这样毕恭毕敬耐心地等待着?唉,人们经常看到的,只是那套虚假的面具.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医生,愿你记住这荒诞的故事.
方文煊真想在那肿胀起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嘴唇上吻一下,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但他没有那样做,他觉得,那嘴唇似乎愤怒地扭动了一下.不会吧?也许是他眼睛里饱含的泪水,把眼前的一切变得恍惚了.
十五
简直像里根在作总统竞选演说.
为什么开这个会,为什么说这套假话,骗别人可以,骗不了汪方亮.
上一个回合下来,是八百八十七比四百零六,郑子云当选为重工业部十二大代表.
听田守诚讲话真是腻味透了,还不如回办公室里去批文件,或是看小说.
可是田守诚刚刚开讲,汪方亮一时还不便开溜.
汪方亮开始一个个地研究台下那些人的脸,省得自己犯困.
坐在犄角上那个胖乎乎的女同志打了一个哈欠.据说打哈欠这东西传染,真的,她旁边的人也打了.他赶紧捂上自己的嘴,不看他们,再往别人的脸上看去.
房管处那位会吹喇叭、抬轿子的处长,就坐在第一排的正当中.又是往小本上记,又是频频地点头,一脸的虔诚,像听皇上的圣谕,只差没跪下去领旨.汪方亮早就玩过这套把戏.凡是听到他不爱听的牛皮经,他也是这么装模作样地点着头,装模作样地往小本子上记.其实呢,他不过在推敲本子上他写的诗句.幸好那时还没人敢翻他的笔记本,若有人翻了,没准那时候就得蹲笆篱子,用不着等到"文化大革命".比如他还记得这样的两首:光阴一逝如流水,岁岁西楼.今又西楼,鼠啸虫吟几度秋.
小窗遥望中天月,尽是闲愁.岂是闲愁,落叶西风正满头.
又如:湖中峙一楼,四望景物收.山水淡墨染,蚱蜢镜中游.古塔浮云接,层峦星斗留.晚烟四处起,回步忆春秋.勾践亡吴后,归来不用谋.西施随范蠡,寂寞五湖舟.千古旧江山,奸枭同一筹.有诗题不得,挥笔画吴钩.
当年在延安的时候,每每中央领导作报告,江青不就是坐在第一排,一边频频地点头,一边往小本上记着吗?汪方亮和江青在延安党校学习的时候,竟有坐过一条凳子,共用过一张桌子的荣幸.
那时候,拉她唱段小曲,她就得唱一段."文化大革命"当中,为了几十年前听过的那几段小曲,汪方亮坐过十年的牢.这叫无毒不丈夫.
田守诚也爱讲这句话:无毒不丈夫.
这回又来了:无毒不丈夫.
田守诚十二大代表的资格,早已划归G省名额确定下来.这种办法科学吗?G省的党员认识他的有几个?就算他在那里出生,又在某市、某县工作过,接触过那里的一些党员,但那数量又占G省全体党员的几分之几?恐怕好些人连他是不是党员都未必知道.他却要代表G省的全体党员去参加党的第十二次代表大会,代表他们去履行自己的权利和义务.他知道G省党员心里想的是什么、盼的是什么?他们又知不知道他是个见风使舵的风派人物?他心里究竟有多大一块地盘,装的是人民群众,党的事业,国家的繁荣昌盛,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科学发展……而不是个人的升迁之道.
现在田守诚正想尽一切办法,把郑子云十二大代表的资格弄下来.
这绝不仅仅是狭隘的个人之争,而是目前党内僵化保守和改革前进两种力量之间的一种较量.
上郑子云,无疑等于给改革派增加了一个亡命徒.
田守诚今天的讲话,一扫过去那种嗯嗯啊啊的官腔,甚至还显出一些结结巴巴的样子,活像一个循规蹈矩的模范儿童,因为赶着看一部新电影,没有给瞎眼的老爷爷带路所发出的忏悔一样的沉痛.
想不到田守诚还有这一手.
"……'文化大革命'以后,新党员发展了不少,其中有些是不够标准的.老党员中有些原来是够标准的,现在也不那么够标准了,我就是一个嘛."
台下的人立刻嗡嗡起来.汪方亮看见,房管处的处长感动得几乎泪飞涕零,不断地向左右邻座,发出啧啧的叹赏,像旧戏园子里"玩票的"角儿,花钱雇来的捧场.
"我的工作没有做好,思想跟不上形势,生活上搞特殊化……
群众意见很大.我已经向中央领导同志写了报告,向有关部门写了检查,现在,我向全体同志检查,我一定立即改正,付诸行动."
说得痛心疾首,几乎声泪俱下.
房管处处长,竞带头鼓起掌来,跟着就是海潮般卷过全场的掌声,那掌声里,透着真诚的感动.
多么善良、多么宽容的群众啊,那么容易糊弄.
就在开会之前,田守诚还对林绍同愤愤地说:"让我搬家?没那么容易,房子不合适我还不搬呢.我也不能睡到马路上去.批评我?咱们挨着个儿往上数,谁的房子不比我大、不比我多,现在拿我开刀."
田守诚越想越窝火.根据他多年的经验,事情的起端决不是房子,而是房子后头的什么.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威胁,正慢慢地向他包抄.这让他想起夏日里飘忽的云,眼看着它慢慢地遮住太阳,那欣欣向荣的景象便在它无声无息的影子下,变得暗淡起来,失去了生气.从小田守诚对云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他曾多次在那云影的追逐下奔逃,总以为可以赛过它去,可是它慢悠悠地,毫不费力地就把他罩在阴影里了.
这种预感,决不是毫无缘由的神经过敏.三中全会以后,他感到头上像是张了一个口袋,而且那口袋慢慢地,日益地缩紧了.他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他的的确确感到时代变了,再照过去那套办法混日子难了.过去只要得到一个人的宠信,便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靠耍弄权术,耍嘴皮子不行了,而要取信于党,取信于民,扑下身子真正地干.
他做过的那些事,真像别人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
真有点霸王别姬,四面楚歌的味道.
现在人们都不念旧情了,只讲"四人帮"时期的表现.
"四人帮"刚粉碎的时候,田守诚确实慌乱过一阵子.他的一个老战友和某副总理关系较熟,每次看到那位同志,田守诚都要对他说:"老板对我们重工业部有什么说法,请给通个消息."
过了一阵,好像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代表部党的核心领导小组,在全部职工大会上宣布:"我们重工业部,没有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
不久以后,各方面对一位副部长议论很多,那是田守诚当初为了表示支持造反派越级提拔的,实际上那个人和"四人帮"没多少牵连,不过言论中随大流的时候多了一些.还有一些事,是田守诚有意把他推出去出头露面打头阵,因此在群众中造成一个印象,他是积极跟随"四人帮"的.
揪出这个人等于把田守诚也抖搂出来,虽然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能算是上了贼船,但眉来眼去,卖身投靠还是沾得上的.田守诚不能不保他,因为很多事都和自己有牵连,但不拿一个出来批,又好像自己对清查运动不积极.经反复斟酌,还是决定先给上上下下造成一个积极参加清查的印象.
批判会名义上开了五十多次,实际上是指定一两个人念念批判稿.田守诚还多次在批判会上说:"他是部长,和下面接触不多,处长以上揭发一下就可以了,因为职务关系,可能会涉及到一些国家机密,因此不要扩大,要保密."
还说:"只要说清楚就行了,部长照样当.不是有些人省委书记照样当,中央委员也照样当嘛."
那位副部长,竞一点不体谅田守诚的苦情.本来嘛,他很谨慎,事事都请示了田守诚.清查运动一开始,田守诚还同他秘密协商过,要他出面把一位主要的副部长抛出去,一来可以解决清查对象的问题,又可以搞掉自己的一个对手.后来田守诚看看上面的态度不是那么回事,又同这个人商议,暂时不要发动.mpanel(1);
现在他不明白,怎么一下又弄到他的头上,田守诚反而什么事也没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