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昙花(四)(1 / 1)
他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这么痛……”
刀尖深深的刺进他的心脏,很快便涌出大量的血,蕴在绛红色的袍子下,却依旧刺眼……
他闭着眼,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冷迷蒙,他仍然握着她的手抓紧刀柄,渐渐感觉她的指骨僵硬如冰,他短促的笑了两声,“还好今日穿了红色,否则衣襟上一滩血色,死得也不体面……”
她纵被点穴,却依旧颤抖得如风里的蝶。他看着她的反应,看到她眼底的不可置信,看着她眼眶渐渐变红,像是得到安慰一般,抚上她的脸,在眉间那朵梅花妆上轻轻印下一吻,微微喘息着道,“我骗了你们……双花蛊,不是没有解法……”他嘴唇渐白,呵出的气都是冷的,“唯一的解法是,两人之中死一个,这蛊便会无药而解,哪怕你离我再远……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他垂头看她,虚弱迷蒙的眼神里多了抹讥诮,“别这么看着我,你以为我甘心么?我恨死了……真的。”他感觉有些力不从心,生命从胸口汨汨的血流逝,他恐慌,无助,只有将头重重靠在她柔软的肩窝里。这是世上最温暖的肩膀,也是世上最冰冷的肩膀。
岸上战况胶着,有人断了胳膊依然奋死抵抗,湖边都有了隐隐的血腥味,岸边戏台仍然在哀怨的唱着《长生殿》。
“……蓬莱院月悴花憔,昭阳殿人非物是。漫自将咱一点旧情,倩伊回示……”
他的骄傲,他的不羁,他的狠戾,他的邪恶,他的古怪,他的清冷,全部输给了她的倔强。输得一塌糊涂,彻彻底底。他欧阳夏自命不凡,最终还是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江山,自轻自贱,以生命作祭,许她幸福。
累了,真的累了。他失去了所有,再也不能将这块顽石捂热。他恨,恨自己这样软弱。凭什么要牺牲自己?凭什么像一只软蛆一样任她玩弄?她不愿意跟他是她的事,他可以用强的,有双花蛊牵制,就算她不爱他,又怎么样?他为什么要考虑她的感受,他爱她,怎么可以得不到?
又想起那天,她躺在床上,问,“你后悔么?对我下双花蛊。”
后悔不后悔,他已说不清了。深爱是一种炼狱,他短短三十七年的人生,爱过两人,断在此处,终是悟到了一点——世间有各种爱,每种爱都没有对错。
强迫她不算错,成全她也不算对。对自己来说有苦有甜,对她来说亦是。唯有当两人的苦甜在同一节奏时,才是幸福。
他望向天边银轮,月光像蒙上一层红色的幕布,隐隐泛着猩红。她在怀里不停颤抖,让他想抱紧,不断的抱紧。
但他知道不能够了。
河岸战局出现变化,刀光剑影中飞来一匹骏马,那人玄色的纹龙披风猎猎作响,身后是震慑山川的禁卫,他那样急切,带着王的气度不断接近湖心。
他从马上飞起,掠过混乱的人群,自夜色下脚尖点水,带着浓重的杀气,噼噼啪啪向小舟飞来。
段麒麟落上小舟的那一刻,他松手将怀中人一推,手指使出最后的力气灵活一点,解了她两个穴位。
“欧阳夏!”她全身一松,失了封穴的禁锢,伸手去抓,他在此刻往后轻轻一掠,脚尖点着湖水躲过了段麒麟的攻击,然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她的指尖只触碰到他绛红色的衣袖,像在湖面点水的蜻蜓一般,下一刻他已掠到半空中,她惘惘的抬头望着,夜色中只剩他鲜红的袍子猎猎飞舞,他眼里有古怪而浓艳的笑意,下一刻眸色一深,他死死的望着她,把她囫囵个儿的刻进了眸子里。
啪——
像烟花炸开一般,飞到半空中的那个人,在瞬间炸出火光,一阵迷烟后,绛红色衣帛裹着面目全非的血腥四分五裂散开来。
四周刀光剑影的刺耳碰撞顿时消失。人们望着那不可思议的一幕,久久发起了呆。
这时,死守岸边的帝寒谷护卫统统以长剑捅心,清一色的倒进了碧湖。
扑通扑通。
只荡起几圈久久不散的涟漪,再抬头,什么也没有了。
脚下碧湖泛起血色,腥甜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她如同陷在梦魇里,怔怔的望着湖心小桥扶栏上,那抹绛红色的碎裂衣料,嘴唇一张一阖,像失了声,说不出一句话。
眼皮一重,她往后仰去,意识昏迷前,可以看到一张朝思暮想的脸,在急切的呼唤她。
“燕儿!燕儿!”
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山外传来,眼前是迷蒙的光圈。她记起那个梦,她一把长剑刺进段麒麟的心脏,他不断后退,后退……
却完全反了。
她把匕首□□欧阳夏的胸膛,然后看着他离去,在头顶决绝的炸成碎片。
眼前彻底一黑,她晕了过去。
段麒麟抱着她回到海疆宫闱时,几乎惊动了所有人。他一进南承殿宫门便大喊道,“传所有太医到此处!快!”接着心急如焚的一路抱着她小跑,直直冲进内室,将她轻柔的放在榻上。
“燕儿……燕儿!”他捧着她苍白的脸不停的喊,可她依旧昏迷,眼皮紧紧阖着,嘴唇白得吓人,一动不动如尸体一般。他急坏了,握紧她的手不停搓着,呼唤的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再不复往日大燕帝王的冷静潇洒,他不知道欧阳夏对她说了什么,如果她仅仅是被吓到了,怎么至于全身冷成这样?他唤她她怎么可能听不到?才刚失而复得就又要失去么?不可以!不可以!
越峥和众太医很快就赶来了。殿内开始鱼龙混杂,进进出出嘈杂起来,越峥赶紧招呼太医上前,“快去!”说罢自己也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他也是一身轻甲没来得及换,方才听到川泠守卫的通报便要和段麒麟一同赶往,谁知这人马太快了!他追都追不上,最后只远远在半空看到一人炸得四分五裂,这才策马回来,带着太医署众人赶往南承殿。
这边,段麒麟依旧魂不守舍的拉着她的手呼唤,几乎把她整个人箍在了怀里。太医们面有难色,回头巴巴儿的望着他们皇帝,越峥叹了口气,上前用蛮力将他拉开,轻喝道,“还想不想让她活命!关心则乱,你同我一道出去!”
他几乎全身都是软的,无力的被他拉开,越峥立刻给太医使眼色,一群人倏地扑上去把床围了个满满的,不让燕皇有接近的机会。他站在床边,一双眼睛怔怔的望着她半张脸,没有言语和表情。
太医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的折腾了半晌,越峥都有了些不耐烦,可段麒麟依旧站在原地,用空洞的眼神凝视着一切,披风歪了半边,他像木偶一样没有感觉。
“皇上……”床边的太医终于回过头来,悻悻的觑了他两眼,垂首道,“郡主的胎没问题,人也没问题,只是……老奴不知道她为何昏迷不醒啊……”
越峥怒从心起,“这世上还有无缘无故的病症不成?!你少在那儿一派胡言,好生医治!她要是三天内醒不过来,朕……朕诛你九族!”
太医嘬着胡子觑了觑头顶的龙颜,暗自腹诽道,又是这招?!老是诛人家九族,皇帝诛不腻,自己可听腻了。不过自然不敢怠慢,刚要转过身想法子,就听得殿门外急急忙忙冲进一侍卫道,“皇上!有人求见燕皇陛下!说是郡主的病非他不能医治!”
两人闻言皆是一惊,段麒麟立马回过神,瞪着眼吩咐道,“还不快请!”
“是!”
莫云寒走进南承殿时,一众太医就像保住了小命一般松了口气。段麒麟立马上前拉住他,眼里有急切的火光,“她昏倒了,太医瞧不出缘由,你去看看她体内的蛊解了没有!”
“莫慌。”他拉下他的手,径自向床边走去。燕长宁的肚子顶得老高,整个人瘪瘪的仰卧在床榻上。莫云寒将她翻转侧身,先是探了脉,眉头深锁的在她背上薅弄了一通,最后举起她一只手臂,手指啪啪啪点了好几处穴位,手掌侧刀一滑一揉,这才好好的放下她的手,替她盖好了丝被。
段麒麟看得眼睛发懵,他问,“好了么?她的毒解了?”
莫云寒脸上愁云不散,喃喃道,“原来双花蛊只有如此决绝的解毒办法……”他转过头去看他,颔首道,“燕皇放心,蛊毒已解,只不过会有些后遗症。”
他眉头一竖,上前一步道,“说清楚!”
他一五一十道来,“蛊毒被解后,人会陷入昏迷,至于能不能醒来,就看她的意志。方才我已替她疏通了经脉,让她对外界的感知更敏锐,要麻烦几位了,她的意识沉睡着,需要你们将她唤醒,若三天之后她还不能醒来……”他犹豫的顿了顿,道,“那便是一尸两命,回天乏力了。”
室内安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太医们面面相觑,婢女们垂下头交换眼色,越峥眉头深锁,眼神怅惘,似乎没有醒过味儿来。段麒麟却出奇的冷静,他盯着床上熟睡的容颜,轻道,“知道了,辛苦你。”
莫云寒看了他一眼,起身让开床榻,视线调转到一边的镂空花窗上,那里透着大朵恹恹的白梅,和帝寒谷的一样,没有不败的神话,时间一到,总会凋零。
他收回视线,眼睛在殿内转了一圈,最终停在床边的背影上。
都是痴情人,欧阳夏却痴情得那样不甘,纵牺牲了自己,还是留了后手——能不能唤醒燕长宁是一道难关,若不能,她也只能随他共赴黄泉。
这又是另一场博弈,谁胜谁败,没个准儿。小小一道双花蛊,掺杂了他这么多心思。欧阳夏,你死了,眼睛却依然盯在这世上,当真执念颇深。
他最后看了一眼昏迷之人,摇头径自走出了殿门。
两日后的傍晚,侯栖花亲自送了一碗热腾腾的补粥来。殿内的人全都被段麒麟支了出去,连个伺候的婢女都没有。他自己一人包揽所有杂事,不管是喂粥喂水,还是擦身换衣,他亲力亲为,细致周到得令人发指,而他自己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一身戎装到现在都来不及换,人更是憔悴了一圈,眼底通红,下巴都冒出了胡渣。
她一进内室,毫无意外的看到他一如既往的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直勾勾的盯着那张睡颜。
侯栖花叹了口气,碗轻轻搁在案上,段麒麟转过头来看,眼里有一丝不耐烦,“我说了,不许任何人进来。”
他自称我,而非朕。最真实的情绪,最冷淡傲然的自我……她不理会他,径自说道,“本宫算是她半个亲娘,喂她吃点东西也要被燕皇撵不成?”
他神色没有松动,干脆看都不看她了。侯栖花见他一副默许的样子,端了碗上来,刚要坐在床沿就被他挡住,迎面对上他愁色密布的眼神,他要去接碗,“我来。”
侯栖花轻轻一让,强硬的说,“燕皇两天没有合眼了,现下趁本宫照顾着,去洗漱休息一番吧。”
他当然不依,站起来扭起眉头道,“她是我妻子。”
“嗯,”她不冷不热的看着他,“你也是她丈夫。”
一句废话竟让他眼神一颤。
窗外的橘红渐渐浓了,漫过来一片墨青。日头斜斜透过雕花窗柩打在他玄色的袍角上,他的眉目陷在温暖的夕阳中,渐渐松动了扣住碗沿的手。侯栖花看他一眼,拿过碗坐在床沿上,将她轻轻托起靠在怀里,一勺一勺的喂进嘴里。
他的视线怔怔的调到窗外,看那片迷蒙宽阔的苍穹。
他是她的丈夫,怎么可以自暴自弃,先她一步倒下?她需要他,便不允许他一日日颓然下去。
晚上,南承殿一片冷清,唯有床榻边的炭炉里发出噼啪的响声。他换了一身牙色轻裘,整个人显得清爽了些,只是眉目间的焦虑愁云依旧盘桓着。
已经是第二天了,等今夜一过,便是决定生死的第三天。
“燕儿,”他抚上她的脸,古怪而苦涩的笑了笑,“你是不是不想看到我,故意闭着眼睛?”
她静静的躺着,动也不动。
他的手覆上她隆起的肚子,轻轻的抚啊抚,浅浅的笑了,“你不想看到我,我却好想看你跟我赖皮撒娇,而且你也来不及移情别恋了,你看,你都为我怀了孩子,这辈子你都没办法离开我。”
更漏在一下下的滴,他望了望漆黑的天,感觉疲累不堪。
“你以前睡得浅,我稍微有点动静就会惊醒你。”他看着她眼睫下的阴影,干脆将她抱起来揽在怀里摇着,“可是最近我又端茶又送水,又上又下,又进又出,闹出那么多动静,却吵不醒你半分。我家燕儿什么时候睡得那么沉了?”
她孱弱的呼吸喷在他脖间,温温的凉。他换了个姿势,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里,扯过被子将她裹了个严实,手放在她凸起的肚子上,床榻绵软温热,他的脸靠在她香软的发上,几乎沉醉在此刻温存里。
“重衣闹着要吃你做的鲜花饼,你说过要露一手的,失信于小姑娘可不是一国之母的做派。”他刮刮她的鼻梁,看着她的肚子,怅惘的笑了笑,“海疆皇后怀孕的月份比你大,肚子却比你小,我问过太医,他说你怀了两个。我是既高兴,又不高兴。这两个孩儿可有给你罪受?我听说女人怀孕极不容易的,我娘怀我那会儿整天没有胃口,闻到吃食的味道就要吐,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月份大了些便好些,可是身子一重,腿便又硬又痛,你腿可痛?”他说着就去摸她的小腿,细细一截,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的滑腻,他边揉边道,“我听玉翘说你的腿会抽筋?我以后日日帮你按,就不会痛了。你放心,如果孩子敢给你罪受,等他们出生了,我打他们屁股,看他们谁还敢欺负娘亲。”
“你有没有看到我给你放的天灯?”他捋了捋她额前碎发,叹息道,“傻姑娘,你写在绣花后面的字我都看到了,咱们算不算心有灵犀?”他收紧胳膊,抱着她像哄小孩儿似的摇啊摇,“我的小燕儿字写得越发好看了,等你醒了,咱们回燕京,我天天陪着你,再教你写花体好不好?燕羽宫自你走后冷得跟冰窟一样,翠娥每次收拾内殿的时候都会悄悄掖眼泪,她胆子倒也不小,敢和你联合起来骗我,回宫之后必要惩治她!”
“什么?不要么?那你就醒过来,兴许你跟我求个情,我就放过她了。”他吻在她额头,哽咽道,“你这个傻丫头……”
用木偶练了无数次,才最终没有伤害到他的性命,天知道说出那些绝情的话时,她的心受了多少煎熬。她怀着身子,强忍着心痛对他做戏,为了保全大局,故意激怒他,被他贬入天牢,受牢狱之苦。可他却被气愤冲昏了头脑,一点端倪都未曾看出来,他不是人,简直不是人……
“你醒来,我们就再无苦难了……”他看着窗外的月朗星稀,呓语道,“我要和你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一起。你醒醒吧,别再睡了,我真的好想你,想看看你的眼睛,想听你笑,想被你依靠,你这样半死不活,我的心也是半死不活。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一睡不醒,就此丢下我,我便随你一同去了,你尽管试试,看我做得到做不到。”
他抱着她靠在床榻上,殿内一片静谧暗香,有温热的液体自她眼角滑落,他看着帘帐上垂下的涤子出神,不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