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一风流(1 / 1)
“峥”字旗这才被人缓缓竖起,像无数面引人归家的风帆,在烈日和风中安稳的猎猎而摆。大量黑压压的军队逐渐攻进城门,马蹄咚咚,飞沙四溢,来势汹汹,不可抵挡!
汗血宝马之上,一人轻甲披风,威风八面,风尘熠熠,手拿弓箭,将她远远凝望。
眉眼之间,坚毅温柔,铁血柔情,黄沙故土,只是一眼,就如万年。
峥字军势如破竹,直捣黄龙!
“驾——”
越峥一扬马鞭,踏出血路,向她奔来。披风猎猎一摆,他起身飞向金凤台,手中长剑一挥,捆绑燕长宁与于琴之的绳索訇然断开。
侯栖花瞥瞥越峥,一掌将于琴之打昏,接在怀里。
“越峥……”燕长宁仰起脸,微笑低唤,眼中盛满宽慰惊喜。
越峥不发一言,上前将她一把揽紧。
风沙的味道摇曳在她鼻尖,感受到隔着铠甲依旧炽热的怀抱,燕长宁一时有些惊惶,她笑着拍拍越峥的肩,与他轻轻相拥。
“长宁……”他将头埋在她单薄温软的颈间,声音低沉,夹杂着感动,“谢谢你。”
燕长宁只是笑着摇头。
他放开她,低首凝望,眼波流动,情绪复杂。
燕长宁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段麒麟呢?他在哪儿?”
越峥轻笑一声,散去眼底复杂的情绪,答,“段侯是我大大的功臣,他马不停蹄赶来与我半路相见,告知我京中情况,并让我不要声张战胜之事,回程时也不要亮起峥字旗。”他顿了顿,语调深长,“段侯,帝王之才。”
燕长宁出神的思索半晌,顿时笑了出来,那笑带了些自豪骄傲,带了些灵动娇俏,眉间朱砂一亮,越峥望着她的笑脸,顿时恍惚。
“现在他在城外十里,帮我看守叛贼越彻越耿。方才情势紧急,他让我先带一部分兵马赶回。现在估计已在城外近郊,你策马前去,马上就能见到他。”越峥负手笑着说。
燕长宁再难掩激动之色,她对越峥笑道,“越峥,我也谢谢你!”说罢,立刻跳下金凤台,爬上一匹骏马,扬鞭作势挥下——
“海疆男儿!”越峥立于高台之上,对台下混战的军队说道,“为我们的功臣,杀出一条血路!”
“杀——”
“杀——”
峥字军与川越军奋然挥刀厮杀,势如破竹,金凤台至城门顿时被清理出一条康庄大道!
“驾——”燕长宁拉住马缰,策马狂奔。风沙飞舞,女子容貌秀绝,长发翩翩,眸如黑曜琉璃,如天外之仙!
越峥目送燕长宁远去,眼里豪情柔情,纠结不休。
他转过身,这才看到自己的老妈抱着昏过去的准媳妇儿幽怨的盯着他。
“喂……”越峥愕然,“她昏过去了?”
侯栖花瞥瞥他,“我打的。”
“啊?”
“你和燕长宁你侬我侬,我怕她会吃醋。昏过去更好。”
越峥:“……”
“唉,”侯栖花驮着于琴之往下走,“我们可怜的婆媳俩哦……”
川泠城外十里,江边水光粼粼,一拨黑压压的军队万人寂静,守在此处。
轻风,带着花香的味道,卷在飞洒的日光中。四周草丛沙沙的响,如复苏般颤抖。
“段侯,”范庭静静望着前方,眼里有一抹奇异光亮,“前方似有人来。”
段麒麟一身玄色轻裘坐于骏马之上,披风一角随风晃荡。他眯眼望着前方略微震动的花草,轻轻一笑,眼底迷离柔情。
“驾——驾——”
清亮急切的策马声逐渐清晰,不远处,隐隐可见一水蓝衣裙的女子扬鞭而来,眉发飞扬,罗裙袅袅飘曳,带起一阵奇香。
“段麒麟——”
女子欢快的呼唤,语调急切。
“吁——”她拉住马缰,在军队五十米外停下,双腿一翻,利落下马。
段麒麟亦从马背跳下。
她向他奔来,带着所有的热情,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担忧。她像一只鸟儿,正追逐自己的蓝天。
“段麒麟!”她一把扑到他怀里。段麒麟紧紧接住她,双臂狠狠收紧。
澜江边,春意融融,一黑一蓝两道身影久久相拥,几乎化为一体。如水墨画,出尘缱绻,与江边交颈鸳鸯相映成景。
所有的不安在这一刻化为点点缠绵。他以为做不到,故而步步惊心,如刀尖舔血,她将所有信任交付于他,怎能容他失败?
还好……还好……她还活着,她依然无恙。
他在她耳边轻笑,“你叫我什么?”
温热酥麻的声音传进耳朵,她脸一红,咕哝道,“段……嘶——”她痛呼,因他偷偷咬住了她的耳垂。
“再说,叫我什么?”他邪气而调皮的笑着。
“……羽。”她藏在他怀里轻声道。段麒麟满意的笑了笑,放开她。燕长宁脸颊微红,她一拳软软的打在他胸口,嘟囔,“这么多人呢……多害臊。”
他柔笑着握住她的粉拳,指尖细细摩挲。
突然,前方又响起马蹄声,阵阵接近。
“是太子殿下!”范庭在马上朗声笑道。身后军队顿时恢复元气,士兵们士气高涨,带着胜利的豪情喜悦,不断举起手中长戟,一阵阵呼喊: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声音雄壮,振奋高昂。
燕长宁与段麒麟并肩,远远望着策马而来的一行人。
“越峥能得此雄风,想必登位之后,必受人爱戴。”段麒麟嘴边一抹淡笑。
燕长宁对他眨眼,“你们两个男人怎么那么奇怪,都开始奉承起对方了。”
“哦?”段麒麟饶有兴趣的回头,“他怎么奉承我?”
燕长宁眉梢一挑,语气幽幽,“他说,段侯天下第一风流。”
段麒麟看着她狡黠灵动的眉眼,一把搂住她,在耳边低低的道,“得此佳人,自然第一风流。”
燕长宁剜他一眼,笑着挣开他的手。
越峥夸段麒麟帝王之才,是因为他确实思虑周详。此次胜战消息若是一路散播,京城叛贼看到峥字旗定会惶惶不安,假皇后向来性情急躁,做事不计后果,若她听闻此消息,必会破釜沉舟,如此一来,于琴之和她的命,定然难保。
而若无人知晓胜利之军是哪一方,京城叛贼的顾虑便增多了,绝不会轻易杀掉两个人质。而对皇宫埋伏的西南军戒备也会相对减小,这样一来,大大增加里外胜利的可能。
“卑职恭迎太子殿下!”范庭下马行礼,越峥扶他起身,朗笑一声,“你们都是功臣,不必拘于小节。”说罢,他望向并肩而立的燕长宁和段麒麟,会意一笑,走上前来。
“两位此次为清理海疆叛贼立下汗马功劳,能与两位相交相知,越峥之幸。”他拱手言谢,眼神诚恳炽热。
“太子客气,”段麒麟眯眼笑道,“本侯在此预祝太子殿下顺利即位,此后,海疆繁华,更盛从前。”
越峥笑笑,“承侯爷吉言。”
“越峥,”燕长宁上前一步,微笑着凝视他,“此次恐怕喝不到你和于琴之的喜酒了,北镜盐场的事我和段侯耽搁太久,现下必须马上启程。望你和太子妃举案齐眉,一世安好。待回到天顺,我定会送上贺礼。”
越峥的笑意中有了抹微苦,“长宁,下次你来,喜酒我给你补上。”
燕长宁笑颜如花,“一言为定!”
“太子也太过偏心,”段麒麟在一旁酸道,“喝喜酒这种事,竟只补燕贤士一人的?”
越峥哈哈一笑,“侯爷若不嫌弃海疆寒酸,尽管来。”
一派寒暄道别之后,二人作别越峥,在百位峥字军的护送下策马远去。
越峥见二人身影渐渐消失,这才缓缓走到囚车前,垂眸冷眼看着其中的人——禹王与成王。
两位王爷已被捕多日,眼里戾气被全数抹去,此刻竟是连与越峥对视都不敢。
“两位哥哥,”越峥语气淡淡,却有隐隐气势,“你们可知你们为何而败?我又为何而胜?”
禹王抬头,冷哼一声,“不就是天顺两只狗暗中协助么?要不是没有他们,凭你一人,休想翻盘!”
范庭抽剑上前,却被越峥挡住。他眼神没有怒意,只有淡淡的不屑和同情。他看着败寇之主,缓缓道,“错。”
“原因很简单,我之所以胜,是因为……”他突然望着燕长宁和段麒麟远去的方向,“我有非胜不可的理由。”
生死至交,为他出生入死,刀尖舔血;父母妻儿,困于他人之手,川泠陷落,他必得如破势之风,雷霆作战,攻入皇城。否则,他怎么对得起同伴,怎么对得起亲人?
这样的肝胆义气,又岂是一群无能鼠辈可以理解的?
“禹王妃赶赴疫城救灾有功,”越峥不再看他们,转过身往前走去,“功过相抵,你们的九族之中,只饶她一人。”
川越十五年,海疆太子越峥在天顺使臣燕长宁,段麒麟协助下,扭转叛贼上风的局势,解救海疆帝后,平定反战,降服逆贼禹王成王,重振海疆雄风。同年三月,海疆太子越峥迎娶天顺礼部侍郎之女于琴之为妻,尊为正宫太子妃,举国欢庆,大赦天下。
却说这边,段麒麟与燕长宁离开海疆五日后,刚进入天顺边境,就远远可见周家石格带人来迎。
“段侯,燕贤士!”石格在栈道之外策马上前,担忧之色尽浮于眉眼之间,“两位可算平安来了!”
石格依然一身绿色锦袍,年轻朝气,俊朗眉眼间一股清明之色。
燕长宁看见他,嘴角微微一扯,“石格大人也太大意,此行好在有海疆太子收留相助,否则,你们周家怎么担当得起弄丢朝廷钦差这样的罪名?”
石格抱歉的笑了笑,“燕贤士责怪得是。此番两位落难,是石格一人的失误,还望两位不计前嫌。”
“废话就不要多说了,”段麒麟笑着,语气却不再像以往那样客气,“现在就请带我们到盐场吧,石格大人?”
“好说好说,”石格笑眯眯道,“不过,此去盐场路途难行,皇帝陛下从天顺加派了人手前来保护二位的安全,两位,不见一见?”
两人对望一眼,随即齐声说道,“不用。”
石格眼睛一眯,笑意微冷。
一个时辰后,大队人马便赶到了盐场脚下。盐场在高高的丘陵之上,此刻,日头已近正午,异常毒辣,上盐场的路又长又陡,其间布满暗绿青苔,湿滑难走,偏偏路边没有遮荫之物。石格在马上遥遥指着丘陵,道,“两位大人,若要上盐场,必得走一段崎岖山路,不能策马,只能步行,两位意下如何?”
段麒麟率先下马,面不改色,负手遥望无尽山路,语气淡淡,“走吧。”
燕长宁随即跟上。石格面色不变。以往的钦差便是看见这段山路就软了一半决心,今日这两人面无惧色倒也正常——毕竟他们都是习武之人。
石格下马,带着一众侍从跟在他们身后。段麒麟与燕长宁偷偷在脚下运气,以至于不被青苔滑倒。纵然如此,烈日当头,这段路也走得异常艰难。燕长宁反观石格一行人,却见他们异常轻松。她轻飘飘往他们脚下一瞥,顿时了然于胸。
丘陵之上,便是盐田。登上盐田之后,燕长宁有些微喘气,心里不由得想,连自己一个习武之人都感觉疲累,以往那些钦差必定连站都站不稳了,有些甚至可能在半路就放弃视察的想法,怪不得这北镜周家可以嚣张到现在。她转身望望段麒麟。他身体本就有热毒,被正午最毒的太阳晒了大半天,又运气良久,脸颊边有了两抹不正常的潮红。想起他身体刚刚痊愈,她不由得上前扯住他的袖子,“段侯,你可还好?”
段麒麟眯着眼瞟瞟她,“在你心里我这么弱?”
“自然不是。”她笑着放下手,自己也觉得有些担心过头。这人向来意志坚强,根本不用她多操心。
“不过听你关心我,我甚欣慰。”他负手幽幽的笑。
“两位,”石格上前来,“这里便是我们北镜的盐田。”两人往前遥望,只见宽广的盐田间,一垛垛盐山静静堆着,如雪丘一般明亮,晶灿灿的连绵不坠。盐农们弓着腰在盐地里不停晒盐,工人们背着扁担搬运晒好的盐往盐山上摞去,远远望去,一片有条不紊,热闹繁忙的景象。
两人一同往前踱步而去,两边皆是忙活的盐农,谁都没空抬眼看他们。
“段侯,盐场入账金额与产出总是对不上,你觉得是哪里出了问题?”燕长宁一边观察着盐场四周的运作,一面低声问。
段麒麟的眼睛幽幽的扫着几片盐田和盐山,语气淡淡,“朝廷一向垄断盐场生意,能在皇帝眼皮子低下偷腥,程序一定不简单。每年,朝廷会发放相应俸禄给北镜用于产盐,相当于向北镜借地,可每次产出的盐总是合不上那笔俸禄的量。按理说,这里气候良好,即便盐农看天吃饭,产出的盐也绝不会有这么多缺口。”
“看天吃饭么?”燕长宁冷冷一笑,环顾着四周头朝黄土背朝天的盐农,“北镜周家就是他们的天,天一怒,就有难,恐怕与气候无关。”
“你说朝廷每年会发放俸禄给北镜用于产盐,相当于向他们借地?”燕长宁又问道。
段麒麟看向她,高深一笑,“你也觉得这里有问题?”
燕长宁会意绽唇,眼里闪过一抹阴狠,“岂有此理,北镜难道不是天顺领土?用这里的土地产盐,竟然还要付租金?可笑。”
“我曾经也向皇帝上奏过此情况,”段麒麟道,“可被陛下否决了。说是此地的盐场原本是农民的耕地,为了产盐,才不得已将农民撵出,将耕地改为盐田。为贴补农家损失,每年才向北镜支出一笔金银。”
“你说,”燕长宁望向他,眼里一抹意味深长,“陛下是真傻,还是装傻?”
“能每年用一笔银子换回北镜安定,他怕是求之不得。”段麒麟向前走去,“被饿死被剥削的农民又不关他的事,农民恨的,是周家,北镜得势力,却不得民心。这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燕长宁僵硬的扯扯嘴角。
肮脏的天顺,肮脏的龙椅。
权术相争,暗地博弈,权衡较量,受害者,却总是人民。
燕长宁走进一旁的盐田,蹲下身子。一旁的盐农见势要让,却被她一把拉住。“哎,不碍事,你忙你的,我看看。”盐农怯怯转头,只看见一张笑眯眯的脸十分可亲。石格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走,一会儿就站在了燕长宁和盐农身旁。
燕长宁抬头看他,笑道,“石大人这么不放心我么?随意看看都要监视?”
石格哈哈一笑,颇不拘小节的说,“燕贤士何等尊贵,要看随意,石格只是怕盐农粗鲁,冲撞了贤士。”
燕长宁对他微微一笑,随后低下头,手在盐田上摸了一圈,拿起些还未晒出的盐搓了搓,蓦地问身旁的盐农道,“这盐,你吃么?”
盐农被吓了一跳,工人的不谙世事让他有些紧张,他立刻低头战战兢兢道,“回……回大人,这些都是官盐,小的们不吃!”
燕长宁嗅了嗅指尖,轻笑一声,“盐之所以是官家的东西,是因为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若没有百姓人民,盐就失去了成为官货的理由。我再问你一遍,你吃这盐么?”声音淡淡,却不容忽视。
盐农脸一红,更加紧张,结巴道,“回……回大人!小的们真的不吃这盐!小的们吃的都是粗盐,这些……这些官盐,都是拿去卖给大人们吃的!”
“哦?”燕长宁一笑,饶有兴趣的问,“哪些大人?”
“燕贤士。”石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悦在身旁响起。燕长宁眉梢一挑。心道,很好,我终于踩到你的地雷了。
“何事?”燕长宁浅笑回头。
石格立马打破脸上僵硬,笑着朗声说道,“贤士,盐农一天到晚都在盐场劳作,哪知道外边的事情?盐农都胆小,燕贤士就不要再与他们攀谈了,免得让他们惶恐。”
“也好。”燕长宁笑着站起身,脚尖不动声色的在地下搓了搓,隐去方才写下的字。
不问就不问,反正我已经知道我最想知道的事情了。她望向远处,只见段麒麟正负手站在一垛盐山旁发愣,她刚要抬步,石格就已经抢先走了过去。
段麒麟用手在盐垛上轻轻一摸,盐粒簌簌掉落两撮,他望着那些盐粒,眼里意味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