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若问生涯原是梦(九)阴阳相隔(1 / 1)
暗道的出口在卓逸房间中的一张八脚椅之后,她从下面上来时,不由多瞧了一眼她平时看着最碍眼最多余的多腿怪椅子。
原来,这张看起来实在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的大椅子竟然也处处都是玄机。
房内无人,夏池渊站在门口,看了看她,突然面露尴尬。
不知道他为何突然会出现不好意思的表情,莫醉探询地看着他。
夏池渊见她直直盯着自己,无奈地转了目光,贴着门,一手轻捂了嘴,“喵”地叫了一声。
她这才明白,原来他们的暗号便是猫叫,怪不得以前她总觉得后花园猫叫泛滥却不见野猫的影子。
不多时,正厅中便响起了盔甲相撞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远,一身孝衣的卓逸推门而入,一向吊儿郎当的俊容上似乎突然间染上了风霜,一脸的疲惫,见了他们,也不意外,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莫醉,低哑着嗓子道:“我将后花园的人都支走了,晚妹,拣要紧的说,时间不多,马上就要出殡了。”言罢,便对夏池渊微微一福,但目光扫过他时,眸中的憎恨转瞬即逝,转身离开,关上了欢落屋的门。
夏池渊眸光一动,张了张口,似乎想唤住他,但终究还是未发一言,暗叹一声,对莫醉道:“你去吧,我去后花园等你。”
卓昊的灵堂设在欢落屋的正厅,一向朴素淡雅的房间被刺眼的缟素淹没,清淡的花香也被浓烈的檀香挤占得不剩分毫,漆黑的棺木端放在重重白纱之后,若隐若现,如同深林中的山石一般冰冷孤寂。
她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掀开纱幔,慢慢向他靠近,心中不知是疼是苦。
棺木中,卓昊一身盔甲,虽安静地躺着,面容苍白双目紧闭,但在她的眼中,似乎英姿飒爽不减半分。
本是有许多的话要说,但时隔半年,再见到他,她却半晌无言。
过了许久,她才伸手,慢慢抚过冰冷无温的铁甲,突然凄然一笑,眼泪蓦地溢出:“我一直都想看看你身着盔甲征战沙场的样子,但却从未想到,我看到你身着盔甲时,你却已经不能征战沙场了。果然,你在我心中,永远有如神明般可畏可敬,纵然你只是静静地躺着,明明站不起来,明明不能睁眼,我却还是什么都不能问,什么都不敢问。”
“你知不知道,当筱姐姐告诉我,当年是你带着卓家军烧了我们莫家村的时候,我有多么震惊吗?可是,我明明早就该预料到的,不是吗?自从遇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谋划如何接近你,如何能利用卓府查出真相,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你是个好人,我开始说服自己你不会滥杀无辜,所以,我只是不敢信任你,却不去怀疑你。”她无力地坐在地上,靠着棺木,语气如和情人旖旎低语一般轻柔,“我一直都对你有愧,即便在我喜欢你时你也喜欢我,我也不敢让你发现我真实的一面,我担心,也害怕如果被你发现我的意图,你会怎样对我。所以,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你喜欢的我并不是真实的我,而我对你的喜欢,只是依赖。”
“筱姐姐说,你为了邀功,听从了你外祖父罗宇的命令,用莫家村数百人的人头换了副将之名。我阿爹,我阿娘,我那么多的亲人,和小牛的家人一样,死在了大周将士的手中。”她将头埋在双膝间,声音愈来愈低,被双手掐得发紫的手背上隐隐现了血丝,泪水已如延绵不绝的雨水般倾注而下,压抑了多天的情绪在哽咽的声音中瞬间释放,“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是被逼的,因为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你年少时做错了一件事,让你痛苦不堪,所以,在最后一刻,你冲进火海,救出了筱姐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只救出了筱姐姐?你知不知道,我原来也有阿爹,也有阿娘!现在,我连阿莫都弄丢了,我还在仇人的府邸中生活了八年,甚至,不仅不能报仇,连仇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恨,我这个样子,怎么去见阿爹阿娘?他们会骂我不争气,他们会不认我这个女儿的……”
过来催她的卓逸来到门前,正要敲门,刚抬起的手却被夏池渊挡住。
房中,压抑的哭声隐隐传来,眸中闪过一丝怜惜,卓逸长叹一声,转过身,走远几步,在园中站定。
夏池渊迟疑片刻,走上前:“阿逸……”
他刚开口,卓逸便猛然朝他弯腰拜道:“皇上,草民知道这件事是大哥和皇上共谋而定,更是在迫不得已之下为天下苍生考虑,于公,草民无一句妄言。但于私,草民只有这一个大哥,他走了,草民万分千分地不舍,所以,就算大不敬,草民也不会对皇上露出半分虚情假意,还望皇上见谅。”
眸中闪过一抹失落,夏池渊无奈中虚扶了他一把,语气已如君对臣时的严肃:“朕明白,你先去吧,一刻钟之后,便可送卓卿家了。”
卓逸默然起身,看也不看他一眼,朝拱月门走去。
望着他绝然的背影消逝,夏池渊转眼望向别处,只见昔日繁花锦绣的后花园已然满目萧索,正如人情凋落般再无生机。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回头,见莫醉扶着门站在门口,泪痕未干,血丝遍布的双眸却少了之前的痛苦与死寂,多了几分清明生气。
她轻唤了他一声,唇角扬起一丝浅笑:“阿渊,你也和他说几句话,好不好?”
“阿昊,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最敬重的英雄,但是,我要向你道歉,我违背了我们的约定,因为,我已经决定要忘记过去,和阿渊重新开始。”她握着他的手,看着卓昊轻柔而坚定地道,“我知道,你们不仅是君臣,更是好兄弟,但我希望你不要怪他,是我先动了心,他只是随了我的心愿。”
她抬眸看向夏池渊,目光中充满柔情:“在我最伤心最无助的时候,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不是不让我胡闹,而是毫无疑问地和我站在一起陪我闹腾。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能随心所欲地耍着小脾气,也愿意拉下脸去逗他欢喜。虽然我知道前面的路很难走,但我毫无悔意,不论他是至尊皇帝,是落魄书生,还是只能守着一亩三分地,我都会陪他走下去。”目光缓缓转向卓昊,她嫣然一笑,眸光中的歉疚已然减淡许多,“你会祝福我们的,对吗?”
夏池渊握紧了她的手,心中感概千万,明明欢喜无限,但看着安静躺着的卓昊,眸中的愧疚与悲苦却挥之不去,静静地听完她的话,过了半晌,他才定然开口:“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莫儿。”
敲门声低低响来,如同听到了书中提到的催命钟鼓声一般,她的心头猛然一跳,无数往事在刹那间涌上心间,他为她理论时的雄辩,他为她舞剑时的英姿,他安静躺着的祥和,他研读兵书时的专注……
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不得不离别的事实,她的泪水突然无声滑落,啪地一声滴落在他如昔冷静俊朗的脸上,溅落成一朵晶莹剔透的水花。
夏池渊心中悲痛难言,只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狠心,拉着她向内室走去。
她用力侧转了头,眼睛最后一次掠过他的容貌,心中终于承认,在最后的这一刻,她对他的恨或感激,正如人在面对死亡时一般苍白无力。
门吱呀一声被人猛力推开,杂乱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沉寂,有人在高声宣告着什么,有人在压抑着声音抽噎着,也有人放开了嗓子大声痛哭着,但她的耳中却只响着沉重而飘渺的两个字:“盖棺!”
一切的一切,曾经的形影不离,曾经的患难相依,曾经的山盟海誓,曾经的思念入骨,曾经的不可置信,曾经的切骨之恨,都在棺盖“嗵”地一声中刹那间灰飞烟灭。
只剩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筱姐姐说,如果你知道真相,你就不会再为了他的离去而痛苦,因为他是我们的仇人,他死了,你该开心。
可是,她还没有听到他亲口承认过错,也还没有机会得到他的原谅。
也许,死亡是一种解脱,但活着的人,却要独自被痛苦生生咬噬而留下满身创伤。
哭声随着棺木的出现而震天响起,送丧的百姓齐齐下跪,万分悲痛地送大周朝的一代英雄一路走好。
照着卓昊的遗愿,他的陵墓修在了晋安城的郊外,没有奢侈的陪葬,也没有显眼的墓碑,除了源源不绝前来拜祭的老百姓,丧礼的一切都和普通人家并无两样。
暮色四合,原本就阴沉的天色更很快便暗了下来。
来拜祭的百姓越来越少,守在墓前的将士也一一回了,卓逸一人跪在墓前,一动不动,宛若木人。
一个身着男装的女子缓缓走来,在他身旁站定,双膝下跪拜了之后,也不起身,只静静地跪着。
是西山的东阳城。
过了一刻,卓逸才开口:“你起来吧。”
东阳城依旧不动。
卓逸无奈地叹了口气,双手撑地,艰难地站了起来,向她伸手:“起来吧。”
东阳城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看他的目光中没有同情,没有悲痛,却充满了理解与鼓励。
两道人影相持相扶,渐渐消失在浓浓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