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厮乱”(1 / 1)
早上起来,爷爷让我去请
“厮乱”阿默尔。阿默尔是爷爷的朋友,他们都喜欢书法,经常在一起切磋交流。
爷爷擅长篆书和隶书,他的篆书笔画繁琐,但墨路清晰,行笔自然,布局合理,揖让有方,用笔十分讲究,给人肃穆端庄、古朴典雅的美感。
但爷爷的隶书又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打破了篆书曲屈圆转的形体结构,变小篆的纵势为横势,笔画平直,形体宽扁,左右舒展。
阿默尔很喜欢爷爷的隶书,所以,他将前任国相斡道冲留给他的一枝黄羊毫笔转送给了爷爷。
阿默尔曾给斡道冲当过书童,工于楷书和草书。汉人的书法讲究
“藏锋”、
“中锋”,要求用笔沉着含蓄、浑厚劲重,笔尖在点画中穿行。而阿默尔的楷书,用笔不但
“藏锋”和
“中锋”运用自如,而且在许多笔画中有
“侧锋”出现,入纸锋棱明显,笔势生动多姿。他的草书更是灵动雄健,很有汉人草书
“简而动”、
“流而畅”的味道。但是爷爷今天请阿默尔来,不是为了研习书法,而是让他来占卜。
这几天,爷爷寝食难安,七天过去了,前方没有传回一点消息。不知道蒙古人现在到了哪里,也不知道我们的军队是否截住了他们。
在我们大夏,
“厮乱”的地位仅次于
“国师”。
“国师”掌管国家和皇家的一切佛事活动,谁家有了好女,都要先献给
“国师”,并以此为荣,其次才会考虑
“厮乱”,然后才是芸芸众生。但阿默尔对女人一向不感兴趣,很多年前妻子过世后,他就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碉楼,除了我和阿朵偶尔去看看他,很少与外人来往。
我请来了阿默尔。我们还没有走进都督府,阿默尔的白鸽就
“扑棱棱”从大门里飞了进去,好像急着为主人去报信。我把阿默尔领到后院,爷爷和叔叔已经等候在那里。
叔叔见我们来了,就让仆人逮住一只羊羔,准备宰杀。羊羔并不知道灾难已经降临,仍然咀嚼着嘴里的干草。
我一看就明白了,爷爷这是要让阿默尔用
“炙勃焦”的方法预测凶吉。阿默尔问爷爷:“大都督想知道甚事?”爷爷说:“当然是这场战争的吉凶了。”阿默尔从腰里掏出尖刀,在鞋底上蹭了蹭,然后走过去在羊羔的脖子上一抹,羊羔在几个仆人的手里踢蹬了几下,就不动了。
阿默尔动作熟练,刀法娴熟,转眼羊羔皮就被干净利索地剥了下来,像毡毯一样平铺在地上。
尖刀在阳光下一阵翻飞,羊皮上的羊羔很快又变成了一副骨头架子。阿默尔
“刷刷”几刀,砍去没用的骨头,最后只剩下一块羊胛骨。他要的就是这块羊胛骨。
阿默尔让人抱来柴火,点燃,然后把羊胛骨扔进火堆里焚烧。一股诱人的肉香在空气里弥漫,很快又变成了难闻的焦糊味儿。
等什么味儿都没有了,阿默尔用冷水浇灭火,然后从灰烬里扒拉出烧得只剩下鸡蛋大小的羊胛骨。
他用衣袖擦去上面焦黑的东西,捧在手心里仔细观看。看了一面,又反过来看另一面。
看着看着,鼻尖上就冒出细密的汗珠,两道修长的白眉纠结在一起。爷爷问:“看不出来?再仔细看看。”阿默尔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羊胛骨烧过之后会有裂纹,裂纹在上为吉,在下为凶,在两侧是吉中带凶。可是你看这上面,烧显的裂纹到处都是,根本没有章法。我当‘厮乱’这么多年,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情,真是奇怪!”爷爷说:“是不是火太旺了,烧过了头?要不再试一次?”
“再试就不灵了。”阿默尔说,
“我们改用听弓吧。”
“听弓”是我们党项人另一种卜测吉凶的方法。阿默尔话音刚落,天空刷地一下暗了,日头像是被哪条野狗叼走了。
絮状的黑云在天上翻卷着,忽东忽西,像是在寻找丢失的日头。阿默尔的鸽子在低垂的黑云下盘旋,惊慌地咕咕鸣叫。
突然,大雨瓢泼而下,人们惊慌奔逃。可是等人们跑到屋檐下,却发现身上并没有落下一滴雨。
低头去看,地上也不见雨星。仰头看天,密匝匝的雨线十分清晰地挂在半空,却落不到地上。
一会儿,天空亮了,日头又回到了天上,若无其事地普照着惊慌失措的人们。
阿默尔说:“这是‘魔鬼雨’,六十年前就下过一次。那场雨后,河套大乱,先是夏州统军萧合达拥兵自立,攻占了盐州,包围了灵州,直逼兴庆府。仁孝皇帝急忙派净州统军任得敬带兵围剿,半年后才平息了叛乱。接着又是连续三年的饥荒,各部落趁机谋反。经书上说,遇到‘魔鬼雨’大祸将临……”爷爷神色紧张,一言不发。
叔叔让人拿来了弓箭,递给阿默尔。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阿默尔单腿跪地,用箭矢敲击弓弦,弓弦发出嘣嘣的声音。
阿默尔听了一会儿,站起来说:“蒙古人到不了兴庆府。”又说:“但是,他们已经包围了沙州和瓜州。”爷爷焦急地问:“我们的铁鹞军呢?安全的军队呢?”阿默尔说:“不知道,听不到我们的马蹄声……”三天后,阿默尔的话应验了,
“急脚子”带来了瓜州的消息,沙州和瓜州的军队正与蒙古骑兵厮杀,西平军司的三万兵马把蒙古骑兵阻挡在河西走廊,两军混战一处。
可是仍然没有父亲和安全的消息,他们像是突然从大地上消失了一样。
半个月后,瓜州城和沙州城相继失守。可是,仍然没有父亲他们的消息。
他们去哪里了?羊群走过草地上会留下蹄印,可是父亲带着一万铁鹞军一走,就像鸟从天空飞过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母亲很担心父亲。可她又不能为父亲做什么。她能做的,只有等待。母亲说她心里很慌,要我陪她去承天寺。
为了掩饰自己的担心,母亲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说话。母亲说,原来有个皇帝,叫谅祚,他的父亲就是元昊。
谅祚一岁时就当了皇帝,太后为了保佑她的儿子龙运长久,征集了几万人,修建了承天寺,还请来吐蕃和回鹘高僧,每天在承天寺里宣讲经义。
太后经常带着儿子谅祚去听高僧讲经。母亲说:“你知道太后是谁吗?”我说:“知道,是没藏氏。”母亲说:“那你知道没藏氏是谁吗?”我说:“是太后。”母亲说:“怎么又说回来了。她是阿妈的先人,那可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其实我知道,可我就是不说破,等着她自己说出来。
母亲寂寞,由着她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她能忘记担忧。
我们边说边走。我突然感觉后面有人影晃动,扭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以为是幻觉,继续跟母亲往前走。可是刚走几步,又感觉后面有人,甚至听到了那人细碎的脚步声。
我猛然回头,还是什么也没有。我很疑惑,再也没有心思听母亲说话了,嘴里支应着,耳朵却一直捕捉着后面的动静。
承天寺到了。走进山门时,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结果看见后面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
我没有看清她的脸面,因为她慌忙躲到了一棵树的后面。我没有告诉母亲,怕她担心。
我装着没事的样子,跟着母亲走进了山门。可是,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跟踪我们呢?
承天寺前院是五佛殿和佛塔,穿过砖雕垂花门就是后院,那里有韦陀殿和卧佛殿,里面有许多形态各异的彩塑佛像。
母亲去朝佛,我爬上了佛塔。那是一个八角形的砖塔,比阿默尔的碉楼还要高。
我喜欢站在佛塔上俯视都城,听檐角上悬挂的风铃发出的声音,看下面来来往往的行人。
承天寺的僧人们遵照皇帝的旨意,正在为战争祈祷。不光承天寺,一连多日,都城周围的十几座寺庙,密宗、华严宗、净土宗,无论哪个宗派,都在主管佛事的国师统领下,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作法祈祷。
身着红色袈裟的僧人们后面,是前来祈祷的百姓。母亲走进人群里,像一滴水掉进了池塘,转眼就不见了。
站在佛塔上,都城一览无余。长方形的都城南北各两个城门,东西各一个城门,不用看我也知道,东门上写着
“光化门”,西门上写着
“薰香门”。街道像许多个方格子,里面有清水街、花柳巷等二十多个街道,还有许多皇家手工作坊。
站在这里,我还能看见贺兰山下的木栅行宫,那是专供皇室贵族享乐的地方。
听阿默尔说,这都城是李德明修建的,以前这里不叫兴庆府,而叫怀远镇。
有一年,一个神秘的道士对李德明说,他在怀远镇的温泉山上看到了一条龙,李德明认为怀远镇北有贺兰山,黄河绕其南,形势便利,易守难攻,是个建都的好地方,便将都城由灵州迁到了这里,并将
“怀远”改名为
“兴州”。兴州和灵州之间隔着黄河,李德明便仿效宋人,称它们为西京和东京。
李元昊登基后,对兴州城进行了扩建,改名为
“兴庆府”。据说当时修筑城墙时,元昊采用匈奴人赫连勃勃的方法,将土蒸过之后才上墙夯实,最后用锥子检验,锥入一寸,便杀掉夯筑的劳工。
所以城墙坚固无比,历经过多次战乱而不倒。今天,我没有心思去欣赏都城,因为我惦记着跟踪我们的女人。
果然,不一会儿,那女人从树后闪了出来,走进了承天寺。她不知道我正在高处看她,所以走得很自然,不像刚才那样蹑手蹑脚。
这回我看清了,原来是我昨天见过的那个女人。昨天,国学院放学,我看见她带着承祯和桑禾从皇宫里出来。
自从镇夷郡王出征后,太后就把承祯兄妹接进了宫。我很好奇,不知道他们出宫去干什么,跟着走了几条街。
那女人带着承祯进了一家店铺,把桑禾一个人留在外面。承祯老欺负我,我一直在寻找报复的机会,现在正好拿他妹妹出气。
我在墙角找到一根蚯蚓,用手捏起来,悄悄走到桑禾身后,丢进她的衣领撒腿就跑,桑禾吓得惊叫起来……难道这个女人是为了这事?
不会,她不会因为那点小事跟踪我们。那她到底为了什么呢?女人在寺里转了一圈,走出了山门。
我想知道这女人到底想干吗,急忙从佛塔上下来,追了上去。可是等我追到阿默尔碉楼跟前,那女人转眼就不见了。
我疑疑惑惑地进了碉楼。阿朵正在楼顶给一只羊羔喂粟米。阿默尔双目紧闭,跪在羊羔跟前,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
我走过去,刚要说话,阿朵把一根手指竖在嘴上,嘘了一声,小声说:“别吭声,爷爷正在咒羊呢。”
“咒羊”也是我们党项人的一种占卜方法。羊肠通畅则吉,羊心淤血则凶。
羊羔舔食着阿朵手里的粟米,白鸽落在她的手臂上,啄两口粟米,又扑棱棱飞到碉楼的飞檐上,咕咕鸣叫着。
羊吃饱了,正在摇头打喷嚏的时候,阿默尔一刀捅进羊的喉管,羊咩了一声,倒在了地上,蹄子蹬了几下就死了。
阿默尔用刀剖开羊肚,认真地察看。羊心在里面嘭嘭跳个不停。羊肠不通,羊心淤血凝结。
阿默尔阴沉着脸,站起来,搓着沾满羊血的双手,沉默不语。阿朵焦急地问:“爷爷,结果咋样啊?”阿默尔凝望着北方,叹息一声说:“灾难才刚刚开始。有人正在朝这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