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襄阳篇 第十三章 却铅华(1 / 1)
庭院深深。
隔了半个院落,倾城与展昭对立无言。
她眸中波澜不起,遥睇如昨;而他平素的从容沉稳此刻却换作了七份焦灼,三分狼狈。
院外脚步声错落交叠,似是渐行渐近。倾城突然掠至展昭身边,出手扣住了他的脉门。
她手指轻搭上展昭脉搏,一探之下,眉头微蹙,低声道:“进去再说。”
展昭只觉她指上传来一缕冰冷内力,内息稍借其力,随她掠入房中。
方才匆匆一瞥之下,展昭只觉外院花木扶疏,意境幽深。此刻进了屋内,才见房内陈设装潢俱都极为讲究,既不失王府惯有的富贵气象,又颇为精致清雅。
不难看出,襄阳王对倾城的确颇尽了一番心意。
展昭心内轻叹一声,襄阳王或许尚不知晓,金屋玉舍也好,荣华尊贵也罢,这一只飘渺孤鸿,只怕这世上任何人也追不到,留不住,缚不得。
屋内有一座小巧佛龛,供着尊白衣观音。倾城携展昭停在佛龛前,松开展昭的手,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玉瓶。她打开玉塞,从瓶中倒出一粒梧桐子大小的药丸。
药丸色如朱砂,在她掌心微微颤动,散出一阵恬淡麝香味道。
“你中的是一品堂的风麻散,见血入身,此刻药力已侵入你全身经脉。这风麻散并非□□,因此世上并无药物可解。这一颗绛雪丹,虽不能直接消抵风麻散的药力,却能助你行血运功,逼退它的麻痹之效。”
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服与不服,但凭你自己决定。”
展昭垂头看进她眼眸深处,却被她避转开来。他微一侧身,右手从她掌心取了那颗绛雪丹,放入口中,仰头吞下。随即在佛龛前的蒲团上盘膝坐下,解下湛卢剑放在身旁,闭目运功。
见展昭毫不犹豫便将性命与湛卢剑置于自己面前,倾城心中莫名生出一丝烦乱。她任展昭打坐运功,推开房门,静静走了出去。
良久,展昭功行九转,风麻散的药力尽数褪去。他睁开双眼,只觉心内一片清明,全身力道渐复。
他环顾屋内,只见数步之外有一架朱漆妆台。倾城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屋中,此刻正坐在妆台前的绣墩上,若有所思,似是并未发觉展昭目光正凝注在她的身上。
只见她缓缓摘下束发玉簪,任一头秀发瀑布般飞泻而下,洒满一身乌黑柔亮。青丝迤逦,委地未收,她却眼波朦胧,越过了铜镜中的容颜,不知悠悠飘向了何处。
半晌,她收回眸光,纤臂轻抬,临镜梳妆。
乌丝在指间婉转滑动,无声悲悯逝水韶华。
似有恨,无人省。
她手法轻柔熟捻,不一会已将一头乌发在后脑结成锥髻,虽然身上装束未改,但满身娇弱之意却在瞬间尽数化为了飒爽气息,令人不可思议。
她身段依然纤细得令人怜惜,但却举止神情间的荣耀风骨,眉间面上的坚毅决绝,透露了与生俱来的夺人气质,令世间任何须眉男子见之心折。
展昭心头一动,突然问道:“倾城姑娘,你可是回鹘后人?”
这一问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倾城身子微微一震,回身向展昭坐处一瞥,却不答话。
展昭又道:“若展某没有记错,那日姑娘在奉先寺祭拜先人,头上梳的便是这回鹘髻,身上衣衫也是胡服风尚。”
倾城缓缓起身,转头面向展昭:“我若是你,身处如此境地,与其有空琢磨旁人衣着,倒不如先替自己好好打算一番。”
展昭微微一笑,挥手拾起湛卢剑,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抱拳道:“绛雪丹药力如神,姑娘相救之恩,展某永铭在心。”
见展昭如此迅速便逼退了风麻散的余力,倾城心内暗暗惊赞,口中却淡淡道:“展大人内力之强,的确令人钦佩!不过,以展大人的身手,居然也会如此狼狈,可见世事之变化无常,实在是出人意料。”
展昭眼光若有所思,停在倾城面上:“展某今夜以身犯险,对姑娘而言,恐怕并非意料之外罢?”
倾城轻啮樱唇,却并未迟疑:“不错,你今夜来此,我并不意外。只是我却没料到,你来得如此之早。”
展昭淡淡一笑:“或许只怪展某昨夜在天香阁中未向姑娘讨教此行的时刻……姑娘向展某吐露囚人之地的所在,只怕大半是为了诱我等今夜闯府救人,牵制王府守卫,以便姑娘另有筹划。”
倾城并不否认,淡淡扫了展昭一眼,瞥见他左袖上暗红潮润,尚未止血。她随手一拂,裂帛声中,已扯下衣襟上一条素锦。
她将素锦掷到展昭面前:“我只是没有料到,你居然失了手。”
展昭右手一扬,接过素锦,缠上左臂伤处。虽是单手裹伤,却仍是纯熟无比。此般情形对他而言,的确已发生过太多次。
“我所救之人中了摄心术,我一时不慎,被他们手中匕首所伤,才中了这风麻散。”
方才囚室险情可谓生死一瞬,展昭此刻说来,却只是平淡如常。
“守株待兔——襄阳王这一招,虽不稀奇,倒也厉害。”
倾城不答,只是默然沉思,喃喃道:“……守株待兔……他们对我,不知是否也是如此……”
她旋即摇了摇头,将隐隐的惊惧不安从心底尽数驱退。
落英辞树,一生命定,化泥又有何殇?
思及于此,她霍然看向展昭:“你此刻功力已恢复了么?”
展昭迎上她目光:“不错。”
倾城点头道: “你方才说要报答于我,可是真心话?”
展昭沉声道:“姑娘若有任何吩咐,但讲无妨。”
倾城缓缓走到展昭身旁,二人之间的距离在倏忽间接近了许多。
倾城一字字道:“我要你今夜陪我去一个地方。”
她语意凝重之极,展昭心中微凛:“还请姑娘明示。”
倾城低眉看向展昭左臂伤处。他的血,微微殷浸了她的素锦,再难消褪,正如他二人渐渐交融的命数。
也罢,就权当,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她垂眸回身,答案酝酿已久,再无犹疑:“冲霄楼。”
展昭不禁动容:“冲霄楼?”
倾城回眸注视展昭:“不错。那里有我要找的东西……”语声一顿,又道:“恐怕……也有你要找的东西。”
她年纪虽轻,心思却是机敏之极。她见展昭行踪隐秘,昨夜窥探王府,今夜又来救人,必与王府机密大有关联。此刻邀展昭与自己同探冲霄楼,将此话挑明,想来他必然不会拒绝。
展昭却一时沉思不语。
倾城又道:“冲霄楼是绝险之地,你若不去,我亦不会怪你。”遣将不如激将,自古皆然。
但展昭容色未变,这一计似乎也落了空。
倾城方欲再开口,却被展昭沉声打断:“姑娘为何一定要展某同行?”
倾城静默片晌,低头道:“只因我要你从旁援手,若遇敌情,或许能护我一命。”
展昭眉梢轻扬,眼中带了七分不解:“自展某遇见姑娘至今,姑娘行事一向胸有成竹,一己担当,却为何今夜如此瞻前顾后?”
倾城低眉良久,寂然道:“只因为……我此身此命……还不能于今夜断送于这襄阳王府之中……”
展昭心头一紧,细细琢磨倾城话语,却并未追问下去。
倾城瞥了一眼妆台上的更漏,似是耐心不再。“你究竟去是不去?”
展昭忽尔展颜微笑,似是心意已决。他目光一转,见倾城身上并无兵刃,问道:“若赴冲霄楼,怎地不带上纯均?”
倾城回道:“我今日入府之时,并未将纯均带在身上……纯均是我师门圣物,若有意外落入他人之手,我便万死莫赎。”
展昭向屋内环顾检视:“阿满姑娘想必也未被你带入府中?”
倾城点头道:“我怎会让她涉入如此凶险之地?”
展昭见她安排周详,颌首问道:“在这里伺候的丫鬟下人呢?”
“方才那婆子被我封了穴道,暂藏在厢房内。这院里其他的丫鬟……此刻都早已睡熟了。”
展昭唇畔笑意蔓至眼中一现:“只怕如同天香阁那些入幕之宾一般?”她平素处置裙下之臣的手段,他一猜便知。
倾城也不禁淡淡一笑。不必再追问,她知道展昭已答允与她同行。
见倾城容颜初绽,如释重负,展昭心下亦是慰然。凶险杀机虽仍是迫在眉睫,此刻却只似远垂天地之外。
倾城收了笑意,正色道:“冲霄楼机关纵横,不比旁处,你若死在那里,做了鬼可莫要怨我。”
展昭道:“虎穴龙潭,正拟一访。”
倾城又道:“西夏一品堂久在赵珏左右。他们剑快人毒,旁门左道之术更是非比寻常。”
展昭点头道:“除了摄心术和风麻散,若还有其他手段,展某倒也想一一领教。”
倾城眸光一闪,斜睨展昭:“只盼到了冲霄楼内,展大人还能记得此刻言辞凿凿。”
展昭微笑道:“便是忘了此刻言辞,展某也必不会忘记护得姑娘周全。”
这淡淡一句,如石入深潭。倾城半敛蛾眉,荡出一波踟蹰心绪,难解难消。
展昭突然问道:“你入府之事,襄阳王可有怀疑?”
倾城摇头道:“他行事莫测,是否对我生疑,我却看不透。”
“他费尽心力将你接入王府,却为何今夜并未来此?”这一问颇多尴尬,却又不得不发。
倾城双靥微酡:“楚地规矩。姬妾入门第一日不得侍寝,而是在夫人房中伺候,以正家中秩序。今日我入府后,闰福便来告诉我,襄阳王正妃已亡故了二十多年,赵珏虽未续弦,但每逢新纳姬妾,却一直遵此习俗。那闰福说,赵珏今夜仍在他寝殿安歇。”
展昭点头道:“原来如此。若他今夜来此,恐怕此时府内情势已是另一番光景了。”
倾城冷冷一笑:“他不过只是能再多逍遥片刻罢了……大限已至,凭谁也救不得他!”
展昭心头一凛。不过寥寥数语,她心中恨意已流露无遗。以她的武功机智,若不是心中顾忌着极为重要之物,必然早已对赵珏出手。其间必有许多隐情旧事,只是他一时猜测不出。
他踱至妆台之前,看漏壶中细沙毫不停歇地流坠壶底,跌宕起伏。掌中湛卢似乎感知了他心内隐忧,在鞘中微微震颤。
“此刻王府戒备重重,我们如何进得了冲霄楼?”
倾城已不在他身边。卧房内传来一阵细簌之声。她似在换装。
“王府内守卫安排,全赖银铃传声。方才铃音已缓,他们必是认定你们救人未成已然逃出王府,因此撤了重防。”
展昭转过身,恰见倾城从卧房内走出来,身上已然换了与展昭相同的王府侍卫服色,想必是她一早备下的。
天香楼里颠倒众生的绝代舞姬,此刻褪尽了霓裳羽衣,一身慷慨凝定,直透出萧杀决意,却是愈发的容华逼人。
便是展昭,也不禁生出了一刻恍惚。从不记得曾见过这般女子,与他并肩而立,分庭抗礼,一身勇毅风华,气韵全不示弱。
遇到她,究竟是上天怎样的安排?
倾城并未察觉展昭瞬间神思:“兵法如世事,讲究的是奇正之变。既可攻其无备,亦可出其不意。你今夜已然搅过局,他们必想不到我们会在天色未明时卷土重来。”
展昭缓缓摇头:“方才若真是攻其无备,你我此刻便不会在此共话了。他们在囚室中尚且布下如此险计,对冲霄楼自然更是思虑万全,早设了重伏。”
倾城霍然抬眼看展昭:“你怕了?”
展昭微微一笑:“既是迟早要去,姑娘今夜兴致好,展某自然奉陪到底。”
倾城缓缓道:“如此说来,倾城多谢展大人。”
这一声谢语声音虽低,但其间坦诚信赖,却是展昭与她相识以来初次得见。
展昭思虑片刻,又道:“这王府内屋宇延绵,守卫连通,似颇有伏羲八卦之象。我二人行事绝不能惊动守卫,须得在此计议妥当。”
倾城道:“再高明的阵法,也不免总有疏漏之处。王府守卫阵形以星宿编排,每日均不同,二十八日轮换一遭。今夜阵形属心宿,最为外紧内松,而每隔两个更次,钟鼓初交之时,便是冲霄楼周围守备最为松缓的一刻。”
展昭点头,情知这必是这些日子她探看王府所知,也就此明白倾城为何于昨夜在天香楼向襄阳王示意。
他目光又回到妆台之上。沙漏中沉沙如雪,丝线般无声流泻。逝者如斯夫,激荡为心底豪情如许。
“何时动身?”
倾城走到展昭身旁,转眸相对。
眉淡若云烟,睫垂如蝶翼,烛光晕染,心绪牵。
“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