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东京篇 第四十章 紫云回(1 / 1)
夜深沉,正子时。
晏府凤仪堂,灯烛辉耀,通明如昼。白日里一番惊人变故,高堂华厅之内早已没了半分喜庆余意。满厅侍卫皆是执刃而立,屏息无声,萧杀之气默默漫于内外各处。
华堂之上,光影摇摇,晏殊与王博文共坐无言,偶尔相对摇头叹息一阵。王博文身后,侍立着一人,看身形面貌,与王兆臣颇有几分相似,年岁却长了不少,一身四品文官服色,正是王博文的长子王昭辅,时任枢密院编修官。
堂下一阵脚步声,晏升匆匆走进,面上竟带了几分惊喜。他在晏殊身前低声禀道:“老爷,展大人将四小姐和那白玉堂带回来了,此刻就在门外。”
晏殊又惊又喜,从座中站起身来,由晏升搀扶着走到凤仪堂门口。不多时,只见展昭走进庭院,明隽端稳,面容沉静。跟随在他身后之人正是白玉堂,他白衣上已尽是风尘血迹,但眸光依旧犀利凌人。他怀中抱着个绯衣女子,苍白羸弱,双眉深颦,正是爱女晏如斯。
晏如斯见了晏殊,连忙从白玉堂怀中挣扎着跃下地来,在晏殊身前缓缓跪倒在地,含泪低声唤了一声:“爹……”
晏殊见到晏如斯,心中总算是安定了下来。他几步赶上前去,欲伸臂将晏如斯扶起,却一眼瞥见站在一旁的白玉堂,一时间恼怒顿起,重重一拂衣袖,向晏如斯道:“你……你还有脸回来见我么?”
晏如斯眸光一黯,垂头不语。展昭上前向晏殊深施一礼:“晏相,如今四小姐已然平安归来,之前诸多部署,想来已无必要。事端既已平息,还请相爷明示。”
此刻王博文父子也已走出凤仪堂。晏殊尚未说话,王博文已勃然变色,怒道:“白玉堂擅入相府,搅乱文定,殴伤我子,如此罪行累累,决不能轻描淡写便揭了过去!你们开封府平素只手遮天,内外有别,朝野上下,早就怨声载道。这案子,老夫定要交由御史台杜大人审理,势必要他还相爷和老夫一个公道!”
展昭紧紧皱起眉头,沉声道:“王大人,今日宾客盈门,白玉堂虽是不请自来,但以他四品之身登门过府,并无大过。这场文定之礼,的确是因他生乱,但其间种种,仔细想来,并无触犯律法之处。至于王二公子被白玉堂所伤,实属情急意外,绝非他故意之举。论起来,王二公子亦误伤了四小姐。此时此刻,若是追根寻源,始终是难以理论清楚。为保两府声望,大人不如就此息事宁人……至于白玉堂,展某定会禀明包大人,由包大人自此从严约束,责令其收敛形骸,以正开封府门庭……”
他尚未说完,王昭辅已从王博文身后步出,冷笑道:“展大人,你巧舌如簧,颠倒是非,便以为能够蒙混过关么?什么四品带刀护卫,不过是官家当时一时仁厚,答应了包大人的逾矩之求罢了!开封府辖下尽是这等江湖匪类,还说什么以正门庭?”
王博文接口道:“不错,就是因为包拯收留了这些粗鄙武夫在开封府,才会让东京城不得安宁!自大宋开国,圣上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几时轮到这些低贱之人位列朝班?”
有宋开国,便以重文抑武为国策,至赵祯当国,已至极致。展昭虽是御口亲封,名享天下,但平素穿宫过府办理公事之际,明里暗里,不知受过多少冷眼蔑意。更何况白玉堂虽领职衔,但江湖气息一丝未洗,愈发被一众文官所不屑。此刻展昭见王博文父子出言贬辱自己与白玉堂,心内怒意顿生,只是现在情形特别,绝非发作的时候。他暗暗咬牙忍耐,心中却知道以白玉堂的脾气,必然忍受不住,思及于此,不禁向白玉堂处瞟了一眼,暗自心忧。
白玉堂果然冷冷一笑,抬手将画影刀抱于怀中,扬声向王博文父子叱道:“不错,我本就是江湖匪类,粗鄙武夫。今夜将我送交御史台审理不难,只是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王昭辅纵声笑道:“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鼠辈!你素日不知规矩为何物,今日便让你见识一遭!”
展昭心内一惊,抬头看时,只见王昭辅扬袖一拂,厉声喝道:“禁军何在?”
霎时间,只听脚步声如闷雷般隐隐而至,一队精锐禁军随声涌入庭院,约有五六十人,皆是身着玄色衣甲,手执劲弩,弩臂上皆有一枚朱红龙脊印记。他们瞬间结成两层圆圈,将白玉堂紧紧围在当中,前层跪,后层立,箭镞入彀,支支均对准白玉堂身上。
展昭心中大惊,纵身而起,跃入禁军所围成的圆圈中心,与白玉堂并肩而立,回身向王博文叫道:“王大人,此举万万不可!”
晏殊亦是惊讶失色,回头向王博文道:“仲明,怎地将御龙弩直也调来了?”
王博文连忙低声道:“晏相,这白玉堂桀骜非常,要制服他,须得用非常之法。我向殿前都指挥使高大人暂借了御龙弩直今日不当值的这一队□□手来,除此之外,恐难令他束手就擒!”
御龙弩直是御龙诸直中最精锐的一支,平素调遣移动,皆须有内廷御命。晏殊深知此举大为不妥,但事已至此,也一时无可奈何。
王昭辅向白玉堂冷笑道:“白玉堂,你若还想活着走出这里,便向晏相与我爹叩头认罪,再随禁军到御史台候审,如何?”
白玉堂眼光缓缓瞥过□□手,唇边淡淡一笑:“久闻御龙弩直百矢连珠,箭无虚发,我却好奇,是他们的御龙弩快,还是我白玉堂的身法更快!”
他站在当地,也不转头,向身边之人缓缓道:“弓箭无眼,展昭,若弩阵一发,误伤了你,我那几位哥哥少不得又要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你若惜命,便闪过一旁!”
展昭见此,已知事态再无回旋之地。他垂下眼睫,面上亦是淡淡一笑:“你素日总说我有九条命,若是今夜舍却一条在这里,倒也没什么要紧……”
展昭与白玉堂鼎立江湖,宿怨重重,天下皆知,此刻却是平生第一回同仇敌忾。他二人并肩而立,虽再无只言片语,却均觉一缕异样感动在心内暗暗回旋。
六十名御龙弩直□□手早已将箭矢对准白玉堂,只待王昭辅一声令下,按下弩机上的悬刀,便是箭飞如雨,再不可回。
王昭辅见白玉堂毫不示弱,展昭亦是立场鲜明,心内愈发恼怒,厉声叱道:“白玉堂拒不伏法,御龙弩直结阵,弩发!”
他“发”字甫一出口,只听有人从庭院之外叫道:“住手!”
那人来势极快,不过一瞬之间,已飞身纵进庭院,长袖激扬,如碧云凌空,飘飘落在晏殊身边。
白玉堂见了她,眼中一亮,朗声笑道:“好,我早知道你这丫头不会错过今夜这份热闹!”
展昭却是眉头紧锁,眼光越过身前□□手,远远投向她面上,沉声问道:“这大半日,你究竟去了哪里?”
倾城向他二人一瞥,唇角微扬,也不答话,转过身去,从右手衣袖中取出一折素笺,面向晏殊朗声道:“晏相爷,请跪拜接旨!”。
晏殊见倾城乍然现身,已是出乎意料,此刻再见她执笺称敕,更是惊讶万分。他虽知倾城在甘州一案平反后受封为甘宁郡主,却万万不信她手中所执真的便是圣旨。
倾城见他满面怀疑,微微一笑:“这道圣旨是真是假,大人接了一看便知。”
晏殊见倾城气度神情镇定之极,又突然忆起这些日子曾有内廷传闻,说赵祯时常召倾城入宫面谒,似对她眷宠甚隆,心中一动,连忙躬身跪倒。
庭院中众人见晏殊跪下领旨,也纷纷跪倒于地。王博文父子虽心中大疑,却也不得不俯身跪在一旁。
倾城将素笺置于晏殊面前。晏殊双头举过头顶,恭敬接过,徐徐展开素笺,只见朱笔行书数行,便依言读道:“宝元二年六月十八日制曰:礼乐之兴,以儒为本,然文武二途,舍一不可,与时优劣,各有其宜。武士儒人,焉可废也。安危兴废,咸在兹焉。参知政事晏殊持躬正直,砥节清廉,其四女晏如斯,娴雅温良,赐配开封府四品带刀护卫白玉堂,择日亲迎,优其礼秩。”
满庭众人听了晏殊所读文字,心中皆是大吃一惊。晏如斯与白玉堂只觉如在梦中,几不可置信。这一纸素笺,竟是一道赐婚圣谕!其中引述唐太宗帝范崇文十二,意指文武合一,更是与当朝尊儒之风大相径庭。
倾城眼光拂过诸人,与展昭目光一触,眸光中笑意一闪,又回到晏殊面上:“晏相爷,这一队御龙弩直,现下总可以撤去了罢?”
晏殊尚未答话,王博文已站起身来,站在倾城面前,怒道:“你这妖女,竟敢假传圣旨!四小姐与景彝之事,京内无人不知,官家圣明,怎会将四小姐再赐婚给白玉堂?”
倾城冷冷道:“王大人若有不明之处,自可以入宫去面谒官家,想来官家会给你一个解释……不过,你私调御龙弩直在先,毁谤圣谕在后,这种种事由,恐怕也得一并向官家交待清楚……王大人,我若是你,断不会意气用事,徒惹事端!”
王博文一时语结,王昭辅亦是不知该如何还口,只得上前在晏殊手内仔细鉴别了一番,回头向王博文低声道:“这笺是澄心堂纸,落款也有双龙御印,看来确是御笔无疑了。”
王博文长叹一声,瞬间似又苍老了几岁。他默然半晌,向晏殊勉强一拱手:“相爷恕罪,我父子今夜先告辞了。”
晏殊无言以对,只得向他略略点头。王昭辅向晏殊躬身一礼,扶着王博文走下庭院,命王府仆役送王博文出府。见王博文身影远去,方才回过头来,向御龙弩直低声喝命道:“收弩!”
□□手收弩撤箭,散去了包围。倾城轻轻一掠,纵至展昭与白玉堂身边,目光向他二人身上一转,淡淡笑道:“猫鼠同笼,当真难得。”
强敌乍消,却又逢倾城出言调侃,展昭与白玉堂心中颇有些尴尬,一时俱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王昭辅素来心高气傲,此事如此收场,本就意气难平,此刻见他们三人神情轻松,言笑晏晏,恨意翻涌,向白玉堂叱道:“白玉堂,今夜权且放过你。枢密院早已知会了松江府地面,你那几位陷空岛的兄长,从此行动最好收敛些,莫要落在官府的手上!”
白玉堂今夜隐忍已久,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我们江湖匪类放肆惯了,只怕学不会收敛形骸。与其秋后算账,不如此刻就算个清楚!”
说话间,他身法如电,闪纵到一名御龙弩直□□手身畔,出手如风,向他胸口疾击而去。那□□手一惊之下,伸臂挡格,却觉手中一空,那支御龙弩已被白玉堂轻轻夺去。
白玉堂执弩在手,纵声笑道:“御龙弩天下闻名,今日白玉堂且来一试!”
笑声中,他一按扳簧,弩机上悬刀砰然作响,弩上短箭嗤地一声,流星般向王昭辅射去。
白玉堂这一箭本是为了警吓王昭辅,劲力虽强,却只是瞄准他身侧一步之地,并没想真正伤他。谁知王昭辅见短箭迎身而来,惊叫一声,慌了手脚,向右急闪,反而正好将身子迎向箭风所指之处。
众人始料不及,眼见短箭已将触及王昭辅胸前,却见他身后暗影一闪,似有人在他身后攀住了他后心衣衫,在刹那间将他身子平平向左带出半尺,堪堪避开了那支短箭。
王昭辅只觉短箭擦肩而过,“咄”地一声没入身后院墙。他心中狂跳不已,冷汗湿透了全身,转头看时,却见身后暗处站了一人,约有四十几岁年纪,面容清隽,一袭青色道袍,手中执了一柄拂尘,心知方才便是这道人出手救了自己一条性命。
那青袍道人向王昭辅微微一笑:“既已躲过一重天劫,何不退守三魂,再修正道?”
王昭辅见这道人虽然助自己脱险,但话中之意,显见是站在对立一方,此刻再难作为,只得重重“咳”了一声,带领御龙弩直退了出去。
倾城见这道人的救人手法与当日展昭在街上所用招式同出一辙,但身法之精,劲力之妙,比起展昭犹有过之,心中不禁一动,也不知他二人有何渊源。却见展昭早已快步走到那道人身前跪下,语声中满是惊喜:“恩师在上,请受展昭一拜。”
那青袍道人阖首笑道:“昭儿,快起来,咱们师徒二人,算来亦有十年未见了。”
他扶起展昭,携了他的手,穿过庭院,向晏殊远远长揖道:“同叔兄长,别来无恙。”
晏殊一见这青袍道人,眼中满是惊喜之色。他从座中站起,上前紧紧握住那道人的手:“希来,你人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这些年来,偶尔在云中露一爪一鳞而已。你虽要入道成仙,却也莫要全然舍却了你我之间兄弟天伦啊。”
那青袍道人笑道:“既然入道,自需遵守戒规才是。这几日我恰在京中,今日听坊间传言,侄女文定之礼上生出了些变故,才过来看看,谁知竟是赶上了这一场热闹。”
白玉堂见此情形,也走上前去,含笑施礼道:“前辈想必是昆仑初云道长了。方才晚辈出手不慎,险些惹出麻烦,幸得前辈援手,请受晚辈一拜。”
青袍道人目光闪动,在白玉堂身上掠过,含笑道:“江湖传言不虚,锦毛鼠风华倜傥,果然是人中龙凤。”
白玉堂面上微微一红,随即展颜笑道:“前辈谬赞了。方才前辈那一招飞鸟投林,令晚辈眼界大开。当年飞天童子晏希来名动江湖,今夜终于一睹风采,实在是晚辈的福气。”
展昭今夜尚未得空与倾城交谈,此刻见她在一旁默然不语,方想将她引见给恩师,谁知倾城听了白玉堂所言,面色陡然一变。她蓦然抬头,上前向那青袍道人颤声问道:“你……你便是晏希来?”
那青袍道人见这少女容颜绝美,却是一身淡漠芳华,心中一动,微笑答道:“不错,我入道之前,姓晏名影字希来。”
倾城又问道:“你可是昆仑派的?”
晏希来虽觉得奇怪,仍点头道:“我师从昆仑一派,只是并非昆仑入室弟子。”
倾城微微垂头,面上似笑非笑,喃喃自语道:“果然是你……晏姓如此罕有,展昭师出昆仑,又与晏府如此相熟,我早该想到,你便是展昭之师,晏相之弟,如斯之叔……”
展昭心中不解,转头望向倾城,尚未开口,却听倾城左袖中铮地一声,纯钧剑已脱鞘而出,向前直飞而去。剑去如虹,她身形却比剑势犹快了三分,右手疾挥间,已握住剑柄,一剑斜出,向晏希来当胸刺去。
这一剑,如垂天之云,漫山之雾,扑面而至,去势灵幻无方,似在神仙绝顶处,凌空梦境中。
展昭与白玉堂见倾城这一剑精妙至极,直指致命之处,心中俱是一惊,却见晏希来身形飘忽,在剑光之中进退游走,衣袂翻飞,如一只青鹤般,羽飞翼展,流连仙栈,在云雾中周旋激荡,终是全身而退,飘飘落在七尺之外。
晏希来怔怔望着倾城,片晌,喟然长叹道:“碧华出,紫云回……好一招神仙紫云回!”
倾城一击不中,身法一顿,霍然抬起头来,眸光冷寒,向晏希来叱道:“因果不爽,六道轮回,昔日业障,今夕一并了结了罢!”
剑锋如霜雪,剑芒如玄冰,纯均若水,莫言长生。
二十年,不过是光影一瞬,历历如昨。
良久,晏希来终于缓缓点了点头,眸光凝注于倾城手中长剑之上:“公孙九剑,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