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酒醒已见残红舞(九) 举步维艰(1 / 1)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皇宫的。
天塌地陷,在莫家村化为灰烬时她经受过一次,在得知阿莫死讯时她经历了第二次,如今,便是第三次。
眼前先是粼粼波光,再是黯然无光的夜色,或是空寂无人,或是人影憧憧,也许还是来时的那条路,也许换做了另一条陌生的小道,但落在眸中,只是一片虚无,一切都恍然若梦。
直到站在慎刑司大门前,她才有了一丝的清醒。
“大人,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已经等候多时的席鸾和西玫迎了上来,见她脸色苍白无一丝血色,眼神空洞恍惚,不由皆是一惊,“大人,你是怎么了?”
“我没事。”她无力开口,拖着虚浮的缓缓向前,“我累了,先去睡一会儿。”
西玫扶住她,道:“可是,大人,半个时辰后乌雪案就要公审了,方才莫虎……不,是仑国的太子殿下派人过来,说他出行不便,想请大人醒来之后到……”
“我想先睡一会儿。”她似乎并没有听到西玫在说些什么,推开她的手,继续向里面走去。
西玫还待开口,席鸾却瞧出她的神情不对,忙对西玫摆了摆手,微微一笑:“大人既然累了,就先歇息片刻吧,待传召大人之时也不迟。”
西玫明白了席鸾的意思,点了点头,先去凤阳宫将她不能赴约之事禀告独孤邕。
将她扶进房中,席鸾见她疲倦不堪,双眸一片空洞无一丝神采,分明之间竟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席鸾心下一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她年纪轻轻便流露出生无可恋的悲凉?
她木然地任由席鸾帮她脱去了靴子,和衣躺在躺下,身子立刻如散了架一般,仿若四肢不是自己的,自己也不是自己了。
“老奴不知大人经受了什么,人生在世,很多事情自己并不能控制。大人年纪虽小,却最为明晓事理,许多大道理老奴不说,大人也能参透□□。规劝的话老奴也说不顺口,我们的心意,大人也都明白,还望大人保重身子,无论发生何事,老奴和西玫那个丫头都会陪在大人身旁,竭力为大人分忧。”
一声浅浅的叹息声,随着轻轻的脚步声和关门声散在了四周,她的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上方,两行清泪无声滑下。
她忽然间理解了王皇后执意出家的原因,她不愿手刃仇人为父报仇,只能生生斩杀情思来折磨自己。
这一得,这一失,竟让人如此肝肠寸断。
爱的人是自己的仇人,可是,在将他们带回莫家村的人,却是自己。
罪魁祸首,究竟是罗宇,是他,还是自己?
世人都说善有善报,可为何善良的莫家人收留了孤苦无依的他们,而他们,却是传说中的恶魔?
疲倦地闭上了双眼,咬紧了双唇,直到血腥的气味由口入心,她才多了几分清醒。
决然的凌厉在眸中一闪而逝,迟疑片刻,她将手伸到枕边,却不想落了空。
多日来记录案情的卷宗竟然不在她亲手放置的地方。
她心下一震,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坐起,将枕头拿起,掀开被褥,找遍了床上的每个角落之后开始四下里在房中查找,仍然不见卷宗的踪迹。
凉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她惊了片刻,发了疯一般打开了房门:“西玫,西玫!”
“大人,怎么了?”闻声而来的席鸾见她一脸惊慌失措,不由一惊,“西玫去凤阳宫拜见仑国太子了,大人莫急,可是有什么急事?”
“姑姑,有没有进过我的房间?”她如同抓住救生稻草一般,哑着嗓子急急问道,“为什么我的卷宗不见了,我一直放在枕边的,怎么会没有了?”
“卷宗?”席鸾一愣,沉吟片刻,道,“大人的卷宗老奴没有留意,不过,自从大人昨晚出宫之后,只有盛姑娘来过,还在大人房中坐了一会儿……”
还未听她说完,莫醉在一惊之后,慌忙向外面跑去。
“大人,你还没有穿鞋子!”席鸾见她蓦然离去,忙回到房中,拿了靴子,快步跟了上去。
紫藤阁,一袭紫衣的盛千世正在晨曦中站在花窗前为窗前的花儿细细浇水,突然听到院门口有声响,微一抬眼,不由一愣。
发丝凌乱的莫醉猛然推门而入,纵然隔得极远,也能瞧见她那布满血丝的双眸。
“姐姐知道你是来要卷宗的,但我不会还你。这是你亲手所书,虽然证据不足,但一字一句都令人信服,足以让那个昏君身败名裂。”虽然仍看似悠闲地在浇花,但盛千世的声音已然多了几分庄肃,“我知道你对那个昏君已经情根深种,但罗宇一直都是他的人,虽然最近他已然背叛了昏君投向兰容王,可一旦昏君并非皇室血脉的真相被昭告天下,罗宇身为顾命大臣,一定不能善终,甚至会被株连九族,如此,我们的大仇便能得报。但你放心,兰容王已经答应我,只要我将卷宗交出去,他便会放了那个昏君出宫。从此以后,我们大仇已报,而夏池渊不再是君,你亦并非为臣,于你于他,都是好事……”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她站在盛千世的身后,只觉得从窗子投进来的晨光刺得眼睛生疼,“藏经阁是你让他毁掉的,你明知当年的真相,明知他就是小时候的小水,却从不打算告诉我,是不是?”
身子一滞,盛千世震惊地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突然间明白了她的眸中为何充满了绝望:“小醉鬼,你,你怎么知道?”一惊之后,她不由脱口,“难道是夏池渊他……”
“我果然是个醉鬼,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是最糊涂的。”她自嘲地扯开一个笑,“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手中的花壶怦然落地,一向最为冷静的盛千世瞬间不知所措,慌乱中上前一步,紧紧将她抱在怀中,眸中尽是愧疚与不安:“是姐不好,我本不该瞒你。开始时不敢与你相认,怕因此会给你带你杀身之祸,后来与你相认了,又不敢告诉你真相,怕你为了报仇一时冲动做出傻事。待我发现你与夏池渊早就相识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你对他情深意重,我怎敢告诉你真相。只好将一切都推到了罗宇身上。再后来,他知道你想去藏经阁查出当年真相,竟故意任由你偷走金匙,但我却怕你在知道真相之后会更加痛苦,便以死要挟让他毁掉了藏经阁,让真相永远沉寂。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是我骗了你,小醉鬼,你听好了,你若敢做傻事,我便先你一步去见阿叔阿婶……”
泪水如决堤般从眼中奔涌而出,她的心中如同被刺上了千千万万的针芒一般,疼痛一点点从心底蔓延开来,肆意疯长。
她紧紧抱住了盛千世,如落入万丈深渊一般无助:“姐,是我害了阿爹阿娘,害了阿莫,害了莫家村所有人,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盛千世更是心痛不已,她筹划多日,只为了掩藏真相,原本以为夏池渊为了能够和莫醉在一起也会守口如瓶,却不想自己还是低估了他。
为了消除她心中的仇恨,他竟然亲手将自己送入了火坑。
自从卓昊将她救出之后,罗宇便多次想要置她于死地,是夏池渊和卓昊将她托付给了师父,并在与罗宇交涉的同时,竭力护她安危。她知道他就是小哑巴,也知道若没有收留他,莫家村仍是世外桃源。她也想过要如何杀死他为所有人报仇,但云岭虽沉默寡言,却洞察秋毫,仿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入他的眼中,她只好一直用失忆来隐忍不动。
后来,年纪渐长,似乎他们都对她放松了警惕,她终于等到了机会能够接触那个昏君,她瞒着师父,偷偷配了致命的□□。
那一次,去的时候,那个昏君在批阅奏折,走的时候,他依然在批阅奏折。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心中的仇恨肆意滋长,但小小一包致命的药粉,却迟迟没有动手,她迟疑了,迟疑得让自己都不可思议。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医者仁心。
她突然明白了师父为何对她如此放心,原来他早就料到,自己下不去手。几年来,在潜移默化中,他已经用他的悲天悯人,将自己心头的恶毒一点点地消磨殆尽。
她开始推迟复仇的计划,但却从未忘记,也从未想过要轻易地放过夏池渊,直到莫醉入宫。
造化弄人,原是如此。
若可以回到从前,宁愿抹杀心中的善念,宁愿辜负师父的期许,她也要将他从小醉鬼的生命中永远地除去。
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也许当年的他是无辜的,也许如今的他也是无罪的,但所有的恩怨,总是因他而起。
“以前的事与你无关,我们莫家人本性良善,即便救下他们的是其他人,也不会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当年的惨案,也不是夏池渊的本意,这么多年,他亦经受了身心上的折磨。更何况,杀人者不是他,更不是你,真正的侩子手是罗宇。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姐姐都会陪你一起,你要夏池渊死,我助你,你要他活,我亦助你,上天入地,你我姐妹二人,同舟共济。”盛千世的声音平静而坚决,“但是,你要切记,不可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来,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冒冒失失的小醉鬼,阿叔阿婶泉下有知,也定是希望你能过得快活,没有恨没有仇,相夫教子,安乐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