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无言暗将红泪弹（五）情深依旧（1 / 1）
人世间的许多事，果真是变化无常，前一刻的欢欢喜喜，一瞬后便是天崩地裂。
翘厘已经去了三四日，盛千世看着她魂不守舍的失神模样，心中一阵酸楚，道：“这些年你没少流泪吧，可哭有什么用，你看你现在的眼睛，红得吓人，难不成非要把自己弄成瞎子才甘心吗？”
“我害死了翘厘，就算赔了命也是应该的，瞎了眼又算什么。”静默半晌，蜷缩在床角，她凄然开口，声音中透着无比懊恨与伤痛，“她本该欢欢喜喜地做新娘，可如今……我该怎么向席鸾姑姑交待，该怎么向贺兰将军交待……”
“啪”地一声合上了药箱，盛千世蓦地从床上坐起，神色一冷，厉声道：“你是第一次失去亲人挚友吗？难道怎么走出伤痛这样的小事还要我教你吗？哭了之后痛了之后该做什么你不清楚吗？你这个样子算什么？畏畏缩缩不知所措地梨花落雨是要做给谁看，是想让谁看？给那个昏君吗？你为了和他在一起千里迢迢跑到南楚，差些连命都丢在了那里，可他呢，你刚回来他便宠幸了其他女子，你还要这般没用吗？”
“盛姑娘，奴婢是请你来看大人的脚伤的，不是让你在这里无缘无故地指摘大人的。”西玫见盛千世蓦然发火，果然是一副不近人情的铁石心肠，登时不快，提起药箱，做了个请的手势，“病也看了，既然大人没有大碍，盛姑娘请吧。”
盛千世似也不打算多留，无奈地又看了将头埋在双膝的莫醉一眼，哀悯之余更是心痛，接了药箱，径自而去。
她的前脚刚迈出，西玫便瞪了她一眼，不客气地啪的一声将门关上。
“大人，盛姑娘本就是个冷血……”
“阿虎查到什么了吗？”蓦地打断她的话，莫醉已然从双膝间抬起了头，双眼仍是血丝遍布，但眸光却清明了许多，“他可差人带了什么话？”
“大人放心，虽然皇上派人守住了慎刑司不让人随意出入，但他也特地交待了，莫侍卫不受此限。”西玫坐了过去，说话间将锦被盖在她身上，道，“若他查到了什么，一定会过来告诉大人的。”顿了一顿，又道，“皇上下旨让大人禁足，也是为了大人的安全着想，大人有些耐心，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上一定会命人查个清清楚楚，还翘厘姑娘一个公道的。”
“好，他不让我插手，那我就等着。”她躺下，倦意袭来，神色却清冷坚定，“若他徇私枉法，我也会亲自给翘厘报仇。”
西玫默然不语，皇上对阿若郡主如何是众人都有目共睹的，他又如何会轻信她便是幕后凶手？
“周姐姐来了吗？”静默片刻，她平静开口，“若没来，再去催一催。”
西玫迟疑片刻，道：“还要去催吗？这几日每隔两三个时辰都要遣人过去请一趟，她总是不来……”
“这次你亲自去，告诉她，若想让洛大哥活命，就乖乖过来。”眸中闪过一丝不耐，她决然道，“不然，后果自负。”
西玫一愣，她原以为莫醉只是让周念过来说会儿话，没想到竟似有什么重要的事，忙答了一声，不再耽搁，亲自向锦绣园走了一趟。
待她们回来时，已经暮色四合，清淡花香随风而入，吹了一室的盎然生机。
房中渐暗，她却不去点灯，坐在床榻上，透过黑暗，似乎也能看到周念染上了如隔了几十年岁月后的沧桑。
“周姐姐，你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她的语气平静，不忿不恨，隐隐间还透着几分怜悯，“这几天，你不过来，我又出不得门，日日夜夜都睡不着，却查了旧案，寻了新的线索，突然想到了一个故事，我讲给你听可好？”
周念不语，只静静坐着。
“许多年前，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被人贩子卖到宫中做内侍，但他年纪虽小，却是铁骨铮铮的一条汉子，不愿就此在宫中埋没一生。所以，在净身房，他拼命逃了出来，慌不择路，跑到了宫中一口枯井旁，看到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内侍在欺负一个小宫女。那个小内侍样貌极为吓人，尤其是右半脸上的那道刀疤，当真是让人不敢多看一眼。那个小男孩自身难保，本不想多管闲事，但见那个小宫女被打得十分可怜，一时忿忿不平，冲了过去，为了保护那个小宫女，和那个小内侍厮打在了一起。”她说得不紧不慢，一字一句的所述如同亲眼所见，“厮打中，他一个不小心，竟然失手将那个小内侍推进了枯井中。他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那个小宫女也吓了一跳，忙找来了一直照顾自己的爷爷来帮忙。那个老爷爷心地好，再加上死去的小内侍本就是坏坯子，他便想救那个小男孩一命。”
周念心头一颤，急促的呼吸声在静谧的房中极为清晰。
“老爷爷一狠心，寻了把刀，在他脸上狠狠划了一道，然后让他换上了小内侍的衣服。”她顿了一顿，语气在不知不觉中紧了一紧，“净身房的内侍找了过来，看到老爷爷正在教训他的一个小徒弟，骂他怎么那么不小心，用花剪子把自己脸上原来的旧疤给划破了，还吓得一个小男孩儿跌到了枯井中。当时夜深，那些人本就没有记住那个逃跑的孩子长什么模样，听说他掉进了枯井中，都不愿下去瞧一瞧，反正宫中的死人也不多他一个，也就各自散了。就这样，那个小男孩儿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仍然要留在宫中，一张脸却也就此毁了。甚至，为了隐瞒他并未净身的真相，待他大了一些之后，他假装生了场大病，再也不能开口说话，即便是在大夏天，也要把自己的脖颈捂得严严实实，因为，他怕被人看到喉结。”
“从此之后，他便留了下来。他是个内侍，不比宫女处处受着拘束，本有机会出宫之后再也不用回来，可以和其他人一样正常地生活，娶妻生子安乐一生。但他却舍不得，他担心一走了之之后，那个亭亭玉立的小宫女和年迈的爷爷会被人欺负，所以，他还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留下了。”她叹声道，“如此平静一生，许是他最大的心愿了吧。只可惜，他是一个普通人，有情有义，而那个小宫女，也知他的真实一面，对他日久亦生情……”
“不要再说了……”周念蓦地打断了她，沉默不语的冰冷终究碎了一地，“不要再说了，你说得不错，他的确李代桃僵，可当年的事情，与他无关，全是我的主意。对不住你的人是我，你不必为难他，想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开口便是，只要你不去追究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对不住的人，又何止是我？”黑暗中虽辨不清神色，她的声音中却无一丝一毫的恨意，“洛大哥为了你隐忍多年，你这么做，最伤心的人，不是我，是他。”
周念默然不语，清泪从眼中溢出，滴落在桌子上，发出清亮的声响。
莫醉起身，静静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身子，突然伸手覆上了她的小腹，眸光一亮，声音轻柔：“你有了他的骨肉，对吗？”
身子猛然一颤，周念一惊之下欲起身，却被她一把拽住。
“那晚之后的第二天，我去锦绣园看洛大哥，却见你站在他的窗前，双手覆在小腹上，时不时便低眼看上一眼，目光温柔，却又痛苦。你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若不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你怎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她的声音轻快了许多，却仍透着几许无奈，“周姐姐，你既想生下这个孩子，又怎能让他还未出生便丢了亲生父亲？你心中有苦，为何要一人担下？难道我在你心中，便是那般不能依赖的人，就算要将自己亲自出卖，也不肯对我说一句实话？”
“我……”听她语气真挚诚恳，周念神色一动，迟疑片刻，知道她既然已经说得如此清楚，定是再也骗不得她，只好凄然道，“我也没有办法，洛大哥的身份，不能被人发现，他犯的，可是欺君之罪。更何况，还要连累到爷爷……我不敢冒险，我不敢……”
“周姐姐，你冷静一下。这件事，我不会怪你，只要你听我的，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不好？”她紧握了周念的双手，劝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受到任何伤害的。”
“可是，可是我骗了皇上，给他的茶里下药，还……”周念的声音低哑而绝望，“一切都晚了，回不去了。如今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了皇上已经临幸了我，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洛大哥，他不会原谅我的，我回不去了……”
“只要你还在，只要孩子还平安，洛大哥就会原谅你，你相信我，好不好？”她摇头，不住地劝慰，“你这么做，本是出于无奈，更何况，都是为了他好，他一定会体谅你的。”
“真的吗？”似乎在一片黑暗中寻到了光亮，周念的声音中顿时升起了希望，带着几分期许，急切问道，“他真的会原谅我吗？”
“会的。”目光再次落到她的小腹上，莫醉的眸中闪着奕奕神采，如同暗夜中的一颗闪亮的星辰，“这个孩子，不仅是他的希望，还是我们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