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星逝（1 / 1）
第八章
第一节
晓初瞪着他：“你不知道？”
“它怎么可以是……女的呢！”
晓初默默地想：她是男的难道不会更奇怪吗？
樊溪幡然领悟了晓初前一句话的内涵，不由得有些好笑：“我和你们神明大人之间只是主从关系，你不要瞎想。”
晓初轻笑道：“想来也是，神明大人脾气那么糟糕，怎么容得下你这么好管闲事的仆从？”
樊溪却摇摇头：“龙神大人虽然是急性子，却不会严苛待人。”
逆龙性格暴躁，生气时什么都做得出来，但这毕竟是少数。大部分时间，它的状态是冷静的，甚至是和颜悦色的。樊溪并不想把它划入糟糕的那一列。
晓初淡淡地回答：“她待人当然不会严苛，因为她根本就不把其他人的生命放在眼里。”
“我一直想问这个问题，”樊溪道，“为什么你对龙神成见如此之大？”
“我没有。”
“别回避问题。”樊溪看着他的眼睛，“你是个聪明人，但你不应该为了自己的怨怼煽动这些孩子。”
晓初在孩童中的年龄最大，为人稳重又博闻强记，话不多，但每个字都很有意义，这些孩子也很听他的话，也非常维护他。更令樊溪惊奇的是，这脸上总是带着淡然表情的孩子，竟能掀起众人的情感狂潮甚至完全说服这群孩子去做大人们想都不敢想的事——去龙神洞偷东西。
除了身体上的瑕疵，晓初简直是天生的头领。
不，应该这么说，晓初已经克服了身体上的缺陷，他在这群孩子中式毋庸置疑的头领。
“我没有煽动他们，”他突然涨红了脸，露出了屈辱的神情，“我没有那么自私。而是神明大人的所作所为让所有人失望了。”
“逆龙她做了什么？”樊溪把视线移向他残缺的那条腿，“难道……和你的腿有关系？”
“我的残疾是天生的，与神明无关。”晓初的脸并没有流露出任何自卑，他拍了拍自己的残腿，大大方方地承认，“在龙川，像我这样的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要被抛弃。
“不会有人来关心我。连父母也早早把我扔在巢穴中离去了。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过得特别艰难。
“这就是龙川，冷漠自私的龙川。你不能指望任何人来救你。
“而龙族永远只用一个借口来解释他们的冷漠，那就是法则。
“我对这一切失望透顶，我只是想改变它。而他们，只是想法正好和我相同。我再说一次，我没有煽动他们，更没有利用他们。”
樊溪沉默了一阵子，问道：“你受了很多苦，但这不能全怪逆龙。”
晓初的眼睛里翻涌起强烈的感情，一瞬间竟是那样的悲伤：“可她是我们中最强大的那一个啊……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的困窘不能归咎于她，但是我忍不住想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但是她都做了什么！
“我问你，如果有一个仙族即将饿死在你面前，而你还有吃不完的粮食，你会怎么做？”
——“救他。”
“是啊，我们都以为神明大人也会这么做……但是她直接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他的痛苦她视若不见，他的祈求也完全到达不了她的双耳，族人的眼泪都可以不在乎吗？我不认可这样的神明！”
——“或许……她当时正忙着做什么，没有时间停留下来？”
“对，她要回龙神洞修补玉髓。但修补完之后她什么也没有做就离开了，去了叠玉山另一边的地方，你们仙族的世界。”
——“……后来呢？”
“他死了。”
——“他是谁？”
“他是星芒。在我之后出生的一条有缺陷的龙。他的鳍发育不完整，没法维持平衡，所以不能好好走路，取食也很困难。但他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孩子，对自己的缺陷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
“我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在巢穴中。当年我还很小，养活自己都勉强，根本没有能力帮他。他的尸体是那么轻，被清出龙穴的一刹那，就被风卷到森林里去了。很快饿死星芒的巢穴就住进了新的龙族，而那时星芒大概已经被森林里的怪物啃食殆尽。
“你知道龙川每年降生的小龙有多少？能活到成兽阶段的又有多少？龙族没有人关心这个问题，但我知道。几率是三成。其他七成小龙，如果得到最基本的照顾，还能活下三成。可没有人愿意照料他们，父母往往在小龙刚具备出巢能力的时候离开他们了。弱小的、残废的龙几乎没有办法继续活下去。龙族的繁衍缓慢，因为在繁衍过程中伴随着遗弃和冷漠。
“星芒死的时候我已经对神明大人失去希望了。那位大人，在自己的洞穴里堆积起高高的玉石山，却连小小的施舍都吝于给予。
“我在星芒的遗骸前发过誓，一定要摧毁那该死的法则，等他下一世回来时守护他平安长大……”
樊溪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情感上他仍然无法背叛逆龙，而理智上，他已经完全倾向晓初了。
龙川，到底是他尚且无法理解的世界，亦或是一个完全不合常理的存在？
身为龙族的晓初无法认同，他更无从找出因由——他们仙族，除去那些从解因树上掉下来的，每一个莫不是从父母身上索得无穷爱宠直至成年独立。虽然他没有经历过，因为他就是从解因树上掉下来的那一类，但耳濡目染，在心里也早就形成了这样的认识。龙族残忍地对待弱小的同族甚至是骨肉到底是为什么。
晓初轻轻喘了一口气，平复了下情绪，淡然开口道：“你是神明大人那边的人，我不指望你能为我说什么，但请你不要阻止我们。
“想摧毁法则，就要摧毁那些守护法则的人的固执。很不幸，神明大人是固执的那一方。我们必定要忤逆神明大人。希望神明大人看到我们努力的成效能够幡然醒悟，如果那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如果不能，”他握紧双手，“我是不会走回头路的。”
这句话一出口，他反而浑身都放轻松了，面带浅笑地自嘲道：“我早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受人排挤也好，孤立无援也好，反正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什么能被夺走了。”
是啊，无论什么样的境况，都要好过当年抱着浑身冰冷的星芒独自在龙洞中嚎啕大哭。
当年他走出洞穴，仰头看天，夜空黑得密不透风，唯一挂在东方的那颗微弱的星子，仿佛用尽力气一般，闪烁了一下，隐入黑暗。那时的天空，一如他自己，一无所有，绝望得看不见一丝丝光芒。
一只手覆上肩膀。晓初回头，看见樊溪嘴边有些复杂的笑。
“你是对的。”樊溪说，“起码我认同。”
“我会帮你。帮你争取龙神大人。”
他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因为他直觉眼前这个孩子的情感和逆龙是有重叠的，然而他们却相互看不到。这是可悲的错过，表面不和的两人内心的渴盼其实如此相似——说到底，他们都只是为了龙川。
龙神大人，还真不让人省心啊，而自己真是管得越来越宽了。
——“谢谢。”
很低的回应。
第二节
“反省得怎么样？”
逆龙一大清早便让巳六把他们从洞里带了出来，在龙崖上继续罚站。她神情倨傲地扫视着面前站成一排的小孩子，直到末尾的樊溪。
她冷哼了一声，随便叫一个孩子的名字，让他说话。
那个孩子年纪不大，却机灵得很，恭恭敬敬地承认了错误：“我知道错了。不能随随便便接近玉髓。玉髓是龙川的珍宝，一旦损坏了龙族都会遭厄运的，我以后不敢随便了。”
“还有呢？”
孩子惊讶地抬起头，茫然无措地看着逆龙。
逆龙转向其他孩子，有的一脸疑惑，有的干脆低头不看她严厉的目光。
最后她看向了晓初。
晓初镇静地回答：“不应该贪图方便，自己不去寻找食物，反而偷窃别人的玉石。”
“你倒是清楚得很。”逆龙瞪了他一眼，“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一得到赦令，孩子们就欢呼着四处跑散了。
“晓初是个聪明的孩子。”樊溪微笑着说，“很善良，也很有韧性。”
“这就是你花一晚上反省出来的结果吗？”
“大人——”
“龙族的事情你不要管。”逆龙冷冷地横了樊溪一眼，警告一般。
樊溪没再吱声。他识趣地知道现在和逆龙谈晓初的事情不合适。
龙神大人的心情好像又变差了。
难道昨晚和巳六发生了什么事？
樊溪是见过巳六人形的，也很清楚他是一头年轻而且极具威胁力的公龙。这个认识在无意中知道他的龙神大人是女子之后有了微妙的发展。尤其是孩子们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巳六与龙神之间好得不同寻常的关系。
他突然觉得巳六的存在不妥。很不妥。
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琢磨了半晌，觉得应该是这样：
如果逆龙和巳六真的有伴侣关系的话，自己的服从对象岂不是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如果没有的话——他下意识地看向巳六的手腕，试图寻找着那个与自己相似的金铃——就是上下关系。联系那个叫做桑禺的龙族老者的话，他似乎一直希望逆龙身边跟着个龙族青年作为家仆。那也不好，自己毕竟是异族，恐怕……
他心里猛地一跳。
他发现自己忧虑的，只是怕自己在逆龙心里的地位被别人取而代之。
她其实一直都把自己的劝告听进去了，虽然从她的表情上看完全不是这样。不再去槐江山，不再粗暴地进食，停下自己一日千里的脚步一边抱怨一边等他，以及带他来到仙族难以企及的龙川……
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改变了那么多。
樊溪突然笑不出来了，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大人，昨晚，那个，你们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