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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8 乾元六年。持衡拥璇

【二九八】

当初颜景同耍了小手段, 试图让钟续不要靠近迟衡, 可惜被识破。以钟续的个性, 是绝对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所以, 他和外柔内刚、曾为他受过伤的梅元白更亲近,对颜景同则冰冷以对。

迟衡笑了, 想不到钟续还那么耿耿于怀。

往日之日不可追。

钟序是钟序, 钟续是钟续, 就算故人归来, 也终究是不同的人, 他若不喜欢,自己也是舍不得让他委屈的。迟衡一饮而尽,一旁的容越笑着又斟满一杯:“你今天喝酒特豪爽!见到小情人就是不一样!”

“谁的情人还指不定呢!”

“哈,你看梅元白他们都一个一个嫩得掐出水来,你比不上啊!”容越调侃着,声音响亮。惹得钟续看了过来,他的侧脸那一道弧线,像枪一样夺人眼目。

迟衡不服气:“除了嫩,他们还有什么比得上我的!”

“就这一点你拍马都追不上!”容越哈哈大笑着, 转头和旁边的岑破荆拼起酒来,岑破荆久据边关,难得开怀畅饮, 将容越按住好好地灌了一通, 两人喝着喝着, 酒劲上来, 炉火又热,容越索性把长裳一解,和岑破荆划起拳来。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杯我一杯,喝得不亦乐乎。

容越的长裳随风摆动,好不飘逸。

不知拼了多久酒,岑破荆也都两眼模糊了,瞅见容越的腰间的龙纹,眯着眼看了一看,而后大着舌头调笑说:“容越,你这龙是变色龙吧!”

平常的一句。

想不到,容越一顿,立刻将衣裳一拂一束,裹实了。

岑破荆笑道:“哎呦,这么小气,让我再看一眼!”

迟衡一直看这二人划拳,听了这一句,再看容越举止,不由得好奇,但容越是背对着他,没懂岑破荆说的“变色龙”是什么意思。迟衡遂起身,将手放在容越的腰上,笑着说:“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变色龙?”

想不到容越将他一推说:“去去去,还不是老样子。”

迟衡觉得不对劲了,手要去解容越的衣裳,想不到容越不耐烦地一拂手:“滚边!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别乱动,再动我跟你急!”

一副不管天王老子的样子。

迟衡停下来,看着容越束得异常齐整的样子,不由得心生狐疑。他凝想片刻,笑着对一个将领招手:“凌罕,容将军是将你提携出来的大恩人,你不给他敬几杯?”

凌罕立刻奉上美酒,不由分说就给容越敬了三杯酒。

容越最经不住劝。

一饮而尽,结果将领们在迟衡笑嘻嘻的暗示之下纷纷围过来,几壶上好的美酒下去,容越很快就倒下去了,倒之前,下意识地按住了腰带,对岑破荆说:“破……荆……送我去……容德殿!不送……不够意思啊你!”

岑破荆笑着说:“怎么不去睡龙床?”

容越摇头,口齿不清:“不行,不行,纪策、骆惊寒、石韦……龙床……劈成柴……都不够分!”说罢,眼睛一闭,呼呼大睡。

迟衡大手一挥:“送到乾元殿。”

皇帝发话了,谁能不听?

迟衡喝到醉醺醺的,跌跌撞撞摸到龙床,一屁股坐在软软的绸缎上,而容越醉得人事不省,饶是如此,手竟然还护着腰部,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迟衡好笑又好气,双手一挑,将容越的衣服挑开了。

从脸颊、脖子、胸膛,一路看下来。

醉了的容越,依然是勃勃生机的,就像初见时那样,迟衡深吸一口气,将腰带一挑,衣裳往两边一拂,而后,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龙。

但以前的龙纹刺青是青色的昂扬的,云纹则是雨雾般的天青晕染开来。

而现在,刺青竟然淡成了泛着白的枯色,像初秋时节的叶子一样,勉强勾留住的那一丝青,将转瞬即逝,余下的全是枯黄。枯黄,没有光泽,整个龙都垂头丧气,而云纹更是憔悴。

今年五月与容越一起泡温泉,那时候的龙纹还是栩栩如生的。

刺青,会变色,也是因为肌肤变了颜色。

而容越的肌肤却依旧生气勃勃,只有龙刺青变色了,好像褪色了一般。可就算会变色,也绝对不可能变得这么快。

迟衡的手指忍不住颤抖。

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触摸到了肌肤,肌肤,是温热的,熟悉的,手指按处,肌肤柔韧有弹性。迟衡的手指在腹部的龙爪云上蹭了两下,柔韧的肌肤陷下去,又弹上来,但颜色,依旧是泛白的、苍白的、无力的枯草色。

迟衡不相信,使劲蹭了一蹭,又蹭了一蹭。

很快,肌肤变红了。

“没有用的。”

迟衡抬头。

容越已睁开双眼,嘴角牵了一牵,恍恍惚惚带着醉意:“早……试过了,压根儿……没用。”

“什么时候开始的?”

容越眼睛一闭,睡过去了,这一次他沉沉地醉了过去,怎么都叫不醒了。

迟衡的心像被泡进了冰冷的水里,曾经的容越睡着以后就是四仰八叉,醉了也不安分。今天的他,异常地平静,即使迟衡抱住了他的腰也不再抗拒。容越非常爱惜他的龙纹,浑身淌血都不怕,就怕他的龙纹伤一点点,一点点划伤了都大惊小怪得不行。他也爱炫耀,爱在陌生人面前显摆一下得了夸赞才高兴。他一定早早就察觉了,只是一直没有说,看他昨天的情形,分明就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啊!

正是太不同寻常,容越才会如此遮遮掩掩。

迟衡心如火烧。

十二月的空气寒烈,炉火格外旺,烧着浑身发烫。

一股迟钝的疼痛刺入脑髓,干渴难耐,像沙漠中飞沙扑过来一样,容越挣扎着睁开眼,光明一片。干涩的迷糊之后,他终于看清了,明黄的床沿垂下明黄的流苏。容越一个激灵清醒了,骤然低头一看,衣服束得规规整整。

他舒了一口气,倒回枕头上。

“醒了?”背后的迟衡声音有些儿哑。

容越揉了揉僵硬的脖子,侧过身去:“昨天是哪里的贡酒?好喝是好喝,醉了太难受,还是以前的白炉好喝。”

迟衡半起身靠着床缓缓说:“多久了?”

“什么?”

“你的纹身怎么了?”

容越一僵,而后若无其事一撇嘴:“看到了?安错说火气太旺,吃吃下火药就好了。”

“和我说实话!”

迟衡的脸色那么肃穆,容越呼了一口气,嘟囔:“又不是要死人!九月开始的,没来由的褪色褪得厉害,我问过安错,也喝过药,还是一天比一天淡,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了。哈,‘得青龙者,得天下’,那就是郑奕的玩笑话。没事,没事,你要相信的话,就给纪策石韦的背上全部纹上好了。”容越调侃着,手放在额头挡着眸子。

“身体还有别的不舒服吗?胸口有没有疼?有没有浑身无力?有没有……”

“什么都好得很!”

“为什么瞒着?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是郎中?”

“你还特意让安错不告诉我?你是故意要把病拖得无药可医是不是!”

容越蓦然烦躁,把被子一踹:“哎,谁病了!你咒我呢!我现在能吃能喝能干架,多大点儿事!怪就怪我当初随随便便找了个馆子纹的,被人骗了呗,肯定是他用的药汁不对劲!褪了好,我去纹一个更好看的!”

迟衡摁住他的腰:“你师父说,你明年是个坎!”

“你听他胡说!我师父每年都念叨师兄有大煞,结果呢,倒是准过没啊!年年都是坎!年年都把坎迈过去了!听他说,就把人误了!”带着宿醉后的眩晕,容越纵了纵眉头,“给我水!渴死了!”

总是爱敞开衣裳的容越,衣裳齐整。

容越随手拿起柜子上的梳子梳起了长发,也就是很随意的几下,而后束带一缠,束得紧紧的,神采奕奕去洗脸。扔在一边的梳子纠满了头发,好些根滑下来落在地上。迟衡俯身拾起,每一根都是乌黑的,粗而直,纠成一团黑色绕在指尖,触目惊心。

气数。

青龙是气数。

昨晚,迟衡慌张地去了容德殿,白胡子的师父这样说着,神情悲伤地看着迟衡。

青龙的气数若尽了,那容越的气数呢?又能延续到几时?这是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霾,没有人告诉迟衡,但迟衡就是没法不去想、不去猜、不去忧虑。

安错说,他从没有遇过这种情形。容越非常健康,脉象稳健,没有一丝丝异常。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安错根本无法对症下药,也没有人遇到过刺青变色的情形。

迟衡近乎惶恐,吩咐梅元白在最短的时间内,搜罗天下名医,赏金丰厚。

迟衡开始询问旁门左道的方法。

比如,京城中有个江湖术士,听说他有点石成金之术、起死回生之方,更为神奇的是,他还真的将一名已死的女子从棺木里救活了。迟衡病急乱投医,将他召进宫中,述说了此事。

术士一听,拍着胸脯说:“这个好说,皇帝是真龙,只需你的一碗血给他灌下去,保管有用!”

“胡扯!”纪策当即拍案大怒,令人打出去。

迟衡却听进了心里,看着那光洁的碗,蓦然抽出刀向脉搏划过去,血倏然流出,飞快地流向了碗,流血,是没有声音的,只有跳动的脉搏,一下一下,迟衡欣喜地看到红色的溪流很快充盈了青花碗,可是,很快,因为天冷,手腕上的血口凝固了,迟衡着急了,再度划了一刀,血更加激越地奔涌而出。

“迟衡!你疯了!侍卫!来人!”

纪策惊慌的声音响起,他一边愤怒的喊一边抓住了迟衡的手,血渗过手掌黏黏腻腻的,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弥散开来,鲜血在碗里慢慢凝固成暗红的血块。

傍晚,容越惊异地看着眼前的冒着热气的血汤,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汤很清,比以前吃过的血汤都清澈,连葱花都不飘,看上很不像一道菜。迟衡微笑地看着他,轻敲自己的碗:“血能清肺,味道不错,尝尝。这是,上贡来的,跟以往的味道不一样。”

容越舀起一块,皱眉说:“好吃吗?味道有点腥,你的手怎么了?”

“手腕扭了。”

容越挑起长眉:“扭了?干啥了?谁能扭得过你啊!哈哈,是不是被惊寒给挠了不好意思见人?”

刚把汤送进了一口,顿时脸就皱了起来,皱得像橘子一样。

“必须吃完!这是上好的东西!”

在迟衡胁迫诱骗之下,容越将一碗血块都吃完连汤都喝完了,最后吐着舌头说:“怪恶心的!难吃死了!哪里上贡的东西,太难吃了!”

迭声的抱怨中,迟衡笑了。

纪策起身说:“难吃也就这一次,谁也贡不起!扯淡!那种江湖术士的混账话都敢听!”

说罢离席,连一粒米一片菜都没有动。

满席静寂。

容越疑惑地转头,什么江湖术士,纪策怎么就怒了。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怪怪的,整个桌子,所有的人都说不出的诡异,最诡异的是除了他,没有一个人动了筷子。

迟衡期待地问:“容越,有没有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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