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成魔（1 / 1）

段麒麟像是没听到一般，只是紧紧箍着怀中人，看也没看城楼下一眼。

燕长宁抚上他的脊背，在耳边幽幽吐气，“段侯，可感觉身体不适？”

段麒麟身子僵硬，饶是如此，他依旧轻笑出声，“是的，抱不了你多久了……”

“长宁，你记着……我绝不会……就此罢手。”他艰难的说话，神智已经不清。

砰砰——

城头突现一抹快如鬼魅的人影，踩着城墙石砖腾飞而上。灰影落地，他一把掠到燕长宁面前，眉头深深蹙起，当头一句，“渔村的人并非他所杀，他只是下了命令，杀了他们的人是——”

段麒麟手一抬，阻止了他的下半句话，只听他苦笑，“没有差别，本也就是下过杀心的……”

“什么？”燕长宁一惊，心下有些慌乱。

此时，却容不得她心不在焉了。

城楼上突然掉下许多炮药包，一下下炸开，扬起地面阵阵灰尘。城楼顿时气氛紧张慌乱，守卫如临大敌，却只见满眼迷蒙，不知往何处攻击。

这种炸药包不伤人，却让形势顿时紧张。

一人在漫漫灰尘中飞腾而来，他一把推开段麒麟，将燕长宁拉走，身形一轻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久谷刚要起身去追，却被段麒麟猛地拉住，他闭着眼，用最后一丝力气说道，“让她走。”

他望向茫茫烟尘夜色，脑中回荡着她的娇笑。

“……羽，你花了十二年，即将得到的东西，你怎会轻易放弃？”

“你不会赢。”

柔音仍在耳，此刻听起来却如此讽刺……

原来在他心里，江山大局果真是那样重要。

若不放她走，必定会使胡人更加生疑，一群不用脑子只会蛮力的军队一旦与他为敌，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当下境地容不得一丝差错。

是的，十二年的忍辱负重，谋划部署，牵线搭桥，步步为营，怎可朝夕之间，轻易放弃？

这一场博弈，确是他纵她，容她，让她钻了空子。他爱上她，便输得一塌糊涂。

他苦笑着昏过去。久谷一把接住他，只见城楼下，大队蒙胡人马正向白崖关涌去，马蹄阵阵，刀锋凛冽，踏花如土。

这边，欧阳夏搂着她的腰飞向白崖关，感觉她身体僵硬，不由得使坏捏她痒肉，“长宁，你怎么如此心神不定？”

燕长宁面色如土，她不断回想起久谷说的话。

“渔村的人并非他所杀，他只是下了命令，杀了他们的人是——”

分神间，已来到白崖关。十万峥字军正严阵以待，等待她的到来。

两人落地，燕长宁小跑上前，面色焦急。范庭一见到她，立刻躬身拱手，“尚郡大人。”

燕长宁嗯了一声，视线瞟向后方那座大炮。不用说，定是侯栖花的手笔。

“可伤到人？”燕长宁问。

范庭正色，“按尚郡大人的吩咐，炮火只轰向无人之地。”

“你不伤他们，他们却就要伤你了。”欧阳夏挑眉一笑，负手上前，“长宁，你看，前方马蹄阵阵，胡人向这里攻来了。”

燕长宁静静看着那片火光刀锋，心下一估，点头道，“段麒麟的盟军减少了许多。”

“不仅如此，”欧阳夏语气悠长的补充道，“你让胡人对他生疑，纵然不明着闹翻，私下里定是猜忌不断，要段侯费费心神了呢……”

燕长宁望着前方，透过重重烽烟，似乎可以望到那座城楼，黑夜蔓延，如一人凌厉又温柔的眼波，将她狠狠包裹。

“范庭，你点下三万军队，帮我缠住这队胡人兵马，不要让他们有任何空闲。”

“是。”

“另外……将这支军队伪装成天顺皇家御林军。”

“啊？”范庭大惊失色。

燕长宁转过头幽幽扫他一眼，“越峥有没有说过，绝对服从？”

范庭低眸，“是。”

“余下的七万军队，随你我一同从白崖关南下，走金越山脉。”她上前一步，听着关下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缓而沉的道，“我们要杀出一条血路，比段麒麟更快攻入天顺皇城。”

“是。”范庭颔首，随即退下，往后奔去。穹窿露出蟹壳青的苍茫，从关上望过去，土地隐隐震动，人头漫来，势不可挡。

“我有些搞不懂了。”欧阳夏脸上露出些耐人寻味，“你到底是要帮聂羽，还是要挡聂羽。”

燕长宁回答得模棱两可，“……我要帮他，赎清血债。”

欧阳夏但笑不语，眼底蓄了抹锋芒。

第二日，蒙胡遇袭的消息顿时传遍了整个燕川大地。据传报，偷袭蒙胡边境的，正是天顺皇家御林军。

和裕帝翻阅奏折后勃然大怒，说蒙胡番子没有脑子，狂莽之徒，竟就这样相信了那帮伪装皇军的野战军队！更让和裕帝勃然大怒的是，驻扎在青北的青北大军因受蒙胡威胁，竟携大军与蒙胡一同往天顺皇城进攻。战争，近在眼前。

大军主帅，便是段麒麟。

燕长宁的军队伪装，竟给了段麒麟名正言顺进攻天顺的理由，帮他圈揽住了民心。

皇帝当机立断，点派玉屏山庄两大弟子玉无尘玉无痕作为主帅前往迎战。之所以做如此决定，是因为玉无痕邪功已成，邪气积聚体内，亟待爆发。

玉苍龙上书道，玉无痕体内邪气一直被一股清明之气狠狠压着，直到逃出山庄，回庄之后，才将其激发。至于激发的原因，是因人之邪念——爱，恨，嗔，痴，欲，贪，妒。所有邪念竟被一朝激发，连玉苍龙都大感惊讶。

此时的玉无痕，已是魔鬼一般的存在。此次征战，他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养了这样久的邪魔，也是时候让他发挥作用了。

圣意一下，众臣纷纷附议。周贵妃之子聂逸也主动请缨，出兵助阵，皇帝思量许久，刚要下令批准，却被于石章反对。

“陛下，殿下乃金尊之躯，实在上不得战场！”

聂逸近日被封了蜀王，作为皇子中第一个被封王并寄予厚望的皇室血脉，似乎也的确大意不得。皇帝捋捋胡须，似乎有些犹豫。

“于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聂逸在一旁温和的笑着，“我等天顺男儿皆是养在马背上的铁骨汉子，江山取于刀箭之下，岂会轻易为那群蒙胡番子胆寒？”

“嗯，”皇帝点头，“逸儿所言不错，既已封王，理应受到锻炼。有玉无痕保护，想必无恙。温房的花朵，不成器。”

聂逸俊逸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陛下！”于石章不放弃，“战场刀剑无眼，更何况那段麒麟是何人？狡猾奸诈，雷霆作战。战场刀剑无眼，蜀王若是前去，定会成为叛军眼中钉，到时若出现岔子，再后悔只怕来不及了！”

聂逸不由得微微挑眉。

于石章是看出什么了？

“于侍郎之子到——”

内议阁门口突然响起宦官尖细的通报声。

于远之一身月白朝服进殿，恭恭敬敬行礼后，方才含笑说道，“陛下，臣子主动请缨。”

皇帝眉头一皱，今日请缨之人怎么这样多？

“远儿……”于石章蹙眉看他。于远之报以安慰一笑，转头对皇帝说，“陛下，微臣父亲只是担忧蜀王性命安全，还望陛下莫要与他计较。微臣觉得，若是微臣秘密带兵从安玉关出发，走金越山脉，隐而不发，与朝廷大军兵分两路，定会打得叛军措手不及。如此一来，蜀王殿下必定无虞。”

皇帝思索半晌，似乎脑中灵光都被打开，不由得笑着点头，“嗯，这个计划不错。就这样办。”

由此，才最终定下作战军队，统帅，战略，和路线。

大军出发那一天，陆月城对着城门，遥遥举起一杯清酒，不知敬谁。

千里之外，军营大帐内，燕长宁听到这个消息，心头海潮翻涌，思绪复杂。

玉无痕……竟亲自带兵来了。

“大人！”一士兵在帘外唤。

“进来。”她平复心情，坐在主位之上。

士兵撩开布幔走进，手中还押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眉间尽是愤愤不平之色，不停挣扎道，“你放开我！你们主帅认识我！”

燕长宁一看，眉头一皱，“未央？”

未央看了看她，气结的甩开士兵的手。

“出去吧。”燕长宁疲惫的挥挥手。士兵恭敬退出。

“你来做什么？”

未央一把上前，“燕长宁，你可知玉无痕玉无尘带兵上前线之事？”

燕长宁举举手中战报，“刚知道。”

她又上前一步，声音放轻了些，“那你可知玉无痕已成魔之事？”

燕长宁眼神猛地扫向她，声音凛冽，“成魔？他为何成魔？”

未央一叹，垂眸，“……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清楚。”燕长宁的眼睛紧紧锁在她身上。

未央抬头，娓娓道来，“我也是如今才知道，自从你与段麒麟前去北镜视察，掉落北海后，玉无痕便死活要赶来救你，却被玉苍龙拦下。软禁不成，便将他关进冰窟，以寒冰锁锁住他七经八脉和骨肉。那寒冰锁是上古邪物，被锁之人，会尝到骨肉分离穿刺的痛苦。这样的痛苦，他日日在受。”

燕长宁的手死死扣住扶手，“继续。”

未央看她一眼，继续说道，“受寒冰锁禁锢期间，玉苍龙日日传邪功与他，邪功炽热，反噬他的内脏，寒冰锁十分抗拒如此厚重的邪功，可玉无痕也无法反抗。多日过去，玉无痕功力大增，可均是邪功。不久前，他功到九成，寒冰锁便被他挣开。他打伤玉屏山庄众人逃了出去，因他一听到你刚回天顺便离开，就失了心神。之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燕长宁后背好似被阴风吹着。上次见到的玉无痕，虽同样有以往的淡漠冰冷，可向来清明的眸中却莫名的多了股锋利气息，看她的眼神也隐隐聚炽，似乎更加野性狂莽，不受控制。

“可不知怎的，他没多久就回到了山庄。他回山庄时，面色如冰，紫灰的嘴唇紧抿，眼神已然不对劲，大家对他有股莫名的惧怕。可玉苍龙似乎很满意，他将他再次关进冰窟修炼邪功，玉无痕此时已不再反抗，到最后，他体内邪念爆发，功力，达到了十成。”

“此次征战，是皇帝亲自点派，玉无痕已经是个魔鬼，你和段麒麟占不到半点便宜！”

邪念爆发。一朝，功力十成。

什么样的邪念呢？

脑中蓦然想起那一日，她躺在段麒麟的怀抱里，为他推开那把剑，动也不动的说，“无痕，不要这样。”

还有长剑落地，那一声脆响。

落华飞尽的梅园里，玉无尘的声音又回荡在耳边。

“敬我的师哥，敬他那副，逐渐沦陷的身心。”

“燕妹妹，这世上对不起师哥的人已经太多。我希望，你不是其中之一。”

无数种声音近乎残忍的回荡在四周，似乎在提醒着她什么……她身形微微一颤，突然深深的痛恨起自己。

是她，让他变成了魔鬼。她竟还圣母一般的想要帮段麒麟洗净罪孽……恐怕罪孽最深重的那个人，就是她。

“你为何还如此固执？”未央不由得上前一步，“你这样帮段麒麟，是不会有善终的。天顺兵马来势汹汹，你以为仅凭你区区七万军队，可以与之抗衡？”

燕长宁凌厉的眼波蓦地扫向她，“你跋涉千里来到这儿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劝我不再往皇城攻打？”

未央语调一顿，“我……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段麒麟得意……”

燕长宁收回眼神，冷冷道，“那你放心，我不是为了帮他。”

未央猛地抬头，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她踌躇再三，支支吾吾开口问，“那你是为了——”

“长宁，这女人好吵。”一旁的舆榻上突然传来慵懒的男声，欧阳夏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帐内。

他倚在榻边，眼睛斜斜的瞟向未央，悠悠问道，“可需要我帮你永远封住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