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尾声 履霜(下)(1 / 1)
大宋庆历六年,九月十五。
纷纷坠叶飘香砌。三载瞬息,一场新政,终以范仲淹等力主之臣被贬谪地方而告终。他辗转数地,直至被贬为邓州知州。起伏历尽,这暮年老者,竟还是未绝一腔执着之意。他见邓州失学者众,便在花洲新设书院,以知州之身闲暇时教诲莘莘学子,以图卓然之志,后继有人。
而他老友滕宗谅亦贬谪巴陵,与范仲淹宿命同一。因遇内廷弹劾,时值展昭恰在巴陵左近,赵祯便遥命他以观风察俗使之身至巴陵明查暗访。展昭一番周折,差事已毕,因恰逢岳阳楼作记一事,受滕宗谅之托,赶赴邓州将洞庭晚秋图送与范仲淹。此夕深夜,终与范仲淹重逢。
二人在中庭小亭中细叙别后情形,不觉已过子时。
范仲淹停住语声,缓缓注视着展昭,低叹道:“这三年人事沧桑,令人百感交集……说了这许多,倒是不曾问你,月华可好?”
展昭缓缓道:“她一直留居茉花村,每隔数月便有书信寄到开封府。公孙先生得了信件,俱会转到我处……只是我一直四处奔波,尚未得空回去探望于她……”
范仲淹叹了一声:“好在包希仁青天犹在,力主开封,有他在,京中诸事,老夫亦是放心了几分……晏相出任后,听说晏四小姐仍然随白玉堂留居汴京?”
展昭点头道:“不错,晏相因事获罪,谪守颍州,府内家人尽数随他赴任,但因白玉堂仍供职开封府,四小姐便留在京中,相夫教子……他们现下便住在那朱雀巷旧宅中,与我向有联络,诸事安好……”
他见范仲淹目光中已深现疲倦之意,便道:“范大人,天时已晚,还请先歇息罢。”
范仲淹却微微摇头:“今夜满月晴光,故人重逢,老夫精神尚好,滕宗谅既托我写这岳阳楼记,正好一鼓作气,免得久拖不决……熊飞,这书院虽简,却也设了一处斋舍,特为访客所留,你一路辛苦,我这便令书童带你过去罢……”
他站起身来,低低一叹,终是忍不住问道:“这些年你行尽四方,可有查到她的消息?”
展昭亦随范仲淹站起,他低眉片时,抬眼淡淡一笑:“不过才三年而已,大人倒是比我还心急些……”
范仲淹叹道:“一段情缘,须有余韵。沧海变幻,只在心间。年年今夜光如练,长是人千里。既如此,你又为何依旧如此执着于当日往事?”
展昭默然半晌,缓缓道:“我与她,并非余韵,尚有余生。”
他辩驳一语,微觉失态,又是微微一笑:“范大人,我虽与她经年未见,但我却知道她必然还在世间,只待我寻到而已……其实,这些年来,她本就从未离开我身畔,大人不信,一看便知……”
他反手从背后解下双剑,置于石桌之上。
青锋互倚,乌鞘相依,珍重处,千载曾经长别。
寒光聚敛,风华隐却,盈耀间,一轮当年满月。
一夜秋歌,风声未绝,叶落千家阙。
这些年来,本已谙尽孤眠滋味。但今夜不知是长谈意兴,还是朗月清光,展昭在斋舍榻上躺卧多时,却仍是辗转难眠。他见长夜未央,便索性披衣而起,燃起烛蜡,从包裹内取出近日收取的各地条陈,细细阅读。
长书短函,尽是蝇头小楷。他阅了几卷,终于觉得困意渐生,勉强张眼又读了几行,不觉伏于案上静静睡去。
残灯明灭,一眠浅浅,朦胧之中,似觉窗色渐渐透亮。檐下几声家雀啼鸣,隐隐透入耳中。
书院内一向早起,斋舍门外,已渐起脚步匆匆,想来是学子们赶去早课。
展昭勉强支颐而起,只觉肩颈微僵,眼中酸涩。窗前满月沉西,桌前残烛已尽,一室若暗若明。
忽听得廊下似有轻轻脚步,一人缓缓而语,听声而辨,正是范仲淹。
……天方破晓,你们如此晨起,便是急着要与老夫道别么?……
……能与夫子此地重遇,已是意外之喜……我们在书院中已留居数日,一早便该动身启程了……
语声低柔,如此熟悉,却又有一丝陌生,似从梦魂深处回荡而起。
展昭蓦然张开眼睛。
一时之间,心中似有无数声音,却又似静如寂夜,似是欣喜若狂,又似是苦楚再生,万般言语直欲于一瞬冲腔而出,却不知被何物紧紧扼在喉间,不能道出一字,只能听窗前那淡淡间一问一答。
……如此,老夫亦不勉强于你……只是小公子可已痊愈了么……
……他已好了……这孩子虽年幼,但平素少见病痛,这一节,倒是颇像他……话说回来,若不是这孩子在路上偶感风寒,而这邓州城内却又只有那一家草药齐全的药铺,我又怎会有缘与夫子相遇……
……浮萍聚散,天渡有缘……老夫深信,苍天终不负人间至诚……你们此去,又是要去往何处?……
……我当日奉旨,此一生不离宋境,如今带着这孩子,更是走不了多远……也说不定,两三年后,我会带这孩子重回这花洲书院,请夫子为他开蒙……
……唉,老夫知你之意,但你母子相依,孤身上路,老夫怎能不为你们担心……
……多谢夫子一番挂怀……我幼年得以不死,全赖亡母遗愿,而此时勉力支撑,却是为了这孩子……所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便是如此……如今我内息虽已尽散,但那旧伤心患,却似是暂无致命之虞……我带着这孩子,度日自保,尚有余力,还请夫子不必惦念……
……你若想如此,老夫亦不勉强……只是你现下若有所需,莫要犹豫,一并知会老夫便可……
……夫子心意,我虔心拜领……如今有这孩子在我身边,我已心满意足,再无需其他……
……唉,老夫早知,你必是如此说法……你们匆匆启程,亦在老夫意料之中……老夫这便去学馆中取一件东西,权作与你们饯别之礼……
……我们已然叨扰夫子,如何还能受夫子的礼……记得夫子当年西北将兵之时,从不曾如此客套……
……人之身老,其行亦变……老夫此番备下的,是一件天下至罕之物,你与小公子若是不收,却是辜负老夫之心了……
……既是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晨间尚寒,小公子伤风初愈,只怕禁受不住……你先与他在这斋舍之内稍候片时,老夫去去便回……
……如此,便多谢夫子了……
语声渐歇,脚步渐远。
展昭在桌案前缓缓站起身来,全身轻颤,眸间已满是泪光。
这一刻静谧,似是凝聚了一生渴求。
门窗上映出澹澹身影,若离若即,似有一刻迟疑,却终是推开了门。
户枢无声,徐徐转动,一隙淡金色晨光由窄渐宽,倾洒斋舍之内。
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
浮烟曼起,软尘蹁跹。
风萦细雪,雾散云山。
不知是谁的眸光,先映出了彼此。
不知是谁的泪水,先滚落了面颊。
是耶?
非耶?
不敢呼吸,亦不敢瞬目,只是如此怔忡相望,任静泪恣涌,生怕这梦中已经历千遍万遍的情形,再一次朦胧散去。
恍然之中,只闻童音入耳,稚嫩如一枝带露春苗。
……阿妈……你哭了么?……你早说过,永不会再哭的……
他与她俱都低下头去,隔泪望向她身畔那小小身影。
一双灵动乌瞳仰望身周,看向她与他,带了些微疑惑,清澈如她,温润如他。
一缕朝阳,驱散秋夜寒凉,熏暖墨意书香。
范仲淹步入学馆书房,满室晨光,唯见范和立在书案旁整理累累书卷。
他眼中现出淡淡惊喜:“你回乡探家,怎地如此快便回来了?家中可都安好?”
范和抬头走到范仲淹面前,向他躬身施礼:“多谢大人惦念,家中大小俱都平安。书院中人多事杂,老奴见家里左右无甚大事,便提前回来了,半个时辰前方进书院。”
他抬头望向范仲淹,目光转而投向案上雪浪长笺:“方才听书童说大人出去院中散步,怎地竟去了这么久?……亦听说大人昨夜应滕大人所请写这岳阳楼记,也不知大人是否还须润色?若是再无修改之处,老奴这便遣驿官寄予滕大人了……”
范仲淹走到书案之前:“老夫此生经历,一心情怀,尽付于这寥寥数百字之间……当年新政,已然烟消云散,昨夜履霜,得闻唯有梁间……如今老夫毕生所愿,便是此文能承我之志,以告后人……昨夜文思如涌,一挥而就,却只是拿不准这末一句该如何收尾,方能尽言吾意,不再留半分遗憾……”
范和默默点头,俯身临案,徐徐研起磨来:“大人现下既回来了,想必已是有了答案?”
范仲淹望向纸间文字,眸中闪过一丝淡淡慰然:“不错……传世之篇,终有结语,也算是未辜负滕子京与老夫这一番苦心……”
他沉吟半晌,忽地反问道:“这一文,你可已看过?”
范和点头道:“方才大人不在时,老奴已细细看过了。”
范仲淹抬眉问道:“你读此文,有何感受?”
范和深深叹了一声:“老奴睹文思事,泣下沾襟。”
细看他苍老面容上,果然有两道浅淡泪痕:“大人,这文中一番言语,春秋历尽,依老奴看来,只一个字,苦。”
范仲淹低眉阅卷,淡淡道:“何以见得?”
范和叹道:“进退皆忧,物我两忘,终究要等到何时,才能放怀而乐?先天下忧,却后天下乐,人生苦短,如此做法,只怕难得同路之人……”
范仲淹摇头一笑:“同路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随我多年辗转,浮沉历尽,从未一言其苦,对老夫而言,你不便是老夫同路之人么……再说那滕子京,再升再贬,仍是鞠躬尽瘁,矢志无悔……进退由心,初衷不移,以天下之大,与老夫同心同志之人,又何止万千?”
范和缓缓点头,气息起伏,半晌方道:“大人教诲的是……不说旁人,展大人不也是一例么?……听说他昨夜远道而来,本已万分疲累,却还彻夜不眠,忙于公文急务……老奴方才经过斋舍之时,见他房中尚有烛光,人却伏案而眠,似是犹在梦中……”
范仲淹低叹一声,面上若有所思:“庄生晓梦,望帝春心,怎能轻易辨出何者为真,何者为幻?……这一夜秋风,吹度素月关山,直抵此生彼岸……但愿他此际梦境成真,终得解一路之苦……你且去吩咐他们,书院中上下诸人,俱不得去斋舍打扰……”
万事俱定,心静意平。学馆中琅琅书声随风而入,淡淡回旋。
他缓缓提起墨笔,低眉望向纸面,再睹前言如烟,心内慨然感叹。
世间万事,一如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歌过大江东去,再会小桥流水,击罢黄钟大吕,又见低吟浅斟,一曲不尽,余音萦梁,终成就千古绝唱,荡气回肠。
笔言飞,尾声垂。
墨香入纸,初衷尽回。
还笔于砚,掩卷长思。
知音共品,眸间轻泪细碎。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