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相依(已修)(1 / 1)
燕长宁有如雷劈一般望向面前依旧阖着双眸的人。
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终于缓缓睁开,包揽了一切光华。
两相对视,皆是无法言说的苦涩。
“为何心软?”
他淡淡发问,眼睛直直盯着她。
燕长宁静静看着他,心里的震惊渐渐去了许多,唯留下丝丝自嘲之意,她绽开虚弱一笑,“我终究做不来这样的人。”
段麒麟看着她,眼里意味深长,半晌,微凉一笑,“这次不杀我,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日后你若落到我手里,你猜会如何?”
燕长宁猛地站起,理直气壮的扬眉道,“你该放我一命!我今日为了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不知费了多少心力,你若知恩不报,我现在一样可以杀了你。你面色苍白,想必体力还没恢复吧?就不要说这些危险的话了,免得动摇我!”
段麒麟抬头凝视她,静默半晌,低头苦笑道,“岂止没有恢复体力,只怕这一身武功也暂时恢复不了了。”
“什么?”
“所以说,我要先和你约法三章,”段麒麟突然正色道,“你到底是要杀我还是不杀我现在就决定好,若你决定不杀我,这一路就得保护我的安全,若你要杀我,现在一掌还来得及,省得一路上天人交战,反反复复,你累,我也累。”
一番话说得燕长宁愣在原地,竟答不上来。
段麒麟凝睇她,许久,开口道,“杀,还是不杀?”
燕长宁咬唇瞪他,一把走到火堆旁扯下烤干的衣服丢过去,“拿去穿好!”
语气不善,颇为野蛮。
段麒麟接过衣服,看着她气冲冲的背影,轻轻一笑,眼底散去迷雾,蓄了几丝柔情。
从在船上昏倒开始,他就一直有着意识。运功驱毒时受到外界干扰,他不得已封住自己的经脉,昏迷过去,可感官依旧清醒。他知道这个女人驮着他游了许久,知道她这半日是如何为自己劳心劳力,知道她脱他衣衫时手指间微凉的颤抖,知道她擦拭身体时那股细心和温柔,知道她是如何对自己早已痊愈的伤疤出神,清醒过来的那一刻,看到她在不远处爬树摘果,身体一晃一晃,满树琳琅,枝丫微颤,如他心底防线。
他再次疲惫睡去,隐约间,感受到头顶聚力,知晓了她瞬间的犹豫和杀念。这女人杀心在那一刻如此之重,周围的微风都扫不去那股血腥杀气。他没有睁眼,只是静静等待。
等待她的决定,等待她的放弃。没有奋起反击,没有半刻挣扎。
半生戎马,从没有一次将自己的命完完全全交给一个人。那一刻的默然相对像是一生中最大的一个赌,赌她的心软,赌她的感情。
他穿好衣服,嘴角笑意一直未曾隐去。正埋首系紧腰带时,面前一只素手伸过来,手上静静躺着几颗香枣,青红青红,几乎蔓延到那白嫩的手上。
“你一天没吃东西,吃了它吧,好维持些体力。”
他发了发愣,抬眼凝睇她,微微一笑,伸手去拿。燕长宁刚准备收回手,谁知他手一收,竟将她的手轻轻包裹。
燕长宁眉头微微一皱,却见他按着她的手,从地上带起身子。
这人……身体竟这么弱了吗?
她不动声色的扶他起身,只听他在一旁说道,“长宁,此行异常凶险,我身体遭受重创,虚弱至极,若遇敌,首要任务不是打,而是跑,你可懂?”
听他唤“长宁”二字,她有些不自然,只得别开脸,低低的应,“嗯,明白。”
“还有,”他捏捏她的手,让她集中精神,“石格偷袭你我没有得手,定会再安排高手前来寻探刺杀,一路定是往天顺方向,另一路定是往北镜方向,他认为你我只有这两条路可去。那么,我们就偏不走那两条路,我们一直往东边去,寻到城镇,再做打算不迟。”
燕长宁不由得暗暗惊叹,这人经过一场重创,还能把形势分析得如此透彻,实在不简单。他的想法与她的如出一辙,当下也乖乖应道,“知道了,我们往东边去。”
她看看夜空,细细探看一番,便驮着段麒麟往东边走去。
两人相依走在林间,四周黑暗无光,荒无人烟,山林间时不时传来仿佛猛兽的低吼。燕长宁不由得紧张的咬紧唇瓣,却听得耳边胸膛传来低低的闷笑,她抬头瞪他,“你笑什么?”
段麒麟饶有兴趣的低首看她,“你这样胆大的人,竟也会怕这些畜牲。”
燕长宁瞥他一眼,咕哝,“我才不怕,我真希望面前跳出一只猛兽来把你吃了。”
“口不对心。”
燕长宁抬头,只见段麒麟嘴角一抹淡笑,直直的看着前方。
想起他身上那许多道伤痕,她冷不丁开口问道,“段麒麟,你隐瞒自己皇子的身份,是想要做什么?”
段麒麟听她问这,不由得蹙了眉,眼里蓄了抹危险气息,他低头看她,“为何突然问这个?”
燕长宁垂眸道,“我只是好奇,你明明是天潢贵胄,为何要隐瞒身份?你若是淡泊名利之徒,那从朝堂抽身便是,何苦爬上一品侯的位置与人争权夺利?这江山注定是帝王之子的囊中之物,你再权倾朝野,也不过只有一品官爵,除此之外,你还想得到什么?你想得到的东西是不是要靠叛乱才能实现?”
段麒麟不发一言,只是任她驮他往前走着。感受到沉默,燕长宁不由得吐吐舌头,“你不愿相告就罢了,我只是随便——”
“天顺早已不是原来的天顺。”
燕长宁的话被他冷不丁打断。只见他面色有些微凝重,又带着些无奈,他眼眸深远,只管望着前方,“现在皇位之上的人,早就失去了坐在上面的资格。天顺是燕川第一大国,可那也已是过去的名声。”
他依然目视前方,可燕长宁从他的眼里猛地看到一抹痛心和炽热,“你看看如今的天顺养的都是些什么人?狂妄之徒,儒雅匹夫。这些人自诩天顺繁盛,国祚绵延,一再扩大世家势力,那些有真才实学,有虎狼之胆的人早已被那些腐败的世族压在脚下。北镜周家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北镜百姓被搜刮民脂却不敢吭声,就是忌惮北镜周家强大的势力。这势力从何而来?皇帝被各个世家牵制,竟然动弹不得!”
他说着,一向镇静的脸也隐隐透出些不甘,“你也看到越峥选妃宴上,皇帝对周贵妃背后势力的忌惮了吧?天顺兵力分散,往日的人道宽容不复存在,收服土地变成了粗鲁的强征掳掠,而朝堂之上早已经一片污水。早晚有一天,天顺会被这些世家毒虫瓜分得……皮毛不剩。”
燕长宁暗自心惊。这个时代,她本就是外来闯入者,纵然在小册子上了解过不少天顺的实事,也深深明白朝堂之险人心之贪,可段麒麟这样一说,让她突然感受到天顺是如何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的维持着燕川第一大国的名号。
“可是,”燕长宁复又问道,“你说官员抱团扩大世家势力,你又何尝不是?你是权倾一时的一品侯,整个天顺上下恐怕都是你的势力,你这样做,又和那些毒虫有什么区别?”
段麒麟不答话,只是低头看她一眼,眼里意味不明。半晌,他摇头苦笑,“长宁,你还是不懂。我要做的,就是改变这一切。长在天顺土地里的毒瘤太深,若想要挖出根来,必先摧毁天顺这颗悠悠古树。若是不将其剖开,你永远看不到里面是多么腐朽。”
燕长宁心下微凉,段麒麟深不可测,却有如此抱负,她从没低估他,却不想这人心思这般深沉,让人不禁恻然。
“那……陆月城?”
段麒麟轻笑一声,知道她要问什么,“想必你已看出来,我与陆月城本就是一派,只不过表面互相为敌,两边独大,各自牵制多方势力。若我与他联合一派,定会引起朝中许多忌惮和敌意,甚至皇帝也会打压,反倒不如现在这般安全。”
燕长宁赞同的点点头。
两人沉默着走了许久,燕长宁心里打着闷鼓,一下抑制不住,还是问了出来,“最后一个问题,你本是十皇子,现在为何不是了?”
段麒麟闻言,眸光一颤,眼里荡出些她看不分明的情绪,他声音低了下来,“多年前的宫廷秘事,不提也罢。”
“长宁,我要你记住,从今以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今晚这番话。你若不理解,大可继续反对我,我也不会认输,你我大可以斗斗看。”他说着,语气里竟浮出一丝豪气未泯的笑意。
燕长宁在他肩下敛眸不言。
皇图霸业,一朝倾覆,那座金光灿灿的皇位前,不知要铺就多少鲜血白骨。天顺这颗粗壮的悠悠古树纵然腐朽,可外部依然长着许多新生绿叶,这些绿叶依附这颗大树成长,段麒麟口中的拔出剖开,定是会连这些绿叶也一同毁去。
不知这些绿叶中,可有玉屏山庄?可有玉无痕?可有于远之?可有玉翘?可有未央?
她不敢再细想,来到这异代,第一次便见证了荣王府的败落。那样的倾天大火,那样的绝望呼喊,那样多无辜的生灵就这样殒命于某人的一念之间。之后是不是会有更多的野外孤魂屡屡升天?
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段麒麟在她肩上的手臂一收,仿佛将她搂紧了一般。只听他在她头顶低沉说道,“长宁,你身份不明,来历模糊,又处身于玉屏山庄这样复杂的势力中间,现在,你又一跃成为当朝最炙手可热的五品贤士,个中危险,你可清楚?”
燕长宁低笑一声,装没听懂,“我一个芝麻官谈何危险?玉屏山庄只是我寄身之地,我无论怎样都卷不进复杂的权位之争。皇帝纵然封我贤士,却也不曾把我放在眼里。只要你段侯爷和陆司马不动我分毫,我便没有真正的危险可言。你说是不?”
话毕,只见段麒麟静静盯着她,眼眸深邃幽黑,看不分明神情。她只管驮着他往前走,却蓦地听到从头顶传来的叹息,“……你若是真傻倒也好。聪明人已经太多,而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的博弈,从来就不会没有硝烟杀伐。”
“你若是装傻,就连我也不确定你是否安全。长宁,玉屏山庄是我要除掉的一根极大的腐朽枝干,它在一日,天顺朝便腐败一日。你若要奋起抗衡,我也会把你当敌人,绝不手软。”
“你这话说的,好似人人都是任你宰割的一样,”燕长宁不由得笑道,“倒是我应该提醒你,或许任何人你都能随意玩弄翻覆于股掌之间,唯独我不会为你俘虏。段麒麟,你看着吧,既然老天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就一定能够在天顺创造出我自己的一方净土。”
段麒麟看着她自信灵动的眉眼,轻笑一声,“……天顺的一方净土么?你不如等着,待我清理了乌七八糟的东西,你再来。”
温言软语,恍若承诺。
燕长宁低头不言,段麒麟也噤了声,两人默然走着,气氛有些许尴尬。
林中微风陡起,四周顿生凉意。段麒麟率先顿下脚步,燕长宁察觉到他的停顿,不由得侧头,“怎么?”
段麒麟不语,只面色深沉。突然,他猛地皱眉,猝然回头。
“躲开!”他手下生力一把推开身边的人——于此同时,燕长宁也自动往一旁掠去。
“小心!”燕长宁在这边喊着,只见那闪着锃亮寒光的暗器已经直直射入段麒麟的肩部!
燕长宁大惊失色,她立马回头飞身而上,那边,黑影攒动,林间沙沙的响。她飞上枝头,与隐在黑暗里那人交起手来。
那人手持长剑,却也只是与她肉搏。燕长宁自觉奇怪,分神间,一掌倏然飞向她的面门!
她灵巧闪身一躲,却也被凌厉的掌风伤到体内。须臾间,林中四周被一群蒙面人包围,她咬牙与面前那人搏斗,蓦地从袖间抽出银针悄悄刺上他的腰,那人身形一颤,燕长宁便一把冷笑着掐上他的喉管。
此时,四周寒光四起,周围埋伏的蒙面人纷纷抽出大刀弓箭,冷冷的兵器向她发射而来。她掐着那人的喉管一把飞着躲过。
“你是谁的人?”燕长宁冷目而视。那人只是自顾冷笑,不曾言语。燕长宁反问,“你是周家的人?”
那人也不否决,只是狠笑一下。此时,四周围攻之势越发明显。
“住手!”
恍然间,头顶蓦然响起一人怒吼,燕长宁抬头,只见一道人影向这边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