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八章(1 / 1)
黎山脚下,竹屋已不是昔日的单薄。爬墙的藤花雅致的绕在立柱上,金桂香樟,错错落落拥簇着屋子。日光下,光影横错,格外幽静。竹屋前,春夏秋冬,终年繁花似锦。引得过路村民们常赞不绝口,说宫中御花园当也不过如此景致。不仅如此,湖边多了个歇脚的小亭,连边上的菜地都开垦得大了一圈。
“好了!”坐在前厅的喜月将手中针线插在针包,抖了抖手中大氅,笑道,“老爷,补好了!试试。”
钟逸本在一面看书一面剥着菱角,闻言便擦了擦手,当喜月将大氅披上肩膀之时,伸出手,顺着她的意思披上,低头看了看:“不错。连修补过的痕迹都看不太出来。”
喜月被夸得笑逐颜开,伸手将修补好的大氅取下,道:“那喜月拿去洗洗,下月寿辰,老爷便还穿这身吧。”
“嗯。”钟逸微笑着点点头。
喜月收好针线,将大氅简单叠了几下,起身正准备出屋,却是一下愣了。
屋中忽然寂静下来,钟逸抬头,见她怔怔看着屋外,顺着那视线回过头去,便那样看到阔别四年的李栩,理所当然一般站在门口。
衣着变了,神情也变了,当年离开雍城,他尚是不足二十的青年模样,言行中总带着几分青年人独有的偏执,而如今,却已历练得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冷静而沉稳。
喜月手中厚重衣物无意识的顺着指缝滑落了下来。但莫说喜月,钟逸眼中晃过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后,也是愣怔住了。
“怎么,朕回到雍城,连宫都没回便直接绕到太傅这,却连声‘久违’都听不到吗?”
李栩笑着迈入竹屋,四年来,身量也拔高了许多,进入竹屋时,甚至要微微弯下腰来,怕撞了上头卷起的竹帘。
神思终于是缓缓回到了意识中,钟逸平静道:“喜月,奉茶。”
“不必了”李栩道,“出去。”
“……”
喜月总算是回了神,一时间又是心急又是担心,看了看自家老爷,却见对方闭眼点点头。她只得忍气吞声的拾起脚下大氅,自李栩身边绕开,走出了竹屋。
李栩自进屋时目光便没从钟逸身上移开过,听见喜月离去,笑意虽淡了一些,脸上却是满满暖意,朝着桌边攥着书卷的人走近了几步。
钟逸本维持着扭头回望的姿势,见他靠近,便不由自主想要回避视线,转过头去。却转到一半,便被一手托住了下巴。
转过钟逸脸的力道很柔和,钟逸却没有躲开,李栩见他眼中的明亮有些微颤,却看不太出情绪,只觉得惹人怜爱得很,便蜻蜓点水般在那唇上吻了一记。
“太傅怎么这幅表情,该不是对朕动了心吧?”
钟逸不回答,垂眸思忖了片刻,转移了话题:“听闻圣上在闽越开疆扩土,在夷州以南,又寻到了连片岛屿。怎么……”
李栩拉了条凳子在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朕忙活了四年,闽越形势已稳定,便放手交给了罗群山等人……总不能叫雍城长期无君主主持吧。”
钟逸叹道:“……圣上能得偿所愿,是再好不过了。”
李栩将杯子送到了嘴边,闻言却停下,笑道:“这算什么得偿所愿。朕还要去西北,将那高山雪原全收入囊中……只是嘛。”说着,他仰头饮尽水,颇有些无奈道,“先前造船斥资巨大,国库需要回复一下状态。”
夷州只是片无人的岛屿,可西北不同,那一带自古以来便属塞外,是匈奴胡人的地方。钟逸凝起了眉,心想若是出兵征讨,又不知该徒增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了。
李栩见他神情,揶揄道:“太傅为何皱眉?”
钟逸一贯便也瞒不住什么心事,既然已被看出,便开口直言:“杜诗圣曾言,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闻言,李栩身子微微后退了一些,背脊挺得笔直,略有些轻蔑道:“别以先生自居。”
钟逸看着面前的男子傲慢的神情,只觉得无话可说,便准备拿起倚在一边的拐杖想要起身,李栩却斜出一只手将他按了回去。
李栩冷漠的表情持续了片刻,便逐渐的收拾了起来,闭上眼叹口气道:“瞧朕,四年未见,明明只是来看看的,却又吓到太傅了。”
说罢,将钟逸的拐杖取走,伸手将他膝弯捞起:“不说那些,倒是太傅的腿脚,这些年了,仍是不见好么。”
“……”钟逸惊讶之余,更有些尴尬,他想收回脚来,却不大敢做出太大动作,只能僵硬着身子,看着李栩探手进衣摆,轻轻揉捏他的脚踝。
像是透过手心感觉到了对方的紧张,李栩哼笑了几声:“太傅别慌。朕赶了十几天路,累着呢。何况,一会儿还得回宫处理些琐事。”
心慌何时虽未言明,却是流露于字里行间,钟逸脸皮薄,脸颊便飘起了薄红:“皇上要事缠身,还是速速回宫去吧。”
“朕就想在你边上。”
在钟逸边上坐一会儿,说说话,平平静静地打发闲暇时光。这个小心思,早在年少之时便在李栩的心中生根发了芽,“太傅不想朕么?才这么几年,太傅就变得这般无情了?”
什么有情无情,见李栩言辞暧昧,钟逸立刻撇清立场:“圣上正值壮年,自是觉得不过几年……钟某却已过而立之年,只觉得一日比一日垂垂老矣。连圣上的模样,都快记不清了。”
“原来太傅是不舍得朕离去………太傅方才倘若这样直言,朕又哪会出言冒犯,坏了气氛。”
钟逸耳根徒然开始发烫,紧紧抿起嘴来,他真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说不过这人。无论怎么说,对方也能引申出其他意思来。
李栩打量了屋内一番,忽道:“你的小跟班呢。司南天又在哪?”
钟逸迟疑了片刻,还是答道:“……世安他们进城去了,办些事。”
“这个司南天……朕让他看护着你。他倒是好。”李栩念叨了一句,便沉下口气,复问,“所为何事?”
“变卖一些家当。”
“怎么,朕走了,宫里断了俸银,怠慢太傅了?”
钟逸摇摇头,见李栩放开了自己的脚踝,便抽了腿回来,理着衣摆道:“准备在黎山脚下办一个私塾,先由我打理着。待世安长大,便交给他。”
李栩笑:“堂堂太傅,做私塾先生。也不觉得沦落了自己?”
“……”不理会对方的挖苦,钟逸半垂眼帘,想起家中那春笋般茁壮长大的世安,竟是会心一笑,“世安长得那么快,总要给他留份家业,谋份出路。”
见钟逸这般神情,李栩不再说话了,他面容本就生得偏冷,沉下脸色就更和座捂不热的冰山似得。钟逸抬头时,见他直勾勾看着自己,不知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正觉得有些费解,便见李栩抬起手来,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
李栩只觉得肚子里像倒进去三斤醋,酸的要命,却发作不出。只能抓着钟逸不撒手,盯着看个不停。
“便为了个捡来的野孩子?”
“别这么说世安。”
见钟逸有些生气的表情,李栩觉得心里舒爽了一些,鼻腔里漏出声冷笑,变本加厉道:“现在你看他乖乖巧巧,因为离了你他活不下去,人心海底针,等长大成亲之后,忘恩负义的子女可是多得是。何况,人都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钟逸懒得同他为此事争辩,只是将手抽了回来。
“你若是真闲的发慌,不如入宫来。朕宫里那木头一样的儿子,南下那年都三岁了,跟傻子一般,连声父皇都还不会叫。”
李栩说到自己的亲子,竟连外人也不如,脸上格外的阴沉。钟逸算算年岁,这孩子当是在李栩十六便出生了。难以想象当年自己也是个孩子的李栩,会怎样对待初生的儿子。
“你离开这四年间,当给他找个好乳娘。”
“齐国宫里不兴这个。”
说到儿子,李栩倒是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的母妃只是低位妃嫔,上头又有年长他十七岁的兄长。尽管在宫里受尽白眼,好歹母子俩还在一起。可七岁那年,只因为齐寅两国边界协调,见也没有见过几次的父王就将他从母妃身边带走,只身送到了敌国。
那时他恨透了父王,恨透了齐国。他想着死了也不愿为两国换取一日安和,便使劲的招惹太子殊。太子殊就像朵长在春日里的娇花,出入时奴才们前簇后拥,十四来岁还有着和孩子一般的心性。他越是众星捧月,高高在上,李栩便越看他不顺眼。
可另一面,他又想出人头地,想将那些开罪过他的人,全部送入地狱。而现在的他,也已经达成了这个心愿,看着那些曾将痛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人们嘶吼痛呼,身首异处,李栩只觉得畅快。复仇,让他的心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可一瞬间的满足过后,却是更多的空虚……
他双手沾满了鲜血,才停下来想,也许自己真正想要的从不是这些。
回想那年身处寅国的他,四周就像没有一寸光,漆黑不见五指,而他就像一只小耗子,暴跳如雷,却不知何去何从。
就在他矛盾磕碰中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之时。钟逸出现了。
眼前的人,在书库的月下坐着,在他眼前点了一盏油灯。他眼里流淌的火光,是这样暖,让李栩忍不住想靠近,触碰那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暖意。
……他想要的就是那些许温暖,可以在冬日贴在脸颊,放在枕边。他想要太子身边的钟太傅,能坐在他的身边,对他和颜悦色,温煦的笑着聊聊天。
可惜可惜,三年的岁月啊,到最后还是证实了,钟太傅就是太子的先生,在他的心里,太子的分量远远高过了自己这个小耗子。
李栩闭眼及时的扼断了思绪,复又看向钟逸,心中便不免有些悲凉。
“朕饿了。”李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