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柳暗花明(一)(1 / 1)
段麒麟又在千鸟山待了十几日,看上去好像闲适悠然,可每日都会收到京中传来的书信和折子,关在书房里一看就是大半天。每每杵在门边,看着他一副伤脑筋的疲惫模样,她心里总像吊着石头,心下也明白,他出来这样久,的确该回京了。彼时翠娥也到了,她常领着她下厨房,给他煮些银耳莲子之类清火的东西。闲暇时两人去山间散步,或者荷塘看花喂鱼,她时不时兴起在院子里练练字,常被他取笑,就连翠娥见了都做出不堪入目的表情。
庭院里的石桌上胡乱的摆满了宣纸,一张张都有墨迹,翠娥端着两杯清茶过来,风起,脚边飞来一张,她捡起来看了看,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哭笑不得。
“燕……”燕长宁坐在石桌前执笔写字,一笔一划,极其认真,也很吃力。翠娥过来摆上清茶,段麒麟放下手中竹简,打开茶杯刮着面上茶沫,眼睛漫不经心的瞟到她写的字上,无奈的摇头一笑。
她好容易写完了自己的名字,咬着笔头皱眉嗯了半天,丧气的哀叹一声,“你们的字怎么都那么好看,我就是学不会,写不来!”她撒气似的搁下笔,脸上粉扑扑的,有一种娇憨的可爱,段麒麟只看一眼,心中被朝廷大事惹出的烦闷一下云消雾散,他坐过来,搂着她的腰一下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撩开她长发,凑到耳边低声道,“写不好就不写了,跟自己生什么气?”
她依旧不快,垂头撅着嘴说,“你是大燕王,你的妻子连字都写得那么丑,不是给你抹黑么!”
他正把玩着她一束细长柔韧的青丝,听到这话动作不由得一顿,他的小燕儿这是怕他跌份儿呢。他闷闷的笑了一声,唇抿住她莹白的耳垂,手揉着她的腰,“一个家里不需要两个人都写得好字,再说了,谁敢小瞧咱们?回头给你找个执笔司,要写的东西让他帮你代笔。”他执起她纤纤玉指揉捏,笑道,“这么好看的手,没得弄上脏兮兮的墨!写了这么会儿,手酸了吧?”
她的手指被他按摩着,从身到心都很受用,身子也软软倒在他怀里,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儿。
“不行,我还是要写。”她看着头顶湛蓝的天,坚定的道。
段麒麟眉梢一挑,二话不说,吩咐翠娥道,“磨墨。”
又一张白净的宣纸展开,翠娥用青石压好,段麒麟拿笔沾了墨,执过她的指抓住笔杆,道,“你初学,拿笔就拿在中下四分处,这样笔锋容易控制些。你瞧。”他帮她矫正拿笔姿势,随即握住她的手,领着她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出正规漂亮的字体。
字是漂亮的,内容却是不规矩的,燕长宁被他握着手写字,越看越脸红,却见他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不由得啐道,“不写不写了!”
“哦?”他语气里有促狭的笑,笔尖顿在“王”字上,问,“怎么不写了?”
燕长宁拍拍发红的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纸上字迹遒劲,笔锋带着一丝旖旎婉转之意,写道,“柔荑手,凝脂肤,杨柳腰如玉,樊素口若桃。玉峰柔婉青山外,秋水蒙蒙花谷间,粉颈之下万般好,流连忘返风流王。”
这不就是在写她么!这么不规矩的人,光天化日的,写这些作甚!耳后传来旷朗的笑,她不由得回头啐他,“还一国之主呢!写这么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一国之主怎么了?”他挑眉,手顺着她宽大的袖口探进去,直捋到她光滑的肘弯,“一国之主又不是和尚,把夫人观察得仔细了些,就要被说三道四么?”
她扑哧一笑,他的手已经转战探入她衣衫下摆。翠娥有眼力见的福身退下了。他意味深长的翘唇一笑,勾着她的腿横抱着站起身往房内走去。
离别的日子来得很快。
那天清晨,天还未亮全,她就可以感觉到他起身的动静,可也只是闭眼假寐,不想叫他生出不舍眷恋之心而耽误时辰。他动作极轻,轻轻抽出被她枕在颈下的手臂,穿衣洗漱。她睡在枕上,竖着耳朵静静捕捉着他的一举一动,只想再感受一下他的气息。终了,他坐到床边,长久的凝视她,久到她眼角都有些湿润,最后,她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深远叹息。他俯下身吻她额头和光裸的肩膀,拈了拈她的被角,便起身离开了。
听到房门被轻巧关上的声音,那一丝余味散在空气中,她慢慢睁眼,泪珠子也就顺着眼角滑下来,融进了罗丝软枕里,晕开一片深色的湿渍。扶着丝被坐起来,低头一看,身上尽是淡红的吻痕。她不由得摇头苦笑,他未曾与她提到今日离开的事,可她的直觉就是那样准,从他无休止的缠绵里可以感觉到那点不舍,于是也缠着他不放,一夜下来,肌肤生凉,昨晚的一切像一场梦。
她眼里一恍,手摸到另一半边被褥,那里面好似还残留他的温度和气息。
四周好像都是他,可又都没有他。原来习惯两个人后,落单是这样一件凄凉的事。
她心沉到了谷底,全身酸软又无力,复又躺下来,靠进他那片被窝,闭上眼感受那点余温。
日上三竿,房门被人悄悄的打开。燕长宁睡得浅,一下就睁开了眼。叹口气撑起身子,往帘外望去,果真见翠娥抬着铜盆子进来。翠娥一见她眼底乌黑和眼角泪痕,心下一了然,铜盆子一搁,就上前来安慰道,“郡主别这么感怀,燕王只是去去罢了。他不是说了么,过两日花轿就该来了,到时候您穿上红嫁衣,风风光光嫁给他,天下就太平了。”
燕长宁如何不懂?只是心头那点酸越发扩大,叫她一点兴致都没有。她点头嗯了一声,揉着太阳穴道,“去给我拿衣裳吧,也该起了。”
翠娥应了声就去红木柜子里拿了件新的月色宫裙递给她,燕长宁接过,她转身就去捡散在地上的凌乱衣物——倒也见怪不怪了。
“哎呀,”她轻轻喊了一声,“主子,您这套衣裙的内衫去哪儿了?”说着,她四处低头望望,“奴婢是捡完了了的呀,落到哪儿了……”
她恍惚的盯着翠娥手上的衣裙,眼里慢慢聚焦,心里头也就通透了。明白过来,心下不由得一甜,垂下头,嘴角荡起浅笑。
这一分开,她犯相思的时候,身边有沾着他气息的枕头被子,靠上去就感觉他在身边。可他身边没有,就硬要带点东西走——还好只是带走了内衫,虽是极贴身的,好歹不是像主腰或者肚兜那样的东西,否则,翠娥这丫头鬼精鬼精的,少不了要取笑她一番。
果真,丫鬟凝神一想,再瞧瞧自家主子那点羞笑,心里头明白了大半,却没有取笑,只是低低的叹了一声,“唉,燕王叱咤燕川,不想也有个放在心尖上的人,分开半点儿浑身都扯着痛呢!”
燕长宁咂嘴,这丫头用词是越来越精炼到位了。
吃过午饭,日头渐毒,她不愿在院子里头坐着遭晒,手里最后一把鱼食一甩,跳下栏杆就要回屋。刚一转身,步子却一顿。
高高的穹窿泛着白,挺拔的香樟树枝叶映绿,热暖的风一吹,重重叠叠的碎光打下,她抬起团扇遮眼,轻易的看到了坐在树上的人。
“大侠,”她绽开轻笑,眉目弯弯,“好久不见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久谷的灰衣薄了些,他曲着一条腿,斜斜的望下来,不咸不淡的答,“昨日。”
她点头哦了声,摇着扇子道,“你在上头我说话费力,你还是下来罢。”
灰影一闪,久谷二话不说便从树上飞下来,笔直的立在她面前。燕长宁笑了笑,用团扇指指对面的石椅,请他坐。
两人一左一右坐着,燕长宁打发翠娥去端酸梅汤,悠然晃着团扇,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瞅着他,好半天才开口,“有些事情我想问你许久了,今日你就都回答了罢。”
久谷不言,似是默许。
她倾身过来,“青北城头,你说杀李氏渔村的不是段麒麟,那是谁?”
久谷不知这女人是真傻还是假聪明,他淡淡瞥她一眼,“你猜不到?”
她眯眼笑着,“你知道原委,我何必费心去猜?”
“是周家的人手。”久□□,“设计你们掉落北海其实不是周家的手笔,只是让他们捡了个便宜,觉得有机可乘,便派了二路兵马追查你们。一路明的,自然是打着寻找朝廷命官的旗号。一路暗的,都是死士,偷偷查探,为了置你们于死地。”
燕长宁眸光一冷,“你说……设计我们掉落北海,其实不是周家所为?”
“不错。”久谷答。
“那是谁?你为何这么肯定?”
久谷侧过头看着她。长久的凝视下,他心生犹豫。
“我不知道。”他收回眼神,“我只知不是周家的人割断了那船链,那些登船偷袭你的人,亦非周家人手。”
她水眼清明,倒映着天边几抹丝云。知了振翅长鸣,叫人心头杂乱。太阳升到头顶,好在香樟浓密,树下有一方幽凉。
“我是不是很傻?”她突然迷迷蒙蒙的对他笑,“我总是什么都不知道。而我的所有,你们都一清二楚,所以看我,就像看跳梁小丑一般?”
久谷的眸子垂下来,不知该说什么。她其实是个极聪慧的人,可在很多事上,太钻牛角尖。
“那么你这次是做什么来了?”她把玩着扇柄垂下的穗子,漫不经心的道,“你之前一直在燕京?”
“嗯,”他点头,“他让我来保护你。”
燕长宁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这时,翠娥也远远从小厨房出来了,手里端着盘子,上放着两个茶碗。久谷一见就皱了眉,说自己不爱喝酸的,起身走远了。她扁嘴笑着,不喝就不喝,我还嫌不够呢……
十日过去,京中传来消息,段麒麟正式称帝,不再是“燕王”,而是“燕皇”。普天同庆之下,百姓心知肚明,未来燕川的主人,就是这个曾经篡位□□的前天顺一品侯,成王败寇,四海称臣。
收到消息的当晚,她正在院里乘凉,久谷突然飞到树上,丢给她一封信。她接过,展开来看,只看到第一个字就展颜笑了出来。
“我的小燕儿,十日未见,你可想我?”
她咬着唇,就差真的点头了。想,当然想,没日没夜的想,想得心都挠破了。
“你的那件内衫,气味儿都要散尽了。不知是不是我每每嗅得太用力的缘故。你不在身边,我堂堂一国之主,竟只能靠三尺绸布聊解相思,世上只怕没有比我更苦的皇帝了。”
她笑了出来,眼里氤氲迷蒙水汽。
“其实离开第一天就想与你写信,无奈实在太忙。本不想与你说这些烦心事,可玉无痕前几日攻势太猛,我拨了好些良将过去,在京中坐镇指挥,只能勉强抵挡,也不知他可还有人手散在燕川其余地方。不过千鸟山是安全的,这点你尽管放心。我有个重要的决定要告诉你。虽最近战乱不断,可我已经派銮仗往千鸟山去了,彩礼布幔,花轿乐师,一个不落。燕燕,你就从千鸟山出嫁,坐上花轿当我的新娘可好?我会在燕京城外迎娶你,把你风风光光迎到为你修建的宫殿,叫全天下人都知道,你燕长宁,是我燕国皇帝的妻子,是大燕国母。他玉无痕再造次,也会受到民怨攻击,民心不偏向他,胜算就减弱了一层。”
燕长宁抿唇点点头。她此刻心绪复杂,既有要嫁为人妇的期待和喜悦,也有为战场的担忧和心慌。更有……对玉无痕的一份歉意和内疚。越峥说得不错,他执念太深,这样打下去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嫁衣我早就吩咐千鸟山的人做了,不算赶制,定是精细华美的。一想到你几日后就会一身红衣出现在我面前,我竟没出息的睡不着觉了,自己也紧张了起来。我的小燕儿,穿上红袍,定是极美的。盖头要遮住了,别叫人窥了去,若是勾着谁的魂儿,麻烦事又多了。这世上可不光女人会吃醋,男人醋意一起,那可就不是醋坛子了,那是醋海,翻波起来还有活头?好了,我要搁笔了,你好好休息,到出嫁那天,必要容光焕发,可知道?”
她笑着抚上信最后的落款——羽。眼里温情款款,星光寥寥,池塘一水柔波,统统映在她眸子里去了。
久谷侧过头瞧了瞧她满目柔情的样子,心下也是一片怅然。幸福好似来得太快,只希望这对鸳鸯这次真能顺利再见,从此执手相握,永世不离。
只是三日,她却像等了三年。那一天,夏末的日光温软,蝉鸣成了乐曲,繁花是彩色礼带,长长的銮驾从山下上来,花轿偌大,顶上镶一颗明珠,雕栏图案繁复,看得出是凤飞九天的遒劲苍舞,轿顶四周垂下鲜红的礼带,随风鼓起,飘扬不停。
大队人马进驻千鸟山,她是将要出嫁的新娘,在山门后看着,手都紧紧掐进了石缝,咬着唇,生怕心头跳动的欢快一下破出了口。
翠娥在身后捧着做好的嫁衣,含笑望着她。
海疆皇帝越峥的聘婚书随之到达了千鸟山。燕川民俗,男女结亲,须母家出聘婚书,由父兄按手印,婚约才能生效。
月下暖夜,灯影烛火飘荡,九五阁内散进漫天星辰,有人素手软袍,执那一纸婚约,细细的看。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看着看着,眼里蕴出泪来。啪嗒一声落在纸上,“白头”二字的笔墨晕开,像是一朵花慢慢开了。
翠娥笑盈盈走上前来,拿过妆镜前的篦子给她顺起头发来。一下一下,细致温柔,光滑的发丝自手中抚过,真真如一匹墨缎。窗前灌进些风,撩起些青丝,缠缠绵绵的飘着。翠娥赞道,“主子的头发细韧光滑,此生必定福气绵绵,长长久久。”
“翠娥,”她抬头望出窗匛,眼里还有水痕。窗外漆黑穹窿,无穷无尽,她似呓语道,“明日我就要嫁给他了,我不是做梦吧……”
“奴婢掐了自己好几次了,不是梦,是真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翠娥浅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