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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番外】青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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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时节的京城内,总是格外热闹。漫天日光笼罩着街边束束灿烂的樱花,空气中是新绿的沁人香气。熙熙攘攘的宽阔官道两边商铺林立,燕京最豪华的酒楼——七香阁内,响起一声清亮稚嫩的呼喊。

“老板,结账!”

正在前柜忙活的跑堂一听,立刻堆了笑应了一声,拿着算盘打帕子上来,站在八仙桌前一顿噼里啪啦拨算珠,看得桌上的人目瞪口呆。

穿掐腰粉色马甲的小姑娘看得两眼发光,指着那算盘,对身旁稍大一些的姑娘说,“阿姐!我要这个!”

稍大的姑娘看起来也就十岁出头,眉宇间青涩稚嫩,穿着一身绿色罗裙,笑起来颊边有浅浅的梨涡,她杵着粉腮揉揉吃得滚圆的肚子,漫不经心的道,“你要就回去叫渠公……”她眼里神色一顿,立马改口道,“叫渠叔叔给你做一个!这种东西,要多少都不碍的!”

“我不!”小姑娘瞪着圆滚滚的眼睛,鼓着腮帮子道,“我就要他手上这个!”

那店小二一听,笑呵呵的道,“客官儿,小的这算盘不值钱,您要的话……”他伸手比了个数儿,贼兮兮道,“三钱银子给您!划算不?”

另一旁的小男孩坐不住了,他看了看自家老姐,颇为不耐烦的道,“一个算盘有什么好要的。前两日父皇……”那姑娘瞪了他一下,小公子立马改口,结巴道,“父……父亲还给了我三盒和田玉珠呢,都是南边儿进贡的,你若是要,咱们做一个更好看的,拿玉珠做算珠,可不比这个好玩?”

店小二在一旁,听着他们又是和田玉珠又是进贡的,巴巴儿眨了眨眼,心里狐疑起来。

七香阁有三层楼,一楼被这三个小家伙很豪气的包了,二楼同样空旷安静,除了南窗一角垂下了牙色轻纱,轻纱后坐着几人,桌案后有袅袅茶香飘起,一双修长的指握着白瓷茶杯,缓缓搁在檀木桌案上。

楼下传来小二响亮的谄媚声音,他算盘一转,流利的道,“客官儿,您这一桌,东坡猪肘,珍珠排骨,翠黄鳝尖,手撕鹿肉,鲜虾炒蚌,核桃蜜酥,香芒蹄髈,统统是我们这儿上好的一等菜品!加起来统共是八十有六银株,加之包店的费用……”小二笑眯眯道,“统共是一百二十银株。”

“嗯。”绿衣女孩儿笑着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斗大的荷包,豪气的丢到桌上,“不用找了!”说罢牵着弟弟妹妹要走,那小二捡过荷包打开一看,嘿了一声,立刻上前拦住他们,脸上笑意不变,却已有了些不善,“我说小客官儿,你们这里头全是铜板儿,加起来连一银株都不够!装什么阔呀!”

三人露出不解而惊讶的神色,那店小二瞥他们一眼,把荷包打开倒过来,一荷包的铜板儿哧溜溜的滚了一地。小姑娘叫了起来,“呀!该不会是我拿错了吧!”

小二眼里的狐疑一重,语气也硬了几分,他叉腰一个个指过去,“我早就看你们几个不对劲!穿得有模有样,就是为了到这儿骗吃骗喝!好高的段数!你们哪个破庙的,头儿是谁!咱们这七香阁遇到不少这摊子事儿了,你们仨从实招来,否则带你们上衙门!”说着就要去抓小公子后颈的衣裳。

“哎哎哎!”粉衣姑娘上前拉开小二,皱着鼻子对他道,“不准动手动脚!燕国律法怎么教你的?不许于公用场合单挑或群殴,这里是公共场合,你这么抓他,抓伤了有你好受的!”

那小二一下就横了,卷起袖子指着他们,“你们一个个小鬼头,当爷我是吃干饭的!吃霸王餐还有理了!还跟爷提燕国律法,那律法有没有教你,吃霸王餐是要打官司的?!”

那小公子从他手中挣脱,不耐烦的扭扭肩膀,狭长的眉目透出不可侵犯的贵气,只那么冷冷瞧他一眼,就让小二的气势低了低。绿衣女孩见势,上前声音清亮的道,“老板,今日是我们拿错了钱袋,不如您让我们雇匹马回家,等我们安全到了家,一定加倍赔偿你!”

店小二摸摸下巴,觑着眼睛道,“我哪知道你们会打什么鬼算盘!这么着吧,你们统共欠我一百二十银株,就留在这儿给爷跑个堂洗个碗,拿苦力凑,凑够了就放你们出去!”不就是三个小乞丐么?放他们出去还有要得钱的道理?不如从他们身上捞点好,横竖都是没爹没妈的东西,谁会来找?

“啊?”绿衣女孩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身旁的两位天之骄子,迟疑道,“可我们……不会啊。”

二楼的轻纱之后,一老者捋了捋胡须,眯眼看了看身旁的人,他面色淡淡,悠然自如的做着茶,茶水热气蒸腾飘浮,蕴在他脸上,有一种谪仙般的不真实。

楼下又传来小二不耐烦的轻喝,“不会就学!总之欠钱得还!“

粉衣姑娘像小大人似的抱着手,眼神颇为不屑的瞅了瞅店小二,“强用童工,你不怕官兵抄家?不就是欠你钱么?我堂堂大燕长公——唔……”话还没说完,她便被身后的绿衣姑娘捂住嘴,那女孩抬头讪讪的笑,“老板,不然你押我们去衙门吧,到了那儿我们就有办法还你钱了!”

小二还没开口,就听得楼上一声不冷不热的轻喝,“喂!”小二转过头,当头接住楼上落下的钱袋,那人皱着眉道,“你这店好生聒噪,配得上称燕京第一?我家主子替这几位付账,你赶紧闭上嘴!”

小二掂了掂钱袋,面上立即眉开眼笑,他弓腰挤着眉毛道,“是是是,小的闭嘴,闭嘴!”

这时,台阶上下来好一长串人马,为首的人一身靛青色锦袍,金线镶玉腰带勾勒出精壮的腰身,举足之间有出尘的贵气洒脱。他面色淡漠,眉目如峰,就那么直直走出去,身后跟了许多护卫。

店门外有人牵来一匹马,通体红棕,马面垂下红缨,很是威风凛凛,厅堂里的粉衣小姑娘一看那马就跳着叫了起来,“汗血马!”说罢立刻双眼放光,拔腿冲了出去。青衣男子刚拉住马缰,便听到身后一身软糯糯的轻喊,回过神来时那抹小小的粉色身影已经先他一步踩上马镫了。

“阿莳!”绿衣姑娘提着裙子冲出来来拉她,“别在这里撒野,仔细摔着!”

晗莳却置若罔闻,小胳膊小腿的上不去,苦着脸对她抱怨,“阿姐……你扶我一把……”

她还在这儿努力攀爬着,身后却已有一只大手托着她放上了马背。晗莳又惊又喜的回头,看到那双淡漠的眼睛,依旧笑了起来,摸着马背甜甜的喊他,“叔叔,你不是燕京的人吧?”

他被她问得愣了,只轻轻眯了眸子,不予回答。

这时,小男孩也从厅堂内踱步走出来,不屑的瞧着那匹马,道,“汗血马咱们家也有,偏你稀罕这头?”

青衣男子侧过头去看他,眼里有打量意味。

晗莳在马上一本正经的摇头,“阿昼,这不一样。咱们燕京的良驹只有千里马,汗血马都是次品,我唯一见过的汗血宝马,除了这头,便是除夕宴上南国使者带来的那一头了!”说着看到了绿衣姑娘的眼神,知道说漏了话,立刻捂住嘴,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白胡老者看了看这情况,对青衣男子低声说道,“殿下,今日还要启程么?”

他摆摆手,看着马背上兴致盎然的姑娘,道,“明日再启程,你们先回驿站,留几个精锐暗地里随侍,另外……”他看了看身后的另外两人,道,“再牵两匹马来。”

白胡老者颔首,“是。”说罢便叫人牵马去了。

绿衣女孩不是没听到他的吩咐,见他望过来,不由得指了指自己,问,“我也可以骑么?”

他看着她,点了点头。小姑娘立刻笑起来,两颊的梨涡甜醉。他又看了看穿紫色锦袍的晗昼,淡淡道,“我的汗血马不一样,想不想试试?”

晗昼本来不想理他,可看到被牵来的两匹马,眼睛里明显绽出两抹亮光。这两匹马较矮,可马蹄一仰,叫声也是相当响亮。小孩子,心里再傲娇,也是贪玩的,晗昼立马上前,踩住马镫哧溜翻身上去,淡薄的眉目下也有了稚嫩的笑意。

三个小孩儿都上了马,青衣男人坐在晗莳身后,拉过马缰打马上前,女孩儿兴奋异常,笑声如银铃般绽开,毛茸茸的发时不时蹭到他的下巴,他低低的瞥一眼,晗莳的侧脸如雕刻一般精致,眉眼弯如淡月,明眸皓齿间是另一种让花黛失色的粉嫩。

看着看着,眼前浮现出另一张脸来。

渐渐来到郊外的河边,和风清朗,头顶是湛蓝的天,四周春意盎然,晗莳有些意兴阑珊,这时身后一空,那人下了马,亲自伸手将她抱下。另一边,绿衣姑娘也下了马,跑到桃花树下发呆,晗昼慢吞吞移到树桩旁,砰的一声坐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他走过去,问桃花树下的女孩。

她抬头对他粲然一笑,小小的虎牙露出来,“我叫重衣,聂重衣。”

他看了她两眼,点点头,望向后方喂马吃草的晗莳,重衣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歪着头笑了起来,“我堂妹最喜欢马,整日都和马腻在一起,身上一股子马腥味儿。”她调皮的捏住鼻子,皱起眉头瓮声瓮气的说,“我都不想和她睡!”

男人回过头来,问,“宫里有那么多马么?”

重衣很自然的摇摇头,完全没注意到“宫里”这两个字,她道,“自然是没有的,所以她只和燕哥儿玩。”见他神色疑惑,她笑着解释道,“燕哥儿是她给那马取的乳名,我觉得很荒唐,一匹马怎么可以和大燕朝同名呢?可是我婶母说无妨,大燕朝就是踏过这些人人马马建立的,叫我们要爱护它。”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笑道,“对了,我婶母也姓燕!她也和大燕朝同姓呢!”

重衣说完,只见面前的人突然抬起头,看着渺远的苍穹,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他脖颈弯出的弧度,莫名觉得戚戚。

“你婶母说得很对。”他突然开口,眼睛依然望着九天之外,“天下苍生,皆有被爱护的理由。”

重衣还想说话,却听到晗莳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阿姐——”她侧头望,只见小姑娘正兴冲冲的朝河边奔过来,脸上因为跑得太快有了两抹红晕,她在两人面前站定,笑嘻嘻的抬头看他,“叔叔,你是个好人,你帮了我们,还带我们骑马游玩,真是快活!”

“我是个好人?”他重复问。

两人一起点头,像花儿一般的笑开了。

晗莳笑够了,突然问道,“叔叔,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神色一滞,颔首道,“我姓玉。”

“姓玉?”开口的是重衣,她眼睛亮亮的,看了晗莳一眼,道,“我们还认识一个姓玉的人,他也是我们的叔叔,和你长得一样好看。”

他哦了一声,复又问道,“他怎么样?”

晗莳低头玩自己采的一束黄色小花,漫不经心的笑道,“他很好呀。他的夫人生了两个宝宝,可漂亮了!”她抬起头,兴致又高了些,“绿瑶姨母现在肚子又大了,可惜了,今天没能带他们出来玩儿,要是他们也在,我就更开心了!”说着还跳了跳。

他眼里的颜色突然浓重了起来,两个小姑娘见他不说话了,牵着手去找晗昼玩了。唯他一人站在原地,侧过头看波光粼粼的湖面,眼里倒映着数尺清波,荡漾悠远。

回去的路上,他问了晗莳许多问题。

“你母亲……还好么?”

晗莳奇怪的回过头,“叔叔,你认识我母亲么?”

他神色闪烁,垂下眼道,“只是见过她。”

晗莳突然鬼精的笑了,她向他眨眼,“叔叔该不会是喜欢我娘亲吧?”见他怔忪的抬起眼看她,她咯咯的笑起来,“我娘亲长得那样好看,被人喜欢太平常不过了,可是她只爱我爹爹一人。我爹爹说,曾经有三个人和他抢娘亲,一个是我舅舅,可是我不信,我舅舅怎么可能要抢娘亲呢,我舅妈都给他生了两个弟弟了!”

“是么?”他语气波澜不惊,牵着马缰接着问,“那另外两个呢?”

晗莳得意的转回头去,天边橘红的落日映照着她的脸洁白无瑕,她晃着脑袋说,“还有一人,听说比较惨,被我娘亲拒绝了,然后想不通,出家了。”

他踢着马腹,眼里倒映着两个红彤彤的落日,深邃而清明。

“还有一个……”晗莳皱着眉回想,“好像被我爹赶回老家了,从此再也不敢觊觎我娘亲。”

晗莳感觉身下马儿走得快了些,身后的人好像僵硬了一般。她刚想回头,就听他不冷不热的道,“别老听你父亲胡扯。不是被他赶回老家了,是那人高风亮节退出情场,才给了你爹可乘之机。”

“你说什么呢!”小姑娘不悦的回头质问他,“你别欺负我年纪小听不懂话,可乘之机一听就不是好词!我翠娥姑姑说,我爹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多人来拆分都不可能得逞的!”

他不说话了,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的路,嘴唇也紧紧抿着。晗莳不服气的轻哼了一声,径自回头哼起歌来了,软软糯糯的调子,散在这一方温柔的暮色中,也感染了他的眼梢。

回到城中时,已入夜了。春寒氤氲在天地间,让人的眉梢都结了淡淡的霜。一行人在栈道旁停下马,他看了看迷茫的前路,问身边的护卫,“信传过去了么?”

护卫颔首,“回殿下,燕后回信说,戌时三刻会亲自来接。”

他波澜不惊的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熟睡的女孩,伸出手,犹豫再三,还是揩了揩她沾了黑灰的鼻尖。一旁的晗昼晃着小胳膊小腿儿下马,看了看在男人怀里熟睡的自家老姐,什么也没说,径自走到重衣身边,两人相携着去捡草喂马了。

没过多久,前方响起阵阵马蹄咚隆之声,一队人马渐渐在暮色中清晰起来。他坐在马上遥遥望去,拉着马缰的手突然紧了紧,如自己的心尖一般,像是触到了什么,直往里缩。

“吁——”清亮的叱马声响在不远处。有人利落的下马,三两步向这里跑来。身后是重重禁卫,她的身姿还是一样轻盈,暗红色的披风随着她猎猎飘荡,如灵动的眉目一般,总在人心湖划下涟漪。

“母后!”晗昼最先喊出声,跑过去一把撞进她怀里。燕长宁蹲下身抱住自己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责怪的道,“可担心死我了!你们怎么偷溜出宫了?也不知会母后一声,出了事看你找谁!”

重衣走过来,垂下头咬唇道,“婶母……是重衣撺掇他们出宫玩儿的,你要怪就怪我吧……”

燕长宁伸手过去摸摸她的脸,把她一道搂到了怀里,抚着背道,“好孩子,吓到你们了吧?外面可不像宫里那么安全,万一你们出点什么意外,叫父皇母后怎么活?以后别这么莽撞,要出宫和福公公说一声,母后带你们出去,或者派人领你们出去玩儿好不好?”

重衣搂紧她的脖子,笑道,“我就知道婶母最好了!婶母舍不得怪我们的!”

她轻笑一声,问晗昼,“昼儿,你姐姐呢?”

晗昼在母亲怀里温存了一下,心里的脆弱被填平了,那股子傲娇又上来了,他满不在乎的哼道,“阿姐最不安分,非要和陌生人上马,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晚才见到母后!”

燕长宁笑着摸摸他的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姐玩性最大的。”她放开两个孩子,站起身来望向前方。

只是三尺清风的距离。

翠娥这时拿着大氅从后面走上来,拉过两个孩子为他们披上,蹲下身子,眼里都有了泪花,“吓死姑姑了!可有伤到哪儿?有人欺负你们么?”

晗昼伸手擦擦姑姑头上的汗,只是脸上神色依旧是别扭的,“我们没事。”

翠娥松了口气,将他们抱进怀里。

只是这么半刻,她已经脱离身后的重兵禁卫,一步一步走到另一边黑压压的人马中,仰起脸看着马上的男人,良久,轻轻打了声招呼,“无痕。”

这样沉默的相望,好似可以持续百年。周围的火光照亮她的脸,那份皎白有了些淡淡的粉,她的轮廓那么柔和,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他不知此刻心中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喉中翻滚,他吞咽了一下,抱着熟睡的晗莳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

燕长宁伸手接过孩子,晗莳许是觉得不舒服,哼哼唧唧的闹,她抱着孩子在怀里哄了哄,拍着她的背,晗莳渐渐安静下去,伏在母亲身上又睡了过去。

玉无痕淡淡的看着这一幕,就像隔着结满霜花的玻璃。眼前的长宁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五年未见,她的容颜还是艳艳独绝,只是有什么东西在随着岁月发酵,在她身上变得越来越醇厚香甜,他却错过了这漫长的过程,再也无法亲自看着她开花。

周围安静下来,只有火把在噼啪的烧。连风都静止了,像在聆听谁的低语,时光那样悠长。

“无痕,”她看着他,真挚的颔首,“谢谢你。”

他的心里突然很苦。眼梢一颤,他鼓起勇气望进她静若明渊的眼底。她亦不躲闪,眼中映照的火光如她赤诚的感激,摇曳着,明亮着。

这声谢谢,包含了太多。她想,也许他当年看懂了她的用意,没有为难南下的军队,一路退回宁川。也许他在某一刻放下了执念,从恶魔变回君子,还四海太平。

还要谢谢他,在听闻她入狱的消息后,急切的出兵想要攻破燕京救她于危难。谢谢他在她将要死去之时焦灼的陪伴,谢谢他在玉屏山的陪伴和包容,谢谢他救下她的性命,才让她有了如今的人生。

许多声谢谢,她从没机会说出口,如今一说,却又觉得十分苍白。

这五年来她一直关心着宁川那边的消息。他已经是一个王,有了自己的土地。他曾经亲手砍下父亲的头颅,如今他重新站在宁川,坚强的脊梁挺立着,俯视曾经的耻辱。她也知道,宁川王妻妾双全,连孩子都比她多了。可他眼中的淡漠一如往常,找不到一点人情温暖。但至少,他不再是魔,也许时间还不够长,等到他们白发耄耋,再想想如今翻涌的心绪,只怕会觉得好笑。

栈道上终于开始起风,前方的街灯被蒙蒙细雨打湿,烛光也变得迷茫起来。两人依旧相对站着,雨细如牛毛,沾在发丝上,眉梢湿润,面目不再清晰。就像他们之间的一切,有过瞬间的温暖,下一刻便被抹去,可抹得不彻底,只在他心里留下迷蒙的痕迹。

她头顶有一颗樱树,雨打湿了花瓣,落在她发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

这画卷很美。

他犹豫着,却最终前进两步,伸出手,拈起她发间樱花。

她没有动,低头看到他靛青色的衣角,那里有些微濡湿的痕迹。像那年的玉屏山头,晨间的露水清凉,打湿了她的罗袜,亦沾湿了他的衣角。

他身子一让,那抹衣角顿时出了她的视线。当她抬起头时,只看到一个宽阔的脊背,那抹身影往前走去,渐渐远离,直到消失在朦胧细雨中。

大队人马纷纷撤离,那匹汗血马在迷蒙夜色里仰头喷出濡湿的白气,被留在原地。一众身影像泼墨画,在昏黄的街边烛灯下显得不真实。

回到宫中,远远就看到宫门外候着王福。他勾着腰小步跑上来,四处张望了一下,终是看到了被人抱着的三个孩子,倏的松了口气。他垂首打千儿,“娘娘,宫里已经开始敲更了,您瞧这晚膳……”

她被翠娥搀扶着,只问,“皇上呢?在哪儿?”

王福一脸难色的抬头瞅着她,苦巴巴儿的道,“皇后主子,就等着您救场了!沈相今日进宫,主子爷还有两位大人现在还陪他喝呢!奴才手下的人劝了许久,就是不见他们停啊!”

她抿嘴沉吟。沈相是三朝老臣,最近立了不少大功,深得段麒麟宠信。今日是他亲自进宫,几个爷们儿聚在一起喝点酒也不是什么大碍,她开口问道,“那今儿这事儿呢?瞒住皇上了么?”

王福颔首道,“回娘娘,小主子们偷溜出宫的事儿奴才照娘娘吩咐瞒住了,没走漏一点儿风声。”

是没走漏风声,否则他也不可能喝得这么开心了。

她嗯了一声,往宫门走去,边走边吩咐道,“派人去支会玉总督,说贵夫人在府里突感风寒,许是孕期不适,叫他速速回府。”她抬起一只手指嘱咐道,“是当着他们几个的面儿报,不必忌讳。”

王福觑了她一眼,毕恭毕敬的应了声,带着人去办了。这边,她被人搀着坐上轿辇,往寝宫方向去了。三个睡过去的孩子坐在后面的銮轿上,一行人在御道里浩浩荡荡的向前方移去。

她有些心神不宁,翠娥看了看她,壮着胆子开口道,“主子……奴婢觉得沈相肚子里有猫腻。”

她挑了挑眉,侧头睨着她,问,“哦?你说来听听。”

翠娥踟蹰了一下,才道,“沈相最近这样和咱们皇上套近乎,怕不是要攀亲戚了!您忘了?他有个女儿,年方十八,唤沈桃,除夕宴露过脸的,虽说不像您有倾城之貌,好歹年轻个几岁,皮肉都嫩得一戳一汪水,她若是有心勾引皇上,咱们这儿怎么兜得住?”

她戳她脑门,不以为然的笑道,“你个鬼丫头平常提防得够多啊!我和他你不算一路看过来的,至少也窥过冰山一角,这么多年了,恩爱是假的?哪能那么轻易就让人勾引了去!”

翠娥嘟着嘴揉脑门,“奴婢是为您着想……”

她不说话了,头往后靠在椅背上,干脆阖了眼睛。

回到宫中,安顿好几个小家伙,在寝殿里发了会儿呆,刚要起身走出去,却被人扯住衣角,她回头看,只见晗莳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来,此刻裹着被子巴巴的看着她,“娘亲……”

她浅浅一笑,弯下身子抱起她,坐到罗汉榻上,捏捏她的鼻子,“你够精神啊!骑马骑得快活?”

晗莳笑起来,点头重重的嗯了一声,搂住她的脖子甜甜的靠进她怀里,“娘亲,是那个玉叔叔送我们回来的么?”

她理理她的鬓发,轻道,“嗯,他送你回来的时候你睡着了。”

晗莳咧嘴露出小虎牙,“娘亲,我觉得那个叔叔真好,他帮我们付了一百多银株的菜钱,还带我骑汗血马,我今天可高兴了!娘亲,他说他认识你,你认识他么?你可以让他经常来看我么?”

燕长宁摸着晗莳的脸摇摇头,“他也是很忙的,能带阿莳玩这么一天已经够了。”晗莳的小嘴撅了起来,她浅笑一声,摇晃着小姑娘,脸靠在她柔软的发上,“不过他送了你一份礼物,那匹汗血宝马,他留下来了。”

晗莳从她怀里抬头,眼睛亮亮的,“真的?”

她刮刮她的鼻梁,笑道,“嗯,千真万确,渠公公帮你把它养在马厩里,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可以看到它了。”

晗莳笑眯眯的靠进母亲的怀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落寞了下来,“娘,我想爹爹了,他怎么没来接阿莳?他每晚都会来这里,在我们睡觉的时候亲我们的。”

她摸摸自家女儿的头,声音低了下来,“爹爹今天来不了了,他有应酬。乖宝贝好好睡觉,明天一睁眼就能看见爹爹了。”

晗莳伸出嫩嫩的小指头,“拉钩。”

她笑着勾上,道,“拉钩。”

晗莳在她怀里睡去,夜渐渐深了,邓渠这时候跑进内殿,燕长宁在嘴边竖着食指,要他噤声,挥手让他外面等。邓渠立马捂住嘴出去了。

她安顿好晗莳走出来,邓渠立马迎上去,“主子娘娘,主子爷醉醺醺的到了燕羽宫,喊着醉话要找您呢!您快回去吧!”

窗外的天泼墨一般的黑,收了伞一进正殿,便听见内殿传来一人含糊不清的急躁醉吼。

“燕儿——朕要找燕儿……我的燕儿呢……”

有宫人进出内殿,端着热水和醒酒茶,却统统被燕皇赶了出去,就连王福都近不了身。她摇头叹口气,松了身后的披风,独自走进内殿,轻易看到了瘫在床上胡乱翻滚的人。

她转身吩咐翠娥,“重新端热水和醒酒汤来。”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接近,他本醉着,闻到熟悉的香气,突然痴痴一笑,拉住她的腕一把把她扯倒在怀里,手顺着宽大的袖口捋上去,直摸到圆润的香肩。燕长宁被他压在怀里,头顶满是他浓重的酒气和炽热的呼吸,她对身后的翠娥使了个眼色,宫人们放下东西出去了,她这才回过头狠狠打他一下,从他的怀抱里挣出来,嘴里嘟囔着,“喝得个烂醉还耍起酒疯来了,趁机欺负我,以为我不会还手?”

他却好像没听见,半眯着眼神智不清的喊她,朱红的唇一抿一翘,喉咙里舒服的嗯啊嗯的,带着孩子般的笑意。

她解开他领口的盘扣,手指触碰到他滚烫的身子,被他一把握住。他贪那抹冰凉,迷迷糊糊直把她的手往身上捋,从领口探进去还不够,还要拉着往下,被她一把抽出来,当头一句“登徒子”,起身走到铜盆前捏了把毛巾,这才坐回来,一下一下仔细的擦他的脸,还有脖子,最后是胸膛。

擦着擦着,心里突然升起许多柔情来。这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他喝醉了,她就是一个平凡的妻子,为他擦身子,醒酒气。他即便耍酒疯,在她眼里也是可爱而真实的。五年的宫闱生活,这样的机会既多也少,说到底,他是皇帝,平日政务缠身,身份不同,他不是她一个人的,他是天下百姓的,若是有臣子心怀不轨,想要把自家闺女送到龙床前攀龙附凤,争裙带关系,她又有多大把握他不会接受呢?

她对翠娥把话说得那么满,其实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是真正属于她的,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她孩子的父亲。

帕子渐渐凉了,他身上的热烫消了些,她把帕子一甩,就这么俯身贴上去,听着他胸口的心跳,像打在她心里的鼓,让她感觉真实而安定。

“燕儿……”他又迷瞪的咕哝出声,她回应道,“我在这儿。”

感觉到胸前躺着的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搂紧了她往床榻内侧一翻,滚烫的酒气喷在她脸上,她眼中柔情带了一丝清明,仰脸望着他,抚上他的脸划过俊朗的眉眼,在轻阖的眼皮上印下一吻。他伸手拉过她五指交扣,要去寻她的唇,被她用手挡住,怨声道,“一股子酒气,难闻。”

他闭着眼醉醺醺的嗯了好长一声,按住她覆在嘴上的手舔起了手心,掌心又麻又痒,烫烫的湿气喷出来,惊得她哎呀一声想抽出来,奈何这人醉了酒都还气壮如牛,固执的像品尝佳肴一样把她的手啃了个够,这才放开来。她发狠在他衣服上擦拭,他抓过不规矩的小手按在□□的胸前,将她抱了个满怀,嘴里不停的嘀咕着,“燕儿……我的燕儿,燕儿……”

声调哑哑的,听上去带了股委屈,她心里密密麻麻酸起来,眼角一湿,嘴角却是甜甜的弯起。她乖顺的往他怀里靠,他喊一声,她便应一声,“羽,我在这儿,你的燕儿在这儿……”

他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魔怔,不停的在她脸上吻,衣裳本就半开,他许是觉得热,一把脱了丢到地下,迷糊着来扯她的衣服,扯半天扯不开,就直接上嘴,唇从脖颈一路往下,流连在他熟悉的香气里。

醉酒的人像飘浮海面的孤舟,急切的想寻找港口。即便意识不清,他也知道,她就是他的家,他的港湾,他的温柔乡。

胸前领子被他这么一弄,也形同虚设了。她被他吻得热起来,干脆自己解开腰带,扯下肚兜,凑上去抱住他。他得到回应,像吃了糖的孩子,贪婪的索要。那片胸/乳印着他的痕迹,那双手不停的在光溜溜的身上游走,激起一片片酥麻。最终,他覆在那处,不轻不重的揉捏起来。

她被伺候得舒服,咬着唇隐忍着声音,他不够,往下俯身,托住她的臀,以嘴代手,这下她再也不能冷静了,不自觉的从喉中泻出羞人的低吟。她受不得这个,拉他上来,他也不纠缠,直接覆上来吻住她的唇。酒气未散,他的手伸进她的三千青丝里,缱绻的揉弄,唇齿交接间含糊不清的咕哝着她的名字,听得她化成了水,两条雪白的腿动情的勾住他的腰。

欢爱延绵,动人的吟哦像乐曲,刺激着他的耳根。于是他越发卖力,那具身体是他所有的眷恋和向往,他痴迷,品尝,爱惜,舍不得放开,不愿意分离。一次不够,就再一次,直到天荒地老。

她抱着他颤抖,眼里迷蒙得像是罩了天街里的薄雾,柔软清波一般。

重重疲倦间,她靠着他睡去,欢愉渐散,那些深凉的情绪入了梦。五年的夫妻恩爱,真怕比不过这日渐浑厚的庙堂皇权。

更漏滴了三下,桌上的灯油都燃尽了,一缕青烟飘在半空,他从迷蒙间清醒过来,看着怀中娇妻,她半裸在锦被外的肌肤有他密密麻麻的吻痕,他看着,伸手抚了抚,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满足感。她沉沉睡着,不知晓外界的一切,他俯身相就,吻她眼角早已干涸的泪。

“嗯……”梦中人被他闹得清醒过来,她半睁着眼睛,看到头顶那抹坏坏的笑,没好气的推开他,径自往床榻内侧靠去,被他轻笑着一把勾回来圈在怀里,揶揄道,“吃饱了就翻脸,把你男人当什么!”

她捶他一下,“别搂这么使劲,我腰疼!”

“那我给你揉揉。”他笑吟吟的伸进被子里揉她腰间痒肉,她挣扎不停,张口咬住他肩膀,他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狠狠捏她腰,“继续,我就爱看你使小性儿的样!”

这人向来软硬不吃,她放弃挣扎,任他上下其手,动也不动了。他正尽兴,发觉她不大对劲,扳过她的脸,看到了满脸泪渍,他心一慌,什么旖思也没有了,忙慌的擦她眼泪,晃着她问,“燕儿,你怎么了,恼我了么?还是谁欺负你了?你说话呀。”

她抬起泪眼幽怨的看他,“你,你欺负我,欺负大了。”

他一愣,努力回想,最近自己应该没有做什么惹恼她的事啊,难不成她指的是……他眼里亮光一闪,顿时又湮灭下去。不太可能啊,按他对她的了解,床弟之事她也应该挺喜欢的,每次吃饱了就跟猫儿一样的窝在他怀里,别提多餍足了。可这次……他埋下脸看她,她面有不甘,咬着唇低低抽泣着,看得他越发心痛了,只好俯下脸去抵着她的额,问,“燕儿,是不是我……太用力了,还是……太多次了?”

她被他说得面色一红,一抹泪就去打他,嘴里嚷嚷着,“你脑子里只有这事儿么!还是迟钝?”

“嗯。”他点点头,捞过她打他的手放在嘴边吻,眼睛深深的盯着她,“我是迟钝,我以前觉得自己特别精明,能看穿别人的心思,直到遇上你,真正爱上一个女人,才发现女人心不可猜,太复杂了,弯弯绕绕的。所以你有什么不快就说出来,或者像刚才一样打我也行,你用劲点儿,不用劲我过意不去。”他声音一低,眼里有了些歉意,“毕竟……我把你关在宫里,已经够委屈你了,你是一只鸟,偏偏跟我过宫墙里的生活,我知道你不快活。”

她像被他说中心事,心口一抽,捂着嘴呜咽起来,眼泪从眼角簌簌滑下来,他心里一急,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顺气,“怎么了?哪句话不对了?燕儿……你说句话吧,为夫心里七上八下的,被你这么耗着,真不如去死!”

她抽抽搭搭的嗔他,“动不动就死啊死的,你要是敢比我先死,黄泉下等着,我定会找你算账!”

“好好好,”他摸着她的发哄她,“那你跟我说说,你心里因为什么不痛快了?”

她这才从他怀里仰起泪光闪闪的脸,可怜兮兮的望着他,“羽……你会一直是我一个人的么?”

他奇怪的一皱眉,好笑的刮了刮她的鼻子,“怎么突然这么问?我一直都是你的啊,咱们拜过堂,成了亲,你我的名字印在大燕皇家婚帖上,盖了金印,这辈子都逃不脱!”

她哽咽了一下,迟疑着问,“那……你还会是其他女人的吗?”

他脑筋顿时清明起来,声调凛然了一些,“是有谁跟你说了什么?”

她看着他这种眼神,心道不妙,他每次想杀人时就这幅样子,当下立马抹了眼泪,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没有谁跟我说什么,我只是……”她咬咬唇,干脆全盘托出,抬头觑他,“沈相是不是有送女儿进宫服侍的意思?”

他心里一松,原是因为此事……他叹了口气,“他有这个意思,难不成我这个九五之尊就要接他的茬?”

“那……”她迟疑道,“你为什么最近如此宠信他,还和他喝酒喝到这么晚?”

他奇怪的咦了一声,好笑的看着她,“燕儿,我都没注意,你好像变笨了。”

她眉头一皱,“你才笨!”

他笑着揽着她,“你难道都不知道么?最近南边蚕桑情况不太好,朝中上下没有一个愿意前去视察的,蚕桑一败,这一年丝绸业都不会好。我宠信沈相是有理由的,他老家在江南,混了三代,家财万贯,手中桑蚕之料厚重无比,我想让他给出来点儿,毕竟他得了圣眷,就该为我做事,偏偏这人老奸巨猾,死活不松口答应此事,我今日召他进宫,和无尘月城两人轮流灌他酒,他喝瘪了,我们仨也差不多了……好歹是哄骗他接过了圣谕,还让他点了手印呢!”

她听着,心里郁结之气渐渐散了,取笑起他来,“你们这招真够损的,要是等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吃了个哑巴亏,还不得怄死!”

“让他怄去!”他拉过她的手臂摸啊摸,眉眼弯弯的像狐狸,“我早就想放放他的血了,还有朝中许多人,兵权该削的削,家财该收的收,以防他们拥兵自重,或者散财买兵,那我这皇帝就惨了。”

她点头嗯了一声,深表赞同,可心里还是有疑问,她伸手在他胸膛画圈,问道,“这是一桩……可家国之事是分开的,你还没回答我,他是不是想把女儿送进宫?”

他侧过脸笑着捏她颊肉,“说你们女人通透,实际一个个的死脑筋!你这么担心自己丈夫会跑?咱们夫妻都五年了,你看我有过一次不规矩么?人家府里三妻四妾,我大燕皇帝,宫中独养一妻,小燕儿,你的脸面可比我都大呢,整个大燕看你就像看菩萨一样,都知道惹恼了你比惹恼皇帝还要严重,你难道不知道?”

她不语,其实是知道的。他对她的宠爱早就超过了任何一位帝王。可是她何德何能呢?她贤德么?后宫无人,他也没机会让她展示贤德啊。她有功劳么?五年前的功劳又算什么功劳呢!他的社稷刚刚起步,她却帮不了一点忙,其实是不敢帮忙,她怕他忌讳这个,五年来每每在床上问起朝堂之事,都被他敷衍带过,她想,也许他是真的不希望她干政吧,他喜欢的不是无知妇人么?那她干脆不操心了。可是这样一来,又觉得自己眼界短浅,别人随便一点小风声就可以左右她对他的信任,这样也不好。

真是两难。

正想着,他的目光却幽幽的飘过来,低沉的喊她,“燕儿。”她回过神来,抬头嗯了一声,他轻叹着抚上她的脸,柔声道,“不要把自己当做皇帝后宫的女人,我没有后宫,我只有一个妻子。夫妻一体,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想问什么就问,想说什么就说,你不是最爱在朝堂上和我对着干么?”他嘴边浮现悠远而清浅的笑意,“你还喜欢驰骋沙场,舞刀弄枪,我不想拘着你,我的燕儿有四处去飞的权力,我这里,只是她栖息的地方,而不是豢养她的笼子。我有幸得到这只鸟儿,没有权力割断她的翅膀。你……明白么?”

他的眼里有柔软而深邃的光圈,看得她眼睛一花,猛地扑进他怀里。他长叹一声,胳膊有力的圈紧了她,心底都是复杂的情绪。这傻姑娘,真以为自己不愿她干预朝政么?因此就处处避嫌,也是怕失去帝王的宠爱吧。她哪里知道,他对她,早已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简简单单的宠爱了,是以心相许,一生一世的承诺。他握紧她的手,贴在胸口。

他不愿在寝宫里和她谈起朝堂之事,也是怕她嫌烦。自己是她爷们儿,有理由为她挡下外头的风雨,何必叫她听了去心烦呢!谁知此举本意是为她好,却让她离朝堂越来越远,到最后,区区一个沈相之女都可以叫她如此伤心。其实她不知道,沈相不是头一个想攀龙附凤的臣子,这五年来有过许多想要充裕他后宫的大臣,统统被他巧妙的拒绝了,且一个都没让她知道,怕她知道会多想。偏偏这一个叫她知道了,惹出这么多眼泪来。也罢,以后干什么都当着她的面儿,让她瞧见他的心多么坚定,坚定得跟铁石一样的,一辈子认准她一个了。

他想着,笑吟吟垂下脸去吻她,“还恼我么?”

她哽咽着抬头,道,“恼。”

他眉头一皱,哀怨道,“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恼我?”

她抹了抹泪,破涕为笑,“你忘了给孩子们晚安吻,他们恼你,我也恼你!”

他回过神来,懊恼的摸摸脑门儿,“唉,今儿忙忘了……那怎么办?明儿补上?补上不行,莳儿这丫头鬼精鬼精的,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老爹……还有昼儿,跟他老子也装清高,真受不了!还是重衣这丫头懂事,从不给他皇叔添堵……”他在这儿自言自语,旁边的小女人笑开了花,凑过去搂住他的腰靠在他胸膛上,感受到那温度,心里安定下来。

这才是真实的呀,真实的人,真实的体温,真实的话语,真实的拥抱和亲吻。这个男人一直是属于她的,醉了酒口中只有她,这么多年后宫也只有她,心里也一定会一辈子只有她,哪怕她人老珠黄,他看不下眼,自己先走……

想着想着,自己笑了出来。窗前结了霜花,月光胧淡,殿内一片温热。

第二天,他下了朝,直直往玉晖宫院子走——堂堂大燕皇帝,要赶着去给他的小崽子们赔罪。

一进了院子,便看见自己的女儿骑在一头高大的红棕马上朝底下的人耀武扬威,这马看着眼熟,他多看了两眼,陡然被一声清亮的叱声喊回了神,晗莳看见了自家爹爹,鼓着腮帮子质问,“父皇,你昨晚失约!”

燕皇自花红柳绿间走过来,拉住马缰,踩住马镫一下上去坐在她后面,捏捏她的小脸,“所以父皇来讨你们欢心来了。说,你想要什么!”

晗莳一改往日刁蛮,眉眼弯弯的回头,捧着自家老爹的脸大大的嘬了一口,笑得可人,“我什么都不要,我要爹爹每晚哄我们睡觉!”

他朗笑一声,“这有何不可?”

晗昼刚从宫门里出来,倏然看到这一幕,面色不自然的回过头,却被身后的人喊住,“昼儿!你躲什么躲?”

晗昼讪讪的退出来,段麒麟从马背上下来,笑吟吟走过去将他抱起来。这小子自出生以后就这样别扭的脸,也不知道是遗传谁,脾气也臭,只有燕长宁能降住他。不过今日他心情特别好,抱着他又摇又哄,再别扭的脸都能被逗出一丝笑。

段麒麟亲了他一口,笑着问,“父皇今夜哄你们睡觉可好?算是给你们赔罪。”

晗昼很不领情,“父皇,昼儿不要您哄我们睡觉,要你陪我们睡觉!”

他眉头一皱,“这怎么行?!”当然不行了,晾着他的软玉温香独守空闺,他才不干呢!

晗昼嗤他一声,“这算哪门子赔罪?一点诚意都没有!”

他逐渐醒过味儿来,这小子和他姐姐一样,有点鬼灵精,不会是在整他吧?他犹疑的看向院内的晗莳,只见她正兴冲冲的在仆人的陪伴下喂马,脸还靠过去挨了挨马面,尤其亲昵。他知道自己女儿喜欢马,但他越看这马越觉得不对,干脆放下晗昼,走过去问,“莳儿,这马哪来的?”

晗莳漫不经心的回答道,“是一个姓玉的叔叔送给我的。”

他松了一口气,笑着哦了一声就要走向晗昼,谁知脑中顿时惊雷一闪,停在了原地。

玉叔叔?哪个玉叔叔?什么时候送的?

他急忙转身走过去,把他的疑问问了出来。

晗莳很不耐烦的一嘟嘴,“就是一个长得很帅的玉叔叔,不是这个玉叔叔,是那个玉叔叔。”

段麒麟抿抿唇,问,“他什么时候送给你的?你母后知道么?”

晗莳回头笑,“知道呀!还是她帮我收的礼物呢!”

院子里的紫藤开了花,一簇簇拱在架子上,他的眼睛飘忽的移到紫藤架下的藤椅,突然很想过去躺躺。刚挪动两步就停住了,在原地站了半晌,突然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晗莳唤他他也听不到了。

燕羽宫里,她正在桌案前写字,屏风后突然冲进来一个人,她抬头,看清来人,噙着笑迎上去,“赔完罪了?”

他不说话,凑近她拉住腕就往床上扔,她浑身一惊,推他俯身相就的胸膛,红着脸道,“大白天的,做什么!”

他不言不语,强硬得可怕,径自推倒她就开始解她腰带,被她胡乱的挡着。他手上动作一停,抬首望向她,她眼里有些讶异,有些楚楚惊惶,他抿抿唇,放开缠住她腰带的手,凑上去轻柔的抱住她,在她耳边叹息道,“我终于体会到你的心情了……”

她云里雾里,被他一下强硬一下温柔的情绪弄得心里不上不下的。可问他他又不说,真是磨人,她也好笑的搂住他的背,道,“我也体会到你的心情了。”

他扑哧在她耳边一笑,衔了衔她洁白的耳垂。也许夫妻就是这样吧,在长久的日子里交换着角色,体会着彼此的心意,然后变得更紧密,更无隙,更恩爱。

“你和玉无痕见面了,说了些什么?”

他冷不丁的开口,她神色一滞,叹了口气。本也就没打算能瞒住他,此刻更是全盘托出,将孩子出宫的事也招了,他神色不明,只是紧紧看着她,直到她说到和玉无痕碰面,很明显的感觉到他捏了捏她的手。

“你信么?”她抬起眼睛抿着唇笑,“我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他却一句话都没对我说。”

他眉头一皱,“他不和你说话,你同他说话做什么?”

她揶揄道,“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他把她抱在怀里,语气闷闷的,真像受了委屈,“然后呢?他没对你做什么吧?”他的声音突然低了起来,狐疑的问,“你们眼神交流了么?可有天雷勾地火?”

她嗤笑着推他,啐道,“都什么词!”她凑过去搂他脖子,同他抵着鼻尖,眼里笑盈盈的,“你是天雷,我是地火。你勾我,我勾你,这辈子再没有别人。”

这话无疑是催情神药。他眼里炽色一重,搂着她翻倒在榻上。

他们在这儿青天白日,被翻红浪戏鸳鸯。晗莳已经拉着晗昼坐上那匹汗血宝马,骑着它去了宫门外的官道。下人们随侍一旁,林间爆发出孩子的欢声笑语。

天边一片绯红,有一双大雁摇着翅膀掠过,晗莳勒住马缰,水灵灵的眼睛看向天边,倒映着红日。

“阿昼,你瞧。”小姑娘指指天边双雁,笑道,“像不像父皇母后?”

晗昼不以为然的一撇嘴,“皇宫不是青天,父皇母后飞不了那么高。”

晗莳却吃吃的笑了,伸出手指比了个框,框住那两只大雁,稚嫩的眼里满是悠远的笑意,“只要有两只雁子,哪里都是青天。”

————全文完————

谨以此文,向本人读过的所有经典古言小说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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