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1 / 1)
新王余湛心性并不愚笨,只是毕竟年幼,十二岁,还是贪玩的年纪。眼见邻国日益强盛,钟逸与众臣一般急在心里,却无法将这份急切传递给十二岁的新王。
尽管钟逸已紧锣密鼓的为新王授业,老丞相与聂大人亦尽心辅佐,帮忙稳固朝堂。可时间不等人,齐国更不等人。新王继位第三年,齐国便趁人之危,举二十万精兵来犯,声势浩大,势如破竹。短短三月,便踏平边境,扫荡国土,直取都城。
镇守都城的吴将军负隅顽抗,苦撑了二十多日,仍是被攻破都城。齐军涌入皇宫,将幼王与他年仅十一岁的弟弟一道斩下头颅,宫里宫外,但凡带皇室血脉,无分男女,皆难逃一死。
历经两百余年,凝聚百官百将心血的寅国,却终是一朝覆灭。
——————————
城外哀鸿遍野,都城中百姓们不敢出门,早已没有昔日繁华,萧瑟秋风中,钟府大门紧闭,忽而来了百余将士,携巨木而来,直接撞入钟府大门,将里面一袭白衣的钟逸从灵堂里拖了出来。喜月抱着拐杖追出来,这些时日,不少耳闻齐军如何虐杀百姓,因而不敢出言辱骂,只能红着眼眶哭着跟在一边。
钟逸被一路带到宫中议事堂殿后,丢在地上。回头望望,殿门大开,外面重兵把守,喜月已不知去向,不知是被拦在了何处。起初尚有些担心,但想想喜月一向知道分寸,应当不至于出事,又略微心安。
没有单拐,他只得扶着身边的高脚茶几勉强站起身来,自伤了腿脚以来,这起身的动作他总是做得吃力,待站起来后,已是满头大汗,方喘了口气,却发觉一人一直坐在后殿正中的椅子上,漆黑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
已有五年未曾见面,容貌已有了成人的刚毅,而那眉目较之同龄人,仍是过于深刻和成熟,钟逸不难认出对方。
暌违多年,一夕得见,心境都已不再是当年的纯粹,话便也不知从何说起。钟逸撑着茶几站着,始终有些弱势,却仍是尽力挺直背脊,不愿示弱。
不知过了多久,那青年才是勾起了唇角,冷笑一声。
“太傅大人,您后悔吗?”
对方言语中的嘲讽令钟逸无法直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脚,又看了看殿外萧条不如昔日的宫殿,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悔如何,不悔,又如何。寅国走到今日,是天意安排,造化用尽,他虽有过,却也并非他一人之过。
“细说起来,天命,可真是有趣。”李栩一拍椅背,轻松的站起了身来,一面用轻快的口吻说这话,一面走近钟逸,“当年钟太傅受寅王厚爱,朝堂上如此意气奋发,光彩夺目如皎月当空,所至之处,简直众星黯然,万物褪色。”
“而本王,却像个小耗子一般,在宫中苟延残喘,忍辱度日。可笑可笑,换作当年,谁能想到今日情形。”
眼见对方已逼近到了眼跟前,钟逸明白避无可避,只得开口:“齐王如今已得以一统天下,若还念及当年,便善待寅国旧臣与百姓吧。”
“念及当年?”李栩仿佛听见什么可笑的字眼一般,一字一顿的重复,扯开了嘴角,“念及当年太傅的小恩小惠?道貌岸然?还是念及当年太傅铁石心肠,想要将本王置于死地?”
钟逸不知如何接话,抬眼看天,只能叹了口气。
李栩脸上的笑已带了些许悲哀和苦涩,绕着钟逸踱步了一圈,像要将他看个透似得:“换了常人,便是只小猫小狗,养了三年,也无法随意割舍。太傅啊太傅……您当真狠心。”
“……本王对太傅而言,恐怕,是连小猫小狗也不如吧?……”对方的身高已略微高出了他,当他微微弯腰凑近耳边时,威压感堪称逼人。
“往事已不可追,何必旧事重提。”钟逸心下乱成一片,不及细想,只能狼狈的逃避了话题。
“旧事重提的不是钟太傅吗?”李栩不住大笑起来,“太傅不会当真觉得,本王稀罕您教的那一些迂书吧。”
“齐王若是恨,便赐钟某一死。莫要累及他人。”
齐军入城这几日,钟逸已听过不少风闻。听闻齐王入宫后,便将当年有意无意开罪过的人全部处死。
“这怎么行。钟太傅再怎么狠心,毕竟也是寅国中唯一曾待本王好过的人。”李栩笑意更深,忽而伸手一把抓住了钟逸的肩膀,钟逸受惊之下反手去挣脱,脚下不稳险些倒下,却是无法挣开。齐王俯在他耳边,幽幽低语:“太傅曾言,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这些许滴水之恩,本王自当是要报答的。”
“…………你待要如何。”
“待此地诸事安定,本王会带钟太傅回雍城,购建一处大宅子,下仆百人,伺候钟太傅颐养天年,以示天下我齐王恩怨分明,皇恩浩荡。”
钟逸忽然笑了出来,不再看逼近的齐王眉目,移开视线看向别处,道:“如此好事,那钟某人便谢过齐王不计前嫌了。”
齐王李栩也笑,只是这次竟笑出几分暖意来,他抓着钟逸肩膀的手向下滑去,直至握住对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钟逸的手指。
“前嫌若是太多了,也该慢慢计较才行。钟太傅,是也不是?”
——————————
钟逸在宫中被关了几日,便由几人塞进个马车。喜月抱着拐杖坐在马车上,见钟逸上来,开心的不能自持,眼泪扑簌扑簌的掉,钟逸忙去宽慰。
上车后不久,外面便被铁链锁了起来,推了推不开,两人只得安生在马车中静候着,不多久,外头传来马夫的喝声,马车便缓缓的起步了。行了一段路,马车便与更多车辇汇合。
驶出都城之时,路边远远传来女人与孩子的恸哭声,夹杂着乌鸦的鸣叫,分外凄凉。
钟逸将头抵在封死的窗,也许直到这一刻,他心里才算真正的明白。寅国已亡。
一路上,只有端茶送饭时车门才会打开一会儿,钟逸与喜月一起在马车中醒醒睡睡,也不知赶了多久的路,马车才是停下,强光刺入眼中逼得钟逸忍不住伸手挡了挡光线,而后,才在喜月的搀扶下,小心的爬下马车来。
齐王果然如他所言,眼前的宅子牌匾上书钟府二字,真正是好生气派。钟逸接过喜月递来的拐杖,一面打量着左右一面迈入门槛,一进门,便见里面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
钟逸上前去,费劲的弯腰,在喜月的帮忙下打开了一个,才发现里面是钟府的旧物。
喜月见自家老爷忽然放下拐杖,挪到另一个箱子面前打开,翻找后又打开了第三个,第四个。直至打开第五个,终于停下,然后,露出了这连日来的第一丝笑意。
那箱子里整整齐齐排着数十个牌位,钟逸蹲下身来,取出其中一个,用袖子小心翼翼的擦拭了一遍。然后拿在手里细细看着,黑色的乌木上,描摹着爱妻钟邱氏几个红字久久,最后将牌位拥入了怀中。
就仿佛拥着妻子的肉身一般专注和深情。
钟夫人离世已有六年,自家老爷每日上香祭奠,喜月是看在眼里的。在喜月心中,这天底下,真正没有比自家老爷更重情的男子了。
钟逸带着喜月亲自设了灵堂,其余事宜交给了齐王安排的仆人,便进了卧房躺了下来。连日的跋涉身体已有些不支,躺下不久,便沉沉入睡。
如此在雍城住了一阵子,倒的确清闲悠哉,钟逸休息了几日,便开始带着喜月出府游览风光。
他格外偏好城外黎山的景色,常在那钟林毓秀的山间来来往往,流连忘返。不多久,便命人在黎山山下竹林湖畔建了个竹屋,与喜月二人长久的居住了下来。
是时李栩事务繁重,待登基称帝,办完一切事宜之后,想到要去看看他,去到钟府,才发现人去楼空。寻到黎山山下的竹屋,见钟逸在那过神仙日子,简直要感慨这人脸皮之厚,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钟逸正在湖边涤着釉色笔洗,见李栩领着人远远走来,便将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取过一旁的拐杖站了起来。
“怎么跑这儿来了,城里的宅子住的不习惯?”
钟逸不大自在的低头看了看地,然后道:“……此地清净。”说罢,便回到竹屋前,扶着扶梯进了屋。李栩自是没有跟他客气,命随从候在一旁,后脚便跟了进去。
竹屋虽不大,却的确别致风雅,进屋便是个小厅。李栩本想打量下屋内摆设,谁料一眼便在屋里看见一个约莫十岁的孩子正在笨手笨脚的整理长案上的书籍。
“这是?”
“……只是附近的孩子。”钟逸随口解释了下,便道,“世安,你退下。”
“是。先生。”孩子怯怯的喏了一声,就站起身来,退到了里屋去。
钟逸掬水擦了擦脸,正放在拐杖准备坐下,李栩却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背后,沉声道:“朕怎么觉着……这孩子有些面熟呢。”
钟逸顿了顿,笑着摇头道:“不是。”便绕过了李栩,顾自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
李栩半垂眸子,仍似将信将疑,却没有多问什么。
“齐王……哦不……皇上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李栩也在另一边椅子上顾自坐下,整理了衣摆:“无他,登基大典,有新任官员送了朕几坛好酒。朕想到钟太傅好酒,便带了一壶来。”
钟逸佯作惊喜道:“那真是要尝尝了。”
李栩进屋便见茶几上只有茶壶不见酒盅,想来钟逸是戒了酒,却也不说破,朝屋外唤了一声,候在外头的随从便拎了一个坛子进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