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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闪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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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背上摔下来,让我很没面子。但我那天勇敢无畏的举动,却赢得了阿朵的赞赏。阿朵说我长大了,长成一个真正的骑手了。这话听起来是那样的入耳。为了这句话,我摔伤一条腿也值!谁也没有想到,那场双方准备了很久的演练,最终会因为阿朵而仓促收场。阿朵活捉了太子,结束了那场演练。按照演练规则,哪一方的首领被“杀”或者被捉,哪一方就算战败。

这个提前到来的结局,让双方没来得及实施的计划都落了空。阿朵因此成为所有骑手崇拜的对象,不仅因为她的美丽,更因为她的勇敢。但是后来阿朵告诉我,太子承祯是有意当了她的俘虏。在她将他掳上马背时,他完全可以挣脱逃走,但是他没有,反而在奔跑中扭过头笑嘻嘻地看着她。承祯真是个孩子,比我还要幼稚!据说,阿朵将太子交给随后赶来的我们的人,然后调转马头,跑到已经摔晕了的我跟前,探身从草地上捞起我,就像拈起一根蒿草,把我放在马背上疾驰而去。骑兵们打着口哨,朝着阿朵一阵欢呼。我的腿摔伤了,御医说要在家静养一百天,但我却不能在自己的屋子里养病。因为按照我们党项人的习俗,我必须搬到一个偏僻的屋子里去养病,只有这样才能摆脱病魔的纠缠,这叫“闪病”。我被仆人们抬到后院的一间闲置的屋子里,由阿朵日夜伺候。尽管我那天没有帮上阿朵什么忙,但我是因为救她才摔伤的,所以阿朵对我比以前更亲了,照顾得比任何时候都经心。父亲来看我,脸上挂着少有的笑容,好像他的儿子摔伤了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父亲简单地询问了我的伤情,就把话题转移到了阿朵身上,问这问那,关心备至,好像受伤的不是我,而是阿朵。父亲跟阿朵说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和善的笑容,但他从来都没有对我这样过。父亲说:“蚂蚁无论咋样努力,也不会像狮子王一样;苍蝇无论怎样装饰,也不能与金翅鸟相比。谁也比不上我们的阿朵!”父亲喜欢阿朵,我不嫉妒,因为我也喜欢阿朵。很小的时候,父亲一有空就带我们去草原练习骑射和狩猎。父亲说,阿朵手脚敏捷,像草原上的麋鹿,如果是个男孩子,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骑手。父亲还说,我的性格不像他,阿朵像他。说这话的时候,父亲肯定忘了我是亲儿子,而阿朵只是他的养女。但是我承认,阿朵有些地方确实比我强,比如她能拉动三根牛蹄筋拧成的弓箭,而我只能拉动两根牛蹄筋弓箭。而且她的箭法比我准,射出的箭像长了眼睛的鸟儿,嗡的一声飞出去,就死死地咬住了猎物。有一次她竟然一箭射中了两只红狐。

所以有时想想,父亲喜欢阿朵也不是没有道理。叔叔也来看我,给我带来了稀罕的“紫菀丸”。这种药只有皇宫里才有,据说能治百病,尤其对筋骨扭伤很有疗效。但是叔叔情绪不好,满腹心思的样子。叔叔对阿朵说:“你不该捉了太子。”叔叔走后,我安慰她说:“叔叔不是怪你,是关心你,怕太子报复你。”阿朵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让他来报复好了,我才不怕呢。”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叔叔当时真的是在埋怨阿朵。因为他和爷爷当时准备在太子的兵马陷入父亲的六角连环阵时,趁乱干掉安全父子,可没想到阿朵却突然掳走了太子,使他们的计划完全落空。我的腿受伤了,倒给了我与阿朵日夜相守的机会。我整天看着美丽的阿朵光着乖巧的脚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呼吸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玫瑰气息,尤其是夜里听到她脱衣袍的声音,想象着她光洁的身子,心里就一阵阵发慌,不由得就想起我们曾经在羊皮垫子上做过的事情。可是现在我睡在炕上,她睡在地上的毡毯上,我的腿被木板和绳索捆着,动弹不得。怎样才能让她睡到我身边来呢?这是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重大问题。夜里,我常常望着羊首灯苦思冥想。这种羊首灯,被一根一人高的细长灯杆顶着,灯杆下面是三只脚的底盘,上面是一个铜质羊头,羊头顶上有顶披毛装饰冠,羊头下颌吊着一只灯碗,里面盛着羊油,一根灯芯像冬眠的虫子一样耷拉在碗沿,燃烧着。我们的许多饰物上都有形状各异的羊头,是因为羊是我们党项人的图腾。冬至快到了,夜里有些冷,侍女们已经烧温了“地龙”。我对阿朵说:“你也睡炕上来吧,炕上暖和。”阿朵说:“烧了‘地龙’了,睡在毡毯上也不冷。”“地龙”就是我们党项人使用的地炕。在地下挖一些纵横交错的地道,与每个屋子相连,通向后院的火塘,到了冬天,在火塘里生上火,热气就会顺着地道流动,这样屋子就暖和了。我说:“我想抱抱你。”阿朵说:“病了还不老实!别闹啦,睡吧,我困啦。”说着,她走到羊首灯跟前,噗的一声吹灭了羊油灯,回到自己的毡毯上,在昏暗中脱光衣袍,白亮的身子一闪,钻进了被窝里。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正心烦意乱的时候,我的羊胛骨响了,“嘎嘎嘎”,把我吓了一跳。

睡觉的时候,羊胛骨就压在我的枕头下面。我取出羊胛骨,发现它在闪闪发光。羊胛骨这么一闹,我不再想阿朵的事了,开始担心所要发生的事情。但是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想着想着,我就迷瞪了。懵懵懂懂中,我看见罗太后和废皇帝走了进来。不是已经死了吗,罗太后不是失踪了吗,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满脸是血,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不说。罗太后的头上衣袍上全是尘土,好像走了很长的路。她怀里抱着厚厚的佛经,脖子上挂了一串佛珠,面无表情,但眼睛里却流着泪,好像让草原上的风吹伤了眼睛。她不停地在说着什么,但我一句也没有听见。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废了自己的儿子,而把皇位让给了她的侄子安全,难道就因为安全将她按倒在羊皮垫子上,让她快乐地发出那种笑声吗?再仔细一看,罗太后怀里抱着的不是佛经,而是阿默尔的《白高大夏国秘史》。罗太后默默地打开秘史,我看见那里面的字都活了起来,幻化成很久很久以前另一对母子的故事。天上飘着雪花,深夜的皇宫一片惨白。一个黑影钻进了卫慕太后的寝宫。另一个黑影紧随其后,隐没在太后的窗下。寝宫里面传出太后的声音:“山喜呀,你找的那个女孩儿叫甚?”山喜是太后的内侄。只听他说:“卫慕春。”“多大啦?”“十七岁,人长得很水灵,皇上一定会喜欢的。”“给她交代好了吗?”“交代好了。”“东西带来了吗?”“带来了,是酋长亲自泡制的。前天我们在一个盗马贼身上试过,只半杯就让那盗马贼毙命了。”“明儿你就把那女孩送给他吧。先不要着急,等他没了戒心再动手。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要是走漏风声了,我们卫慕部落就完了。”“太后放心,我会小心从事的。”“事情办成了,我就让你当皇上。”窗外的黑影悄悄溜走了,而里面的人却一点没有觉察。几天后,皇帝元昊有了一个年轻美貌的新妃子。元昊很喜欢这个新妃子,带着她在贺兰山东麓的镇木关行宫一住就是两个月,直到腊月才回到皇宫。有天晚上用膳时,妃子卫慕春殷勤地向元昊敬酒。元昊看着杯子里的酒,又看了看自己的妃子。妃子端酒杯的双手突然颤抖起来。元昊笑着,一直看着自己的妃子,不接酒杯。妃子的手抖得更厉害。元昊这才接过酒杯,突然大笑起来。笑过之后,眼睛里竟是一汪泪。元昊说:“我的心肝,我是多么喜欢你呀!”妃子脸色煞白,迟疑片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元昊说:“你已经得到了荣华富贵,还想要甚?”妃子捂住脸呜呜地哭了,指缝里露出颤抖的声音:“看在臣妾肚子里的孩子份上,你就饶臣妾一命……”“我不会杀你,不但不杀你,还要请你看两场好戏。”元昊擦干眼角的泪,叫人去请太后。太后进来看见眼前的一幕,就什么都明白了。元昊从桌子上端起那杯酒,恭恭敬敬地捧给自己的母亲:“母后,这是一杯世上最醇的美酒,儿子舍不得喝,就孝敬您老人家吧。”太后看了儿子一眼,比她一生中任何一次看儿子的时间都要长。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说:“儿子呀,你真孝顺!”话刚说完,人就软在了地上,没了气息。第二天,元昊把妃子卫慕春带到黄河岸边。霜杀九十九,人在冰上走。几天前落过一场大雪,但黄河还没有封冻。来的路上,又飘起了雪花。但河岸上并没有多少积雪,因为那里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一半是身着布衣的男女老少,一半是身着盔甲的士兵。士兵们把男女老少围在中间,手里拿着刀剑和弓箭。男女老少的手被捆着,反剪在背后,每个人的背上还背着一块大石头。他们的样子,好像准备要去把黄河填平。他们都是卫慕部落的族人,一共九百零七个。妃子卫慕春在人群中认出了山喜。山喜也正在愤怒地看着她。她急忙扭过头去,却正好迎住了元昊的目光。元昊说,这些都是你们卫慕部落的人,一个都不少。听说他们爱吃鸽子鱼,今天我就成全他们,让他们到黄河里去吃个饱!妃子扑通跪倒在元昊脚前,元昊看也不看,一挥手,士兵们把那些人像赶鸭子一样赶下了还没结冰的黄河……元昊没有让妃子卫慕春到黄河里去吃鸽子鱼,而是把她囚禁在镇木关的行宫里。第二年夏天,卫慕春生下一个儿子。元昊很高兴,将卫慕春接回了皇宫。元昊的另一个妃子野利氏害怕自己失宠,对元昊说,这孩子怎么长得像死去的山喜啊。

元昊一看,还真有点像,就一刀劈了卫慕春。再一刀,劈了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我醒了。发现阿朵已经把早餐端到了炕桌上,都是我喜欢的食物。另有一盘油炸玫瑰花朵,是她给自己准备的。吃早餐的时候,我的脑袋一直晕晕乎乎的,还沉浸在昨晚的梦境里。刚吃过早餐,婶娘梁喜儿就来了。两个月没有剃头,我头顶上原本应该光秃秃的地方现在长出了足有一寸长的头发。按照我们党项人的风俗,男人都必须秃发,就是让头顶秃着,只保留周围的头发。婶娘说:“头发该剃了,太长了,都快赶上汉人了。”婶娘是汉人,但她说这话的口气好像自己不是汉人。听说十几年前,婶娘跟随她的父亲来到都城,父女俩开了一个商铺,经营从汴梁运来的玉器字画。那时婶娘只有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叔叔德旺一次去商铺买玉器,看上了漂亮的婶娘,托人去提亲,婶娘的父亲不愿让女儿嫁给一个党项人,推说婶娘在汴梁定了亲。许多天后,朝廷主管玉器金银首饰的“文思院”的人,以经营假饰品为由将婶娘的父亲捉进了监牢。后来,叔叔花钱将婶娘的父亲保了出来。婶娘的父亲很感激,就将婶娘许配给了叔叔。事后不久,婶娘家的商铺夜里遭抢,她的父亲被盗贼砍死了。婶娘在都城无依无靠,就嫁给了叔叔。婶娘是个苦命的女人。这么想着,也不觉得婶娘有多讨厌了,在她抚摸我头的时候我没有再躲避。我嗅到了婶娘身上好闻的熟透了的野果子的味道。婶娘的睫毛黑黑的,长长的,往上翻卷着,像城墙上丛生的蒿草。仔细打量,婶娘确实年轻水灵,根本就不像一个成了家的女人。可是叔叔现在为什么不喜欢她呢?我的伤快要好了,腿有些发痒,我忍不住动了一下。婶娘关切地问,腿痒啦?我点了点头。婶娘说,痒了好,痒了说明快好了。她把手从我的头上拿开,撩起被子,开始揉搓我的腿,说我给你揉揉就不痒啦。可是她揉来揉去,我的腿更痒了。我说:“已经不痒啦,把被子给我盖上吧。”婶娘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着说:“我们尕娃长大了,知道害羞了。”婶娘笑起来真好看,嘴角露出两个蚕豆大小的酒窝。她看上去总是那样开心快乐,可到了晚上,她为什么总要叹息呢?阿默尔听说我病了,专门赶来为我驱除病魔。他带着一群人绕着我的屋子转了几圈,在屋前点燃柏树枝香烛,然后口中念念有词:“所有野猪、老熊、乌鸦、鬼神都规避到山里去吧,不要伤害我的亲人……”之后又边敲打羊皮鼓,一边叫人将水和青稞粒放进山羊的耳朵里,山羊一发抖,表明神已领受,便宰了山羊,祭奠诸神。然后将山羊角挂在我的屋门上,将羊血洒在我的门槛上……母亲每天都手捻朝珠为我祈祷,她还请来了承天寺里的喇嘛,在后院里为我作法驱病。

喇嘛里有僧正、僧副、僧判、僧录、座主、检校、知信等僧官,还有功德司的人。可惜我躺在炕上,看不到他们作法。但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喇嘛们诵经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十分好听。作完法事,母亲带着一个僧正进来。这个头戴山形冠、身披黄色袈裟的僧正满脸褶皱,跟阿默尔一样苍老。那僧正说:“色、受、想、行、识者,五蕴也;土、水、火、风,四大成也。欲界六道,乃天、人、阿修罗、畜生、鬼、地狱,六道轮回,因果报应……”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母亲却频频点头。僧正云山雾罩地说了一通,最后绕我转了三圈,又伸手在我头顶上空抓了三把。抓一把,用力往地上甩一下。然后说:“好啦,病魔都让我驱除啦。”我木然地坐在那里,任他摆布。僧正突然倒吸一口气,后退一步,惊讶地对母亲说:“啊呀,您的孩子长着一副帝王之相啊。”母亲神情紧张地说:“这话可不能乱讲,会招来祸事的。”僧正说:“僧无戏言,您的儿子确实长了一副帝王相嘛。”这时叔叔正好进来,好奇地问:“谁长了一副帝王相?”僧正说:“您的侄儿。”叔叔看了一眼炕上的我,笑着说:“好啊,我这个当叔叔的,日后能享我们尕娃的福了。

你不会也像先帝元昊那样,杀了我这个叔叔吧?”叔叔的玩笑话,让我想起了《白高大夏国秘史》里一个故事。元昊有两个叔叔,一个叫山遇惟亮,一个叫山遇惟序。他们随元昊东征西战,建立了很多功勋,元昊登基后让他们分掌左右厢兵。山遇惟亮后来渐渐厌恶了战争,尤其对频繁进攻宋国有了看法,劝元昊说,我们现在已经拥有了广阔的疆土,不用再去抢占别人的疆土了。

元昊很不高兴。后来两人又因别的事情发生过多次争执,元昊就更加怨恨叔叔山遇惟亮了,便动了想除掉他的心思。元昊找到山遇惟亮的弟弟山遇惟序,说你如果告发你阿哥谋反,我就把他的官爵全给你,不然就杀你全家。山遇惟序不忍心哥哥无辜受害,便偷偷把元昊的话告诉了哥哥。山遇惟亮十分惊恐,准备带家人逃走。母亲独孤氏说,我已经八十多岁了,不能跟你们走了,你就把我连这个家一起烧掉吧。山遇惟亮痛哭失声,给母亲磕了三个头,然后放火烧了母亲与房子,携家眷投奔了宋国。元昊后来得知是山遇惟序走漏了风声,就把他们全都杀了。宋延州知州早已收到朝廷不许接受党项人来降的诏书,害怕元昊伺机报复,就给山遇惟亮带上枷锁,连同他的家人一起遣送回来。元昊将山遇惟亮一家百口人集中在草原上,松开他们的绳索,让他们四散奔逃,然后让他的铁鹞军纵马追杀,一个个用乱箭射死……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心想:叔叔德旺不会因为老僧的一句话,对我起疑心,或者日后加害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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