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一世安宁(1 / 1)
前面部分已修改完,从这一章开始每日更新。更新时章节会解锁。
他推开侧殿的门走了进去,床上隐约有一个蜷缩的身影,他慢慢走近她,却在看清眼前情形时愣住了。燕长宁侧躺在床上,双手抱膝,眼眸紧闭,眉头紧蹙,额角一大片细密的冷汗,她表情痛苦,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他立刻坐到她的床沿,将她抱起,“你怎么了?”
燕长宁无力的倒在他的怀里,混沌的意识开始苏醒,她微睁双目,断断续续的道,“段……麒麟,帮我开窗……”
段麒麟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对着窗户挥出,哐啷——窗户被掌风激开,眼前赫然一轮银盘似的圆月。
燕长宁见状,苍白的嘴角僵硬的扯了扯。果然……从她掉落北海到如今,差不多一个月了,今晚就是满月。言萋草之水已经用于救段麒麟,玉无痕又不在此处,她若熬不过毒发,便会死。
突然,她被人猛地扶直,一股力量从后腰注入。
“坚持住,我会救你。”段麒麟一边输入重重浑厚真气,一边艰难的说。
“不可以……”她虚弱的睁眼,想拿开他的手,“你的热毒刚刚去,不可将真气输出……”
“不要说话了。”段麒麟打断她,语带歉意,“长宁,对不起,若不是我那一箭……”
燕长宁突然气若游丝的笑了,“……你看,你伤了别人,总要还的。”
段麒麟手一颤。
感受到真气的中断,燕长宁知道段麒麟也承受不起这样猛烈的真气输出了。她拿开他的手,往后一倒,落入他的怀里。
“别浪费内力了,”燕长宁轻阖双目,“陪我说会儿话,或许分散注意力就不会那么痛……”
段麒麟低头看她,眸子里一片蔓延的漆黑,他抱着她躺在床榻上,轻声道,“好。”
燕长宁在他怀里闭着眼,苍白的嘴唇动也不曾动,段麒麟的手在她肩后轻而缓的输入真气,也不发一言。
“段麒麟,你会讲故事么……”燕长宁突然低低的问。
段麒麟轻轻一笑,“没讲过。”
燕长宁微微扯开嘴角,“在我们那儿,小孩子入睡之前,母亲都要为他们讲故事的。”
“哦?”段麒麟感觉怀中躯体渐渐恢复元气,悄悄撤去真气,轻轻搂住她,“你的母亲讲过么?讲过些什么?”
燕长宁在他怀里轻轻摇头,眼底微微湿润,“没有,一次也没有。”
满月盈窗柩,晚春的花香飘进内殿,烛火微微摇曳,带来远方的回忆。搂在身上的手莫名紧了些,她突然很累,想就这么睡过去。
“段麒麟,给我讲故事吧。”她突然要求。
“好啊,你要听什么?”
“我要听你的故事,”她柔声问,“你愿意跟我讲么?”
似乎可以听到耳边胸膛内传来的叹息,那么深远。
“从前的燕川大地,很宽广,很繁盛,其中没有海疆,没有天顺,没有天顺的各个藩邦,燕川是一个整体,一个神奇的沧海大州。”
“那是多久远的事了……”燕长宁在他怀中闭眼喃喃,“那时的燕川那么大,可有主事的人?”
“自然是有,”段麒麟接着道,“燕川太过辽阔,所以一共有七个部族。其中最为显赫的部族便是麒麟一部和赤燕三部。这两个部族相争百年,水火不容。燕川历届十一位川帝中,有五位来自赤燕三部,六位来自麒麟一部。”
燕长宁不由得轻笑,“便宜尽被这两个部族占了,其他部族不会不满么?”
“不满虽是有,可其他五个部族力量相对弱小,不敢置喙。强者就是这样,强大到让人甘心臣服,不屑反抗。”
“燕川的繁盛持续了二百三十多年,二百四十年时,赤燕一部和麒麟一部正式交战,引发燕川内乱。五个部族被战乱解散,余留下赤燕三部与麒麟一部相争至死。战争持续了许多年,有一年,燕川大地突然出现一个神奇的队伍,强大无比,凶悍异常,既不属于赤燕三部,也不属于麒麟一部,然而,这两个部族竟然不敌这支凶悍的队伍。”
“这个队伍也太过蹊跷……”燕长宁不禁奇怪。
段麒麟接着说,“混战再次升级,可赤燕三部与麒麟一部坚决不合作,导致最终战败,退居燕川边境,从此,燕川大地便被这支队伍所统治。这支队伍,便是如今天顺朝堂的前身。”
燕长宁一惊,“那海疆……”
“海疆原属于天顺。”段麒麟解释道,“天顺朝堂经过许多年的演变,经历过藩邦割据和收复,征回了大多数土地,但海疆在割据时期太过强大,为了还燕川百姓安宁,天顺最终决定,舍弃海疆,使其成为独立国家。”
“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段麒麟轻叹,“除了海疆,还有一个藩邦势力强大,那就是宁川。”
宁川!
燕长宁突然回想起玉无痕对自己说的话,当年宁川王崇煊意图谋反,就是被十五岁的玉无痕亲自砍下头颅,故而战败。
“关于宁川……”段麒麟语气稍顿,“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镇压宁川王,玉屏山庄有很大功劳,尤其是玉无痕。”
燕长宁没有反应,段麒麟也不在此纠缠,继续说道,“赤燕三部和麒麟一部隐退燕川,可并不代表他们不存在。百年过去,天顺对这两个部族的忌惮已经十分微小,接受他们为赤燕族和麒麟族。麒麟族拥有燕川上古时代最神奇的能力,女子广袖善舞,其间可以降落花瓣。出游天顺的人不仅一次看到过神女,觉得她们妖媚妍丽,神秘诱人。渐渐的,天顺以得到神女为祥瑞,那几年,麒麟族的女人们被强抢为妻,十分悲惨。”
燕长宁恻然,感觉故事开始接近中心。
段麒麟的声音微带压抑,“麒麟族最出色的女人便是部主的亲生妹妹月鹞竹,她被誉为麒麟明珠。一日,天顺新晋亲王荣王在战争中被一箭穿心,却被路过的月鹞竹所救,月鹞竹心善,纵然哥哥千般阻拦,她还是将荣王带回悉心照料,直到他病好。两人在此期间情意渐深,竟已到了生死相许的地步……”
“荣王要回天顺时,向麒麟族众人宣誓,待回京复命后,定会八抬大轿来娶月鹞竹为妻。月鹞竹一直等着那红色鸾轿,终于,那鸾轿终于来了,可来迎娶她的人,竟是……天顺和裕帝。”
燕长宁心惊,竟四肢发凉。
“那日,月鹞竹坐在马上,马儿通体纯黑,脚上拴了银铃,月鹞竹一身红妆骑马而来,马蹄脆响,俏美妖灵,那和裕帝一见她便失了神,更是坚定了要将她娶回宫的想法。月鹞竹和麒麟族众人反抗不成,终还是逃不了被强抢为妻的结局……”
段麒麟的声音渐渐显出痛苦,燕长宁眼眶一热,攥紧了他的衣襟。
“进宫之后,月鹞竹才知道,原来荣王将要娶她一事告知了皇帝,皇帝终年被流言蛊惑,传言只要娶了麒麟族的明珠月鹞竹,便可保一世权倾燕川。他与弟抢妻,荣王或许做过挣扎,可最终忌惮皇朝实力,割舍了那个女人。”
是了,世间繁华,权力天下,女人,是最容易被男人割舍的存在,不管他是多么爱她。
“和裕八年,月贵妃诞下麟儿,名为聂羽。聂羽十五岁那年,皇帝被小人蛊惑,怀疑荣王与月贵妃私通,甚至连聂羽的皇室血脉也遭质疑。天威震怒,皇帝让荣王在月贵妃宫里放下大火,以示清白。荣王他就……他竟真的……亲手泼了油,放了火……”
燕长宁心底一片苍凉。所以才那么恨荣王么?荣王本就不得皇帝信任,一旦被弹劾谋反,证据确凿后,便由你段麒麟抄了满门,即便这样,你心中的恨怕是也无法消除吧……
“那天的月华宫,火光冲天,黑烟弥漫,整个皇宫都被染上了一层血腥的红。聂羽和月贵妃被关在宫门内,走投无路。谁知,火海中竟出现一个蒙面人,将聂羽背起往月华宫密道逃走。聂羽这才知道,原来月华宫有这样隐秘的密道。可月贵妃只是站在火海中不发一言,她看着那扇窗户,眼睛寂灭如死灰。不管聂羽如何呼喊她,她都置若罔闻。”
所以他的梦魇里,才会一直说着“走”吗……
“月鹞竹心已死,被所爱之人抛弃背叛,她已没有求生之念了。”燕长宁低低的叹。
“不错。”段麒麟的声音压抑着暗浪,“聂羽消失在密道之时,月贵妃突然转头对聂羽笑道,‘羽儿,不要怀疑你的身份,你是真正的帝王之子’。”
段麒麟悲凉的冷笑一声,“她以为是在抚慰聂羽,哪知聂羽其实一点都不希望自己是帝王之子。他甚至怨恨这个身份,怨恨这重重宫门,将他和母亲的一生,死死禁锢,至死方休。”
“从那时起,聂羽便赌咒,今后,一定要让这腐败朝廷,溃烂而死。”
感觉到他语气中的冰凉之意,她伸手轻轻抱住他,“那么聂羽被人救去了哪里?”
“自然是麒麟一部。”段麒麟又将她拥得更紧了些,“救他的是麒麟一部遗留下的人马,聂羽被他们抚养长大,又进入朝廷,开始了他的复仇。”
从十五岁遭受打击到现在,整整十年,仅仅“长大”二字就可全部概括么?里面包含了多少血泪,浸润了多少时光的苦涩,那颗原本稚嫩的心又是经历过多少次残忍的磨砺,才能如今日一般坚韧而刀枪不入?而那人一贯迷离的笑中,又有多少不曾被人发现的痛楚?
枫兰殿夜渐浓,四下寂静温暖,金庐燃香,飘烟袅袅,重重安宁间,燕长宁柔声道,“我好像可以理解你了。”
段麒麟轻轻笑了,“长宁,你是否对我不再戒备?”
燕长宁只是闭着眼,“你已对我坦诚相告,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总之我选择相信。”
是的,坦诚相告,从起因到结果,种种事由,皆已坦诚相告,唯一没有说的,便是麒麟一部和赤燕三部至今隐居的地点。
麒麟一部霸占着千鸟山,而赤燕三部……则隐居于帝寒谷。
“长宁,这个世界上你谁都可以不信,唯独不能不信我。”段麒麟倏然说道。
燕长宁不由得抬头看他,却看不到半点戏谑情绪,脱口而出道,“为何?”
他触摸她的发,“因这世上,只有我能许你一世安宁。”
两相对望,沉默良久,空气中隐隐有暧昧的香味流动,却让人心安。
“段麒麟,”燕长宁静静的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或许,我可以做无知妇人,赏花游园,依赖丈夫,耍耍心计,不去奔波,不涉杀戮,安然过完一生。”
段麒麟漆黑的眼中隐隐一抹炽热的亮色,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听着不急不缓的沉稳心跳,闷闷的道,“可是这样的安宁,我却是想自己去争取。”
段麒麟苦笑,他轻轻抚着她单薄的背,“……你这女人,固执得很。活在我的羽翼下有何不可?我总会是天顺之主,你轻松一点不好么?”
燕长宁轻笑,她把玩起他衣襟上的褩扣,慢悠悠道,“我已经理解你了,你也要理解我。我是被禁锢十年的幽魂,我这一生都用在挣脱铁链枷锁上,我势必要有自己的天地,不让任何人有囚禁我的机会。”
彼时的段麒麟或许还没有真正理解燕长宁,可是却也隐隐觉得他阻挡不了命运。
他伸臂拥上她,语气低哑温柔,“好,你好好做你的五品贤士,待我攻入皇城之时,所有人都要死,除了你。”
燕长宁心里一颤,想说什么,却还是止了口。
这个男人的痛苦仇恨太深,她不忍劝他再放过天顺的任何人。可是……玉屏山庄势必与他为敌,到那时,她应该怎样做?
“无须烦恼,”似是猜到她所想,他低声道,“这注定是我与他们的恩怨,男人之间的战争,你不可插手。无论结果如何,都与你无关。”
是了,她只有不插手才最公平。阻止他,太自私。燕长宁从来就不是假好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是世间准则。这天下只属于强者,玉屏山庄若是不抵其力,只能吃亏。
可是,她在乎的人,她也会尽力保护。这世间矛盾太多,很多事注定不能两全。段麒麟……只希望一切平定之后,你我,依然活在世上,依然可携手看尽繁华。
想着,她下意识在他胸膛蹭了蹭,围住他的肩,安心的闭了眼。
段麒麟嘴边浅浅笑意,他拉过被子替两人盖好,拥着她轻阖双眸。
三更天。
合宫内外隐隐传来起伏不定的骚乱声,夹杂着火光,细小而缥缈,不足以吵醒任何熟睡之人。枫兰殿的两人却早已睁开双目。
两人依旧维持着相拥的姿势不动,燕长宁在他胸膛蓦然一笑道,“果然,你也猜到了。”
段麒麟声音不悦,“……越峥的堂兄弟也太不安分,竟是一刻安生也不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