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七章(1 / 1)
“身要正,笔要直,腕肘高悬……”窗外斜晖照亮书案的一角,书案前提一支紫毫笔的中年男人端坐,唇角一抹淡笑,余音未落一个棱角分明的行楷“書”字便跃然纸上。
钟逸虽并不是书法名家,但在孩子看来,还是写得一手好字,无论行书小纂皆是信手拈来。年幼的世安在旁探头看了看,吞了吞口水,照着那模样,深吸口气,却方落笔刚下一画便觉得不像先生的带着一股韵味,当即气馁,皱起眉头趴在案上描了起来。
钟逸笑着将他拦下,道:“无论写字画画,讲究的是一股行云流水的感觉,一气呵成,哪能这样描?”
“坐相。”拍拍孩子的背,钟逸凑近了一些,到了他身后,抓着那生疏的手,在一旁的空白处,勉勉强强写完了一个字。
“……先生写的真好看。”
“呵呵,先生的字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历来书法大家大都自成一番风味,可见倒也没有必要照着学。练字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多写写,便成了。”
“……”
先生。
***
“先生。您看我这字,是不是有些长进了?”
蓝莺莺放下笔,拿起书案上的宣纸吹了吹,正欲递给一旁的同龄少年,却见对方一动不动。
钟世安坐在窗边,定定看着窗外小河流水,手中的书卷已许久没有翻上一页。
当日他沿着官道漫无目的的往前走,来到这个河边小镇已有半月,机缘巧合之下碰到富商蓝府招西席,他身无分文,饥肠辘辘之下便前来一试,竟也成了。
蓝少爷顽皮的很,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蓝家长女蓝小姐却粘他的很,今日送环佩明日又送笔洗,蛾子一般绕着他转不停。
可是,如果有得选,他压根不想看见这些书籍,笔墨,也不想念那些诗文词句。
因为他已不能再更想念自家先生了,看到文房四宝,嗅到墨香缭绕,都觉得心如刀割。他后悔当日莽撞的冒犯,竟对先生说了那样的话,先生会发怒,也是理所当然的。
无数次想回去,却是忍住了。只因不知该以什么脸面去见先生。
“先生?”
蓝莺莺怯怯地又唤了一声,终于将钟世安唤回了神。
“什么事?”
“看看我的字吧。”蓝莺莺红着脸,呈上那别有意味的一首诗。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钟世安看了看那娇羞的女子手里的宣纸,木然拿起笔,从那首情诗里圈了几个字出来,“这几个,略显逊色,可参看字帖。”
“……”
蓝莺莺有些气馁的将情诗拿了回来,放回书案,一面低头看字帖一面对比,却时不时的抬头看看这过于年轻的钟先生。
少年面若冠玉,一双杏目,却深潭般没有波澜,而五官精致得难以置信,黑发则乌木一般,一丝不苟的如数束起,以一支木簪固定。
她的倾慕之心几乎是从见面第一日便凭空而起,接下来的半月,各种殷勤,什么心意府里的人怕都看透了。连她父亲蓝老爷,大约看少年一表人才英气十足,又有学识,想着往后说不定能考取功名弄个一官半职,便也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去缠着了。
可对方就像块玉似得,怎么捂,都是凉的。
蓝小姐换了张宣纸,又添了些墨,收拾了气馁的心情。她心想既然认定了,便总有一天能把玉石捂热。
正在这时,侍女进屋来传话,说府外有人求见西席先生。
***
喜月和司南天立于一旁,钟逸在前堂忐忑不安的踱来踱去,终于等到通传的侍女回来,他往侍女身后看去,却只见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小女子蓝莺莺,见过三位贵客。”
“……蓝小姐。”钟逸见蓝小姐温厚有礼,忙道明来意道,“叨扰府上实在不好意思,在下钟逸,自雍城而来,只为见见府上西席先生。”
“三位是?”
钟逸迟疑了片刻,看看喜月,又看看蓝小姐,道:“……我是他父亲。”
“啊。”蓝小姐显然吃了一惊,忙又行礼,想到面前的人也许就是未来公公,言语间立刻放软了许多,“原来是钟老爷。稍等,我这便再去劝劝……”说话间她转身准备回书房,却见钟世安已站在了门外。
“世安……!”
时别半个月,钟逸最担心的就是世安已被邱家的人加害,如今见到人活生生的,哪里还管得着什么,当即便大步上前阔别已久的学生跟前。
钟世安本想回避不见,却还是没能忍住思念,意识到的时候,已不由自主的来到了门口。如今见先生近在眼前,他更是不由红了眼眶,道:“……先生,不生气世安的气了?”
“……”钟逸按着世安的肩膀,似是想说什么,回头看了看堂中数人。
心思缜密的蓝莺莺见状,知道父子重逢要说些什么,忙领着钟逸两人到耳房,关上了门。
随着房门紧闭,两人面对面沉默了片刻,皆是百感交集,话不知从何说起,最终,还是钟世安先打破了沉默。
“先生……真的不生世安气了吗?”
钟逸摇头苦笑,双手搭在世安的双肩,看着他的眼睛道:“……世安,先生为什么要生气?”
钟世安将信将疑的抬起眉毛,看着眼前的先生,不见丝毫玩笑的成分。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先生就此接受了他。
可是钟逸立刻道:“是先生的过错……把你关在黎山脚下竹屋这许久,不知外面姹紫嫣红。你日日夜夜,见到的也不过就是先生,到了这年纪,对那种事,自然也没有旁人可想……”
“……”世安垂下眸子,感觉心被自家先生掏出来,丢进冬日里最彻骨的冰水里了,他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只是冷淡道,“不是的。”
不是的,并不是因为这样,才喜欢先生。
钟逸却未明白孩子心思,只道:“先生都知道,听蓝府侍女说,你与蓝家小姐半月来处得不错。世安……你做的决定,先生决不会横加干涉。喜月那边,先生自会说明……”
“不是的!”钟世安再无法听下去,忽然爆发,一把推开了自家先生。可见钟逸差些跌倒,又矛盾的伸手去扶。
待钟逸惊魂未定的站稳,他才松开手,淡淡道:“先生。我不会回去了。”
“世安……”钟逸如今满脑子都是担心邱家的人再度对他不利,如何能再细想什么,只能温言开导道,“跟先生回黎山。至于蓝家小姐,先生会准备彩礼,择日明媒下聘。我们不急于一时,好吗?”
“……不好!不好!不好!!!”钟世安再无法控制情绪,一声更比一声凄厉。他觉得再待下去,心会愈发鲜血淋漓,于是转身就走。
钟逸哪里肯让他走,一把拉住了他,竟双膝一曲就跪了下来,着急道:“世安,就当先生求你了。”
“……?!”
这一跪几乎让钟世安觉得自己折了三十年寿,他忙也转身跪下,“先生,您快起来。您快起来啊。”
可无论他怎么拉扯,自家先生就是不肯起来,他觉得又委屈又难受,心口已是满目疮痍伤痕累累,却还在为面前的人痛,最终仍是束手无策,闭目流下泪来:“……我回去。我跟您回去便是了!”
得此一句,钟逸才心安下来,可多日来的硬强压下来的担忧和绝望杀了个回马枪,眼泪反而止不住了。两人对视良久,终于是各怀心思的相拥痛哭起来。
***
钟逸将从雍城带来的礼品留在蓝府,以谢蓝府这半月来对世安的照顾。
蓝莺莺应当是隔着门听见了提亲之类的话,送行路上笑得甜甜的,一口一个伯父,送着钟逸和世安上了马车。临行前,她在马车边与世安道别,绞着丝帕一脸红霞,看着马车里掀着帘子的世安,道:“先生,有空可要回来三合镇看看莺莺啊。”
“……嗯。”钟世安随口应了一句,便漠然的放下了帘子。
看看少女羞涩神情,喜月心里也是五味陈杂,觉得还不如不想,只作自己是个没多心思的侍女,眼观鼻鼻观心的搀扶着自家老爷上马车。
钟逸打心眼里喜欢这热情可爱的少女,上车前拍着姑娘的手,温声道:“蓝小姐,莫送了。若有空,也记得来黎山山脚下找世安。”
“……嗯,莺莺有空定会去看钟伯父。”
钟世安一言不发的坐在马车里,耳边充斥着自家先生与蓝家小姐的客套,他心思缜密的很——先生被姑娘哄得心花怒放,他听得出来。说不定,回去就会如他所言的开始筹备彩礼,准备下聘。
他的指甲掐入木质的椅面,心痛难忍,却发不出一个声。
比起来,这份心意会被拒绝与否已不那么重要了,更伤人的是,先生根本就不愿相信他的心意,是认真的。
方启程的时候,马车里寂静无言,喜月不知如何面对钟世安,便出了马车,与赶车的司南天并排坐在驭位。
钟逸来得时候匆匆忙忙,并未想太多,到了蓝府时还在想着如何面对世安,可直至听闻蓝家小姐与世安情投意合,心里那块大石头才算是落下。
可不是嘛,世安从小到大身边来来回回不过竹屋这几人,连一个能寄存爱意的同龄女子都没有,对感情产生误会并不奇怪。
他先前见喜月在不好明说,见喜月离去,便拍着世安的手道:“世安。先生给你在私塾边置办个宅子,如何?”
“……”钟世安抬头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抽出手来,不带什么情绪道,“先生是要赶世安出来吗。”
钟逸迟疑了片刻,道:“怎么这么说,私塾在村北。你住在那里,能结识村民和过往的人。”
“……”
钟世安淡淡笑了笑,摇头道,“先生,让世安在你身边吧。”
钟逸垂眸思忖了片刻,似是考虑了许多,才也弯起了唇角:“……也好。”
钟世安看着自家先生,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想回到从前,自己仍是那一个世事不知的孩子,可以无所顾忌的扑进先生的怀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